他纳罕非常,大着胆子在去瞟了眼那女子的容貌,只一眼,他便呆住。
“姐姐?!”
他惊呼出声,见宋奕瞧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连忙跪下,不敢再看。
“起来罢。”
宋奕看向仍旧恍惚的计云舒,浅笑着轻唤她:“怎么,认不出你胞弟了?”
说罢,他朝着云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走近些。
计云舒怔怔地望着眼前人,不知所措地放下药碗。
宋奕若有所思地扫了眼二人,思及自己在这儿她们姐弟二人不好叙旧,他侧头温声道:“朕去趟太和殿,午时回来陪你用膳。”
说罢,他拂袖起身。
云菘急忙躬身行礼,却见她姐姐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他心惊胆战地去瞧宋奕的脸色,见他面色寻常,丝毫没有要怪罪的意思,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倒没想到,他姐姐的造化这般大,摇身一变,竟从落魄逃亡的阶下囚,变成陛下的心尖宠了。
待宋奕出去了,殿内的气氛才松缓了些。
计云舒紧张地绞着锦帕,眼前的人她从未见过,可却是说不上来的熟悉,也许这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羁绊罢。
模糊杂乱的记忆中,一个名字分外鲜明,她试探着唤出了声。
“云菘?”
听见这久违的声音,云菘内心生出感慨,一股酸涩缓缓爬上了鼻尖。
自建渊二十年姐姐被卖进宸王府,他们已经整整四年未见了。
那时家中清贫困苦,穷得揭不开锅了才做出卖女儿这下下策,可怜母亲到死都还念着姐姐。
想到这,云菘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跪趴在计云舒腿上嚎啕大哭起来。
“姐姐,我的姐姐啊!母亲不在了,只剩咱俩了啊……”
计云舒望着少年哭得颤抖的发顶,喉头发紧,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轻轻地拍着他后背安抚。
她虽在宸王府为奴,可好歹有吃有住有月银,宸王又是个极好的主子,活得也不算太艰难。
可怜她这弟弟,四年前也才十四岁,这样小的孩子,没了母亲和姐姐照顾,只能早早地出来讨生活,其中艰险心酸可想而知。
“好了好了,莫哭了,姐姐在这儿。”
她轻声安抚着,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替他擦了擦泪。
“告诉姐姐,你这些年去了哪儿?靠什么过活?又是怎么来宫里的?”
云菘吸了吸鼻子,道:“这些年我都混在各处码头搬搬扛扛,有时主家嫌我干瘦不要我,我便去酒楼帮人家跑腿儿混口饭吃,虽艰难,可到底也能养活自己了。”
“元宵节前几日,陛下身边的凌大人找到我,说陛下要见我,便带我来京城了。不过我也不住宫里,我住宫外的听雪院,今日是陛下召我进宫的。”
听完她的话,计云舒陷入诡异的沉默。
原来,是宋奕寻到他的,可他怎么知道的自己有个弟弟?
“姐姐?姐姐?”
听见云菘喊她,她忙缓了神色,温和笑道:“好,姐姐知道了,你比姐姐想象中更坚强。”
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夸赞,云菘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悖什么坚强不坚强,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你,陛下可有说何时让你出宫?”计云舒又问。
云菘:“没说呢,不若待会儿姐姐问问陛下?”
他好不容易才跟姐姐重聚,不想这么早出宫,姐姐这般得宠,她去说情,陛下定会松口。
计云舒唇角的笑淡了几分,可一看云菘那渴望不舍的目光,她又生出些不忍。
“成,姐姐待会问问。”
到了午时,从太和殿回来的宋奕见姐弟二人那难舍难分的模样,朗朗勾了勾唇。
“若实在舍不下,让他住宫里便是。”
他径直坐在计云舒身旁,看了一眼云菘,云菘忙站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宋奕又道:“你坐着罢,不必拘礼。”
他虽这般说了,可云菘哪儿敢真坐下,虚虚地说了句多谢陛下,便仍旧站着。
计云舒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宋奕手中抽了出来,语气淡漠疏离:“他在外头野惯了,哪儿能住宫里。”
她又不傻,让她弟弟住宫里,若有个风吹草动的宋奕岂不是更好拿捏自己?
“呃对对,我不懂规矩,还是不住宫里了。”云菘忙附和。
姐弟俩一致不愿,宋奕倒也没在勉强,又拉过计云舒的手,紧紧握着。
“既不愿住宫里,那便随你,过几日便是你姐姐的册封礼,你留下来观了礼再出宫罢。”
册封礼?姐姐要被册封了?
他心下一喜,又不好表现出来,佯装出镇定的模样恭敬应是。
再去瞥他姐姐的脸色,却见她仍旧一副淡漠的模样,与方才面对自己时竟判若两人。
云菘心下生惑,这样光宗耀祖的喜事儿,姐姐怎不高兴?
计云舒垂眸不语,另一只手指尖捏得几乎泛白,而在触及到云菘投过来的不解目光时,她还是尽力朝他扯出一个笑来。
尽管心下再抗拒,她也不愿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她弟弟。
即便让他知道了自己是被迫进宫的又能如何,难不成她还能指望他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去抗衡宋奕么?
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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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夏夜并不闷热,夜风徐来,偶尔还泛起几许凉意。
御书房里,宋奕从午时陪计云舒用完膳后一直待到现在,才将御案上的奏折批完。
放下朱笔,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高裕适时端上来一杯温茶。
“陛下,司礼监的孙大人在外候着呢。”
宋奕随手放下茶盏,道:“让他进来。”
“臣孙礼叩见陛下。”
宋奕扬了扬手,示意他起身。
“交代你的事,都办好了么?”
孙礼颔首:“回陛下,册封礼和贵妃服制皆已备好,这是拟好的封号,请陛下过目。”
他将一纸册目递给高裕,高裕立时接过,给宋奕呈上。
宋奕一页页翻过,越看眉心拧得越紧。
“惠字不好,纯字太俗,璃字寓意不好……”
孙礼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越听越胆战心惊。
只听啪的一声,是册目被摔在桌案上的声响,他连忙找补。
“陛下稍安勿躁,微臣这便去重新拟一份来。”
“不必了,朕自己想一个。”
宋奕声音有些发冷,他早该料到,这帮酒囊饭袋能想出什么好字来?
接过高裕手中的湖笔,宋奕沉思半晌,开始下笔。
一字落成,是个俞字。
高裕见状,脸色变了变:“陛下,这俞字不是犯了您的名讳么?要不换一个?”
宋奕拿起墨迹未干的宣纸,颇为满意地弯了弯唇角:“无妨,就要这个字。”
转眼便到了册封礼这日,奉先殿中,计云舒一袭华丽贵重的贵妃锦袍,跪在香案前听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女云氏,秉性柔嘉,德才兼备,选入后宫,誉重椒闱,今册封为正一品贵妃,封号俞,授以贵妃金册,钦此。”
高裕宣读完,却见身前人并未伸手来接圣旨,他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贵妃娘娘,起来接旨罢。”
计云舒仍是一脸木然,再精致的妆容也盖不住她脸上的死气,双手似有千斤重,如何也抬不起来去接那具枷锁。
香奁旁的御座上,宋奕脸色微沉,漆黑的眸底覆上一层暗翳。
他起身缓缓走到计云舒身前,在众官既惊又惑的目光中,他扶起计云舒,拿过高裕手中的圣旨,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她手里。
温热有力的手掌包握着计云舒的手背,迫她握紧明黄的圣旨。
“礼成,跪。”
随着高裕礼声的落地,奉先殿内响起了整齐划一的礼贺声。
宋奕收回始终落在计云舒身上的视线,朝玉阶下的百官抬手:“起。”
册封礼毕,宋奕抱着计云舒上了自己的御驾,其后的贵妃銮驾倒成了摆设。
身后众臣见这架势,纷纷忍不住猜测,这位从半路杀出来的俞贵妃莫不是要宠冠后宫了?
若真是这样,那陛下的后宫可要热闹了。
第96章 关雎宫
慈宁宫外,赵音仪几人才给太后请完了安,正并排着走在宫道上。
安卉眼下青黑,打听到那女子是逆王同党,而今却被封了贵妃压了她这公主一头,她气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本以为皇后和芳苏二人必定也和她一般妒恨那女子,却不料今日一瞧,这二人竟跟没事人一样,丝毫瞧不出半点异常。
她心气儿更不顺了,讥讽的话不过脑子便往外蹦。
“封贵妃便封贵妃,偏还选个这样难听的字作封号,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受宠么?”
她话音刚落,赵音仪和芳苏明显愣了一下。
赵音仪朝四周瞧了眼,好心提醒她:“俞字是陛下的表字,也是陛下替俞贵妃选的,这般大逆不道,冒犯陛下的话,若被人传到陛下耳中,连你父王也救不了你了。”
闻言,安卉的脸色霎时一阵青一阵白,她后怕地望了眼周围,暗恨自己鲁莽。
“皇后娘娘教训得是,妾身知错。”安卉诚恳认错。
虽不服赵音仪,可她还没蠢到在这种情况下去顶撞她,惹她不快。
见她态度诚挚,赵音仪倒没过多苛责,只嘱咐了她几句日后慎言之类的话,便带着冬霜走了。
芳苏也行了礼准备告退,却被安卉拉住。
“好姐姐,我这几日脑袋发晕,方才说得都是些胡话,还望姐姐莫要声张,早早忘了才是。”
安卉亲昵地扯着芳苏的衣袖,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丝毫不见往日趾高气昂的模样。
见这突如其来的变脸,芳苏也不傻。
往日这安卉仗着安南国公主的身份,没少明里暗里地贬低自己,嘲讽自己的出身。
现下做出这张假脸来是为哪般,她心里门儿清。
芳苏敛眸,默笑许久,才淡淡道:“娘娘多虑了,我方才想着念着太后娘娘的病,没听清娘娘说了什么。”
见她这般识相,安卉有些惊讶,却到底放下了心,急忙扯开话头,略过方才的事。
“照规矩,妃嫔册封后都需给太后娘娘和皇后请安,这俞贵妃不拜见皇后倒也罢了,怎的连太后这儿也不来了?未免太过恃宠而骄了些。”
她本意是想挑起芳苏对计云舒的嫉恨,却不料反被芳苏的话说破了防。
芳苏晦暗一笑,语气平淡而不失礼貌。
“这倒不奇怪,从前在王府时陛下便对俞贵妃宠爱非常,宫里头规矩大,陛下定是心疼俞贵妃,这才免了这些虚礼。”
细腻地感受到身旁人脸色的变化,芳苏继续拱火。
“对了,陛下还靠着紫宸宫给俞贵妃建了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只她一人独住,听说还将俞贵妃的胞弟封了二等伯爵,特意下令敕造了一座伯爵府,很是气派奢华。”
“竣工那日啊,京城有头有脸的王公大臣都携重礼祝贺,一口一个国舅爷,当真是风光无限。”
安卉朱唇紧抿,指甲深深地嵌入的掌心,心里嫉妒得滴血,面上却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呵呵,的确风光。”她眸光发沉,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芳苏见时机差不多了,翩然行了礼,拍拍屁股走人,徒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安卉在原地无能狂怒。
“呸!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听见这话,一旁的婢女紫琳忙去瞧芳苏的背影,见她似乎并未听见,才松了口气。
“公主低声些,当心被人听去了。”她赶忙劝道。
安卉自然是不服气的,想她自小在安南王宫横行霸道,安南王又无比娇纵这个小女儿,自是没受过这种憋屈气。
若对方出身高贵,长相娇美倒还罢了,偏偏是个样样都不如她的民间女,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瞧着罢,她定要找个机会,狠狠恶心那俞贵妃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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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盛夏,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洒水降暑的宫人每隔半个时辰便要在宫道上洒一回水,就这还赶不上太阳烤干的疾迅。
紫宸宫内,凉爽如秋。
殿中东南西北四角各放置了一座冰鉴,计云舒爱作画,宋奕便令人在她的桌案前也打了一座。
此时,计云舒手执湖笔坐于桌前,静静地望着窗前的玉簪花发愣。
琳琅立在她身后替她打扇,见她迟迟不动笔,忍不住轻唤:“娘娘?娘娘?”
计云舒回过神来,朝她笑了笑:“我没事。”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小太监的传话声,是高裕来了。
“奴才请贵妃娘娘安。”
“起来罢。”
计云舒淡淡说了一句,并未看他。
高裕起身后呈上了一本名册,颔首道:“娘娘的宫殿即将竣工,这是陛下亲想的宫名,让奴才送来给娘娘瞧瞧。”
闻言,计云舒毫无波澜,语气也淡淡的。
“知道了,我待会儿再瞧,有劳高公公了。”
琳琅觑了眼计云舒的脸色,伸手接过名册,放到计云舒手边。
“没什么事儿,奴才就退下了。”
见计云舒丝毫没有要看的意思,高裕也不好说什么,暗自诽腹了几句便出去了。
琳琅怕碍着计云舒作画,便准备将名册收起来。
“姐姐!”
殿门外响起了少年恣意的声线,人未至,声音率先落入了众人耳中。
天子宫苑,大呼小叫是极不合规矩的,可偏偏从侍卫到宫人,无一人敢置喙,
谁让陛下亲赐了这位国舅爷可无诏入宫的殊荣呢?
听见声音,计云舒莞尔一笑,将笔搁下。
“国舅爷。”琳琅见了来人,躬身行礼。
云菘穿着身宝蓝色窄袖锦纱袍,白玉冠束在发顶,手里还摇着把犀角折扇,俨然一副矜贵的公子哥模样。
“琳琅姐姐客气了。”
他的视线从琳琅莹润的脸上移向那红册子,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方才陛下派高公公送来的宫名册,是给娘娘的宫殿拟的名字。”
“哦?我瞧瞧。”
云菘来了兴致,接过名册,一面翻一面抬头问计云舒:“姐姐你的宫殿叫什么名儿?”
计云舒本就兴致索然,连瞧都未瞧,怎会知道宫名。
“我还没瞧呢,你念给我听听。”
云菘听见这话,忙清了清嗓子,将那苍劲遒逸的字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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