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硬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玉阶下屏气凝神的百官,他淡淡启唇,似好心提醒,又似威慑警告。
“近来有关俞贵妃的谣言,皆是有人居心叵测,恶意散播,众卿耳聪目明,想来应当不会被蒙蔽。”
“若真有那等蠢笨如猪的信了这些谣言,倒也不必再吃朕的俸禄了,挂印辞官才是上上选。”
“众卿,可听清楚了?”
随着这一声刻意放缓了语速,加重了语气的问话落地,众臣哪儿还不明白陛下是在敲打他们,让他们别再盯着他心尖儿上的贵妃不放了。
可经过方才那一回,谁还敢说那俞贵妃一个不字?
都是聪明人,一个女子,陛下乐意喜欢就让他喜欢呗。
做什么非要跟自己的官位过不去,巴巴儿地去拔老虎的胡须,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打着这个主意,再没人敢反驳宋奕了,开局惊险的一场早朝,倒也平安无事地收了尾。
这些,计云舒自是不知道,宋奕有宋奕的烂摊子要收拾,她也有她的现世报要应付。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震惊地看着云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菘瞟了眼计云舒的脸色,又难为情地重复了一遍。
“我,我要纳琳琅做妾。”
这下计云舒不再怀疑了,却仍旧惊惑。
她下意识地转头瞧了眼身后,才反应过来琳琅被她派去给赵音仪送东西去了。
“你…你是何时喜欢上琳琅的?”她小心翼翼地试问道。
云菘挠了挠头,红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哎呀姐姐你就同意了罢!求求你了……”
计云舒瞧着他羞赧地扯着自己袖子的模样,有些糟心。
才十七八岁的孩子,如何就有了娶妻纳妾的心思?
缓了缓神色,她温声劝道:“菘儿,你还小,等你弱冠了再想这些事也不迟啊。”
“我不小了,那宁国公家的三郎同我一般大,屋里不知道多少丫鬟美妾。还有镇北侯府的江小郎,比我还小一岁呢,人家连亲事都定下了。”
竟是为了同这些人攀比?计云舒沉了脸色,如何也不肯松口。
云菘见状急了,又是撒娇又是哭闹,一会儿说自己从前过得怎么怎么苦,一会儿说娘在天之灵,定然希望自己成家立室。
一番厮磨下来,计云舒果然招架不住,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罢了罢了,尚且不知琳琅的意愿呢。可姐姐要问你一句,你既喜欢琳琅,为何不娶她为妻?”
闻言,云菘脸色有些不自在,讷讷地回道:“琳琅她是个宫女,我的身份娶一个宫女为妻,那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语毕,计云舒当场怔住,全然没有想到这些话会从她这个同样是穷苦出身的弟弟嘴里说出来。
他的身份?他什么狗屁身份?!
穿了几件人模狗样的衣服,做了几天人上人,便瞧不起穷苦的老百姓了?
她越想越对这个弟弟心寒,彻底冷了脸。
“休想!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云菘不明白,他姐姐方才还好好的,眼见着便要松口把琳琅给他了,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姐姐,你这是做什…”
“住口!寒鸦,请他出去!”
他还想争取,却被计云舒的厉喝打断。
云菘瞧了眼自己身前那冷肃的劲装女子,识趣地噤了声,老老实实地出去了。
“真是造孽!”
计云舒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深深地呼出一口郁气。
此时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个弟弟更大的孽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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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入了秋,暑热散去,天气转凉,计云舒也难得出来走一走。
这天她在凤仪宫同赵音仪说完话,回宫的路上在清晖池旁逗留了会儿,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头鹰,对着主仆二人就是一阵扑棱。
寒鸦抽出佩剑同它拉扯,顾及着身后的计云舒,她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小幅度地挥剑吓它。
计云舒连连闪躲,用衣袖护着自己的脑袋朝后退去,惊慌失措加之视线受阻,她一脚踩空,眼看着便要掉进清晖池中。
电光火石间,一个青黑的身影似蜻蜓点水般从水面飞来,稳稳地揽住了计云舒的腰,将她带离了水边。
听见计云舒惊呼的寒鸦紧张转头瞧去,见计云舒被霍临救下,她再无顾忌。
冷冽的视线锁住那只鹰,一个干净利落的反劈,那只鹰瞬间被砍成了两半。
寒鸦收了剑,抹了抹溅在脸上的血,一个冷峻的身影措不及防撞进视线。
瞧清了来人,她急忙行礼。
“参见陛下。”
她的身后,将计云舒带上岸的那一瞬,霍临早已识礼地同计云舒拉开了距离,只是温热的眼神还未来得及从计云舒脸上抽离。
也就是迟缓的这一瞬,被循着计云舒的惊呼声而来的宋奕瞧了个分明。
敏锐如他,一眼便瞧出了霍临的隐秘的心思。
他缓步走到计云舒身旁,揽住惊魂未定的计云舒,沉顿的目光落在霍临身上,嗓音发冷。
“起来罢。”
霍临的身形滞了一瞬,察觉到宋奕语气的变化和那落在头顶的探究视线,他紧张地抿了抿唇,垂首起身立在一旁。
静静地瞧了会儿霍临,宋奕才看向地上那只鹰的尸体,吩咐道:“收拾干净,再查清楚这鹰是从哪儿来的。”
“是。”
霍临颔首应是,转身去查了。
宋奕的目光转而看向才缓过神来的计云舒,帮她轻抚了抚背,带着她往回走。
“日后出来记得多带些宫人。”
他一面叮嘱一面紧紧握着计云舒的手,计云舒没应声,抬眸一瞧才发现这并不是去关关雎宫的路。
“要去哪儿?”她疑惑道。
宋奕缓了缓冷硬的神色,垂眸对上计云舒惊疑的眼神,温声道:“朕传了画师来作画。”
作画?作什么画?
等到了御书房,计云舒才明白宋奕是传了画师来给她二人画肖像画。
坚实的手臂横揽在腰间,掌心炽热的温度隔着裳料传来,她不适地动了动身子。
“莫动,再坚持会儿。”
低磁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似安慰又似诱哄。
计云舒不悦地抿着唇,心里憋着股气,脸色有些难看。
捱了小半个时辰,画师收了笔,宋奕才放开她。
计云舒冷着脸从他身上起来,正准备拂袖走人时,宋奕又拉住她。
“他是宫中最好的画师,你不去瞧瞧他画得如何?”
最好的画师?
听见宋奕这么说,计云舒下意识便低头去瞧那幅完成的画,只一眼,她便服了气。
画上的她和宋奕几乎同本人是一比一复制上去的,连她脖子上那颗朱砂痣的位置和颜色深浅都是一模一样。
最绝的是二人的神态。
宋奕眉眼间的倨傲骄矜暂且不说,连自己脸上的不悦和阴郁他也不加掩饰地还原了,丝毫不考虑宋奕瞧了会不会生气,可见此人是个倔强的直肠子。
计云舒的视线移向那男画师,隐晦地打量了他一番,在瞧见他微瘪的鞋尖,怔了一瞬。
她眸光微闪,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恰在此时,凌煜进来传话。
“陛下,车将军和席钊从峪门关回来了,说有军情汇报。”
宋奕侧头瞧了眼计云舒,嘱咐她等他回来一起用膳,便跟着凌煜去了太和殿。
室内一时只剩下计云舒和那男画师两人,那画师见状,立即识礼地准备退下。
“大人且慢。”
计云舒扬声叫住他,问了他的名字。
那画师微愣,刻意垂低了脑袋,答道:“臣,蒋轻舟。”
听见那粗中带柔的声线,计云舒浅浅一笑,心下再无疑虑。
“蒋姑娘天赋非凡,为何要女扮男装,来宫中当个小小的画师呢?”
语未毕,蒋轻舟已然惊出了一声冷汗,纵使再惊骇,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装糊涂。
“贵妃娘娘的话,臣不明白。”
计云舒轻笑出声,缓缓道:“蒋姑娘的身形同我相近,足长也应差不多,所以在穿男子的鞋时鞋头才会塌瘪。”
说到这,她瞧了眼那弓着身,满头冷汗的人,出言安慰。
“蒋姑娘不必害怕,我并无恶意,只是好奇罢了。姑娘若是有难言之隐,也只当从未听过我这话,我也定会帮姑娘保守秘密。”
她确实是好奇,再加之敬佩这姑娘的才华才会突兀地戳破她的身份,若因此让人家担惊受怕,倒成了她的罪过了。
闻言,蒋轻舟身形一滞,大着胆子抬眸直视这位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
第99章 蒋轻舟
明明是正一品的位份,却穿着一身素净的烟青色月华裙,下搭的裳裙也是极其淡雅,无一丝繁复的绣纹。
此时她正捏着秀帕,浅笑盈盈地凝视着自己,乌髻上的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弯眉皓齿,杏眼桃腮,气若幽兰。
蒋轻舟倏而想起了那幅名作洛神图,眼前的女子形貌不似洛神,可那世外仙姝一般的神态与气质,却像极了她心中的洛河神女。
“蒋姑娘?你怎么了?”
那清雅的女声将她唤回神,她迅速垂了眸,不敢再瞧。
许是有缘,又或者是这位贵妃娘娘亲和近人,蒋轻舟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秘密宣之于口。
“回娘娘,我是蒋御史之女,自幼便酷爱字画,父亲见我颇有天赋,也请了名师教导,可我嫌先生平庸,不肯学。”
“十七岁那年我得知宫中的研画坊有天下最卓越的画师,起了入宫拜师的心思,便求父亲引荐。可不料被告知研画坊不收女子,我这才出此下策,女扮男装混了进来。”
计云舒轻轻点头,叹道:“原来如此,怪道京城的大小画坊中,画师无一例外都是男子,原来这规矩是从宫里头传出来的。”
“正是,这规矩实在太过荒谬,我看他们就是怕女子画得比他们男子好,怕丢脸,才出了这么个狗屁规矩。”
蒋轻舟很是愤懑的模样,清秀的脸蛋也微微发红。
计云舒但笑不语,她这话说得倒不假,不论在哪个朝代,女子始终都是被压迫的那一方。
哪怕是在她没穿越之前的现代社会,女性的处境不也一样水深火热么?
家暴,骚扰,还有多少女科学家女学者的功名成就被抹去,被安在不知名男性的身上,而一些骇人听闻的恶事,便模糊性别,甚至安在女性身上。
这桩桩件件,每一件说出来都恶心得令人发指。
眼见着计云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蒋轻舟以为是自己的抱怨惹得她不快,连忙跪下请罪。
“臣失言,望贵妃娘娘恕罪。”
计云舒被她突如其来的请罪声拉思绪,瞧她跪下了,忙弯身将她扶了起来。
“蒋姑娘莫怕,我只是方才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闻言,蒋轻舟松了口气,不知想到什么,她又犹豫着说道:“那,臣的事……还望娘娘替臣保守秘密。”
计云舒轻笑:“自然,姑娘请放心。”
得了计云舒的准信,蒋轻舟连连躬身道谢,想到待会儿宋奕还要回来找计云舒,她识趣地告退了。
“好,去罢。”
计云舒朝她点头,待她出了门才收回目光,转而拿起那幅画静静地欣赏了起来。
又一次赞叹蒋轻舟的画技出神后,她的视线被奏折下压着的一叠信纸吸引。
她随手捻起一张瞧了眼,神情渐渐僵住。
颤着指尖将那叠信纸看完后,计云舒泛起一阵惊悚,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那几张信纸上写的是各种蛊与毒虫所需的养料,而养料便是大理寺诏狱中新进的死囚犯。
原来那宋奕不但用活人喂养他那只畜生,还用活人养蛊。
所以半年前她在藏宝阁见到的恐怖景象,根本就不是被蛊虫咬后出现的幻觉,而是被当作养料的死囚犯。
可那些当真是死囚犯么?即便是死囚犯,也该看他犯下的具体罪行不是?
这样的处死方式,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想到宋奕看着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信时,那云淡风轻的眼神,计云舒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她白着脸将这些信照原来的顺序整理好放回原处,脚步虚浮,逃也似地奔出了御书房。
宋奕从太和殿议完事回来,瞧见空荡荡的御书房,忍不住蹙眉。
瞧了眼被摊在御案上的画作,宋奕命高裕将其收好,而后脚下生风地来了关雎宫。
“卿卿为何不等朕,自己回来了?”
他朗声走进,却见正殿无人。
来到内室,才发觉琳琅和寒鸦皆立在床榻前,温声劝着脸色煞白的计云舒。
见状,宋奕俊眉紧蹙,两步并作一步跨上前,去抚计云舒冰凉的额头,嗓音急迫。
“这是怎么了?在书房时还好好的?哪里不舒服?”
一股脑问完,他又转头吩咐寒鸦:“去叫刘詹来。”
计云舒拂开他的手,冷冷地撇过脸,道:“不用叫了,我没事,只是想到上午那只鹰,惊了神。”
闻言,宋奕稍稍安心,朝琳琅道:“传膳罢,再让膳房煮碗安神汤来。”
他陪着计云舒用完膳,正想揽着她午憩会儿,门外高裕来报,说霍临来了。
宋奕沉吟一瞬,瞧了怀里背对着自己的计云舒一眼,起身来见霍临。
“来偏殿说。”
宋奕淡淡扔下一句,便错过霍临去了偏殿。
甫一落座,他径直发问:“可查到了?”
霍临:“回陛下,那只鹰原是养在安妃宫里的,属下今日去问,安妃说她的鹰丢了好几日了,她并不知它是如何跑到清晖池去的。”
宋奕冷嗤,是有意丢的还是无意丢的,怕只有她安卉自己清楚了罢。
“派人去和安宫仔细搜查,她还养了些什么畜生,一律给朕处置了。”
霍临得令正欲退下,却又被宋奕喊住。
宋奕起身,缓缓行至霍临面前,锐利的视线落在那张轮廓硬朗,眉清目秀的面庞上。
“霍临,你今年有二十了罢?”他平视着霍临,语气无波无澜。
冷不丁听宋奕问出这话,霍临惊诧之际,也有些狐疑。
他垂首,恭敬回道:“回陛下,属下今年二十一岁整。”
宋奕缓缓点头,似调侃又似警告地说道:“倒也不小了,是时候娶妻成家了,京中闺秀,可有你瞧得上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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