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咔咔作响,对面之人笑声渐大。
红了眼眶却流不出眼泪,孟厌面色苍白,在满腔酸楚爆发前,她一脚踢过去,“全是因为你!”
姜杌能躲,但未躲。等她踢完,默默抱着腿挪到角落,与顾一歧挤在一起。
马车小,本来三人各坐一方,尚算宽敞。
眼下姜杌挤过来,两个身形高大之人,连侧身的缝隙都没有。顾一歧一脸无奈,“你少说几句吧。还有,能不能坐过去点?”
挑起话头的人是顾一歧,如今挨打受骂的是他,姜杌气得牙痒痒。
幸好,挤了一会儿,马车停下。马夫掀帘告诉他们,已到柢山。
三人下车,看着山腰处的道观,孟厌双腿打颤。
为了挣绩效,她一咬牙走进柢山。姜杌原想飞上去,结果顾一歧从他身边经过,径直走向孟厌。施法的手停下,他快步跟上去。
三人在山中走了半个时辰,越走越不对劲。
孟厌环顾四周,只见千年古木拔地而起,直插云霄。林中安静极了,听不见一点蝉鸣鸟叫之声。
一阵风拂过,林中起了一阵白茫茫的雾气。
几步之隔的藤蔓像是动了动,沿着树根攀援向上。顺着藤蔓的方向,一朵诡异至极的花,正在白雾中缓缓盛开。
孟厌指着那朵花,惊恐地问左右两人,“你们看见这朵花了吗?”
“我又不瞎。”说罢,姜杌以一种庇护的姿态站在她面前。右掌一翻,聚起一团黑雾,“花魄,出来。再敢装神弄鬼,我杀了你。”
有顷,那朵花消失,雾气中走出一个奇怪的女子。
奇怪之处在于,她的脸,一半貌美一半丑陋。像是两个不同之人的脸,硬生生合在一起。
女子跳到三人身前,“你怎么知道我叫花魄?”
姜杌合掌收了黑雾,“姜有梅说的。”
“呀,那你定是妖主,对不对?”花魄绕着他走了一圈,“妖主,我寻你许久了。”
“你找我何事?”
“柢山死了太多人,我越长越美,实在害怕。”
花魄是以怨气为生的妖怪,吸食的怨气越多,相貌越美。
百年前,她因一女子在山中坠崖的怨气诞生。在此过了九十多年,她仍是一副丑陋的夜叉样。
直到三年前,不停有人来柢山自尽。
她变美了,可修为没有与之一起提高。她的脸受不住源源不断的怨气,成了如今这副半丑半美的怪样子。
白雾散尽,道观就在眼前。
花魄跟在三人身后,喋喋不休在说:“妖主,你帮帮我吧。”
旁人看不见她,只能看见三个人捂住耳朵自言自语。姜杌忍无可忍,回头瞪她一眼,“等我把这件案子查清再说。”
妖查妖,人查人。
孟厌忽地有了一个主意,“姜杌,你去帮她查案,我来查柳小姐的案子。如何?”
“做梦。”
柢山的道观,由道士尧光真人所建。
前有山门,后为大殿。他们径直入内,找到尧光真人问话。
尧光真人青袍裹身,发髻锁发,身形消瘦。一听三人来意,他奇怪道:“老道与弟子常行辟谷,平日食野果,喝山泉之水,观中并无斋饭。”
三人找到他的六个弟子,六人皆说柳玉蓉当日来时,只喝过山泉水。
“不知是谁,到处乱传柢山的山泉水可治百病。”一道长提及此事,极为恼火,“前几个月,城中不少人上山饮泉水。真人烦恼他们扰了我们修行,只好塞钱给一乞儿,让他说山泉水有毒,这才阻止更多人上山。”
柳玉蓉随柳夫人上山,喝到半碗水。
然而,在山泉水见效之前,她先因伤暑,生了一场病。
“山泉水在一处不遮阳的山坳,她难得出门,不生病才怪。”道长领着三人,去到当日百姓争饮山泉水的地方,“她戴着帷帽,和丫鬟坐在一边等着。贫道对她尚算有印象,她娘本来抢到一碗水,让她全部喝下。她看一旁等了多时的盲婆子可怜,分给她半碗。”
盲婆与柳玉蓉同食一碗山泉水。
若水有问题,那盲婆也定然会出现害喜之症。
孟厌急着追问:“那个盲婆是谁?”
道长:“山下第一家,鲁婆便是。”
三人道谢离开,花魄摇头晃脑跟着他们一起下山。
到了山下,看着一个个院子,花魄跳出来,“我知道谁是鲁婆。”
她带着三人找到鲁婆,一个六十余岁的瞎眼老婆婆。拄着拐杖,肚子平平,完全没有害喜之症。
孟厌:“问题不在那碗山泉水。”
柳家的马车不知去了何处,孟厌看花魄在三人旁边跳来跳去,心生怜爱,“反正一时半会回不去。要不,我们先帮她查查?”
花魄感动得热泪盈眶,“多谢姐姐。”
大邺城由姜杌庇护,千年来,没出过大乱子。
可自从他三年前消失后,不到半年,柢山接连来了五人,在林中树下自尽。
第二年是十人,第三年是二十人。
花魄引三人去那些人的自尽之地,“很奇怪,他们只在此处自尽。”
那些人三三两两结伴上山,带着一根麻绳。
等到了午时,他们便如提线木偶般,往树杈上丢绳子,之后自尽在树下。
孟厌在树下找了一圈,找到一根满是青苔的麻绳,“官府没有来查过吗?”
花魄跳到她面前,“来过。我有一回,偷听到官差说,这些人身患重病,走投无路才寻死。”
孟厌盯着麻绳,“大邺城大夫的医术很差吗?”
第55章 寸上珠(六)
花魄摇摇脑袋,“城中有医馆百家,大夫两百余人。其中有五十人,从前是御医。”
“大邺城难道是什么风水宝地?”孟厌
第1回 来大邺城,倒不知小小的一座城池,竟这般卧虎藏龙,“连御医都有这么多。”
姜杌为她解释,“大邺城又称药城,附近有一座药山,里面有很多名贵药草。千年前,城中出过一代名医符惕,自此扬名。”
大邺城崇尚学医,柳玉蓉的未婚夫郁金,家中便开着两家医馆。
郁金喜好诗文,未能继承家业。但其两个弟弟,不过十五岁,已是城中有些名头的神医。
当初柳玉蓉被大夫诊出喜脉,郁金的两个弟弟皆为她把过脉。
自然,最后是清清楚楚的喜脉。
既然城中全是名医,怎会出现如此多病入膏肓的人?孟厌问花魄:“你能带我们找到自尽之人的亲眷吗?”
花魄点头,“山下就有一家。走,我带你们过去。”
四人再回山下,花魄七拐八拐带他们找到一户人家,“死的是这家的独子。他家往日很富贵,儿子死后,散尽家财。”
孟厌上前叩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推开一条门缝,“三位找谁?”
“大叔,我们想来此问问,您的儿子因何而死?”
老者面上染上悲伤,不愿多说,“得了怪病,连白大夫与北号神医都束手无策。”
具体是何怪病,老者说是一种莫名其妙全身抽搐,常自说自话的怪病。
发病时,不认人不辨人,口中叽里咕噜全是听不懂的话。发病后,神识尽失,全身酸痛难言。反复多次折磨后,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孟厌听完他的描述,“这听着像中邪啊……”
老者却说不是中邪,“老夫家中有些家底,花重金请过几位道士来家中驱邪,没用。”
姜杌嘴角一抽,“蠢,那些道长懂什么驱邪之法。你越花钱,你儿子死得越快。”
此话一出,眼见老者浑浊的双眼中涌出热泪,如风中残烛般扶着门框。孟厌回身一把捂了姜杌的嘴,而后转身向老者道歉,“他脑子不大好,您多多包涵。”
老者微微点点头,见几人无话再问,轻轻阖上门。
孟厌边走边骂姜杌,“你会不会说话?他没了儿子,本就伤心,你还往人心口捅刀子。”
姜杌低头不语,半晌才敢喏喏回嘴,“我是妖怪,哪懂什么是伤心……”
四人走回山下,柳家的马车停在远处。
孟厌上马车前,喊上花魄,“反正其他人也看不见你,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去查案。”
花魄开心坐进马车,特意挨着孟厌。
回城的时辰尚长,孟厌与三人说起案情,“柳玉蓉之死与道观无关,我们待会再去问问柳夫人。先来说说柢山自尽案,听方才那位大叔的描述,这些人怕不是得了重病,而是中邪。”
姜杌掀帘往外看,声音轻得似一阵烟,“不是中邪,是夺舍。”
这人明明知道很多事,偏偏每回只吐半句。剩下的半句,非要他们低声下气问才肯说。孟厌握紧拳头,忍无可忍锤了他一拳,“你说清楚点,什么是夺舍?”
姜杌莫名其妙挨了一拳,怒火无法发泄,只好死死盯着坐在最里面的顾一歧,“人有三魂七魄。一朝受了惊吓,魂魄会暂时离体。这时,若有穷凶极恶又不能化形的妖怪在附近,便会附身抢走人的身子,意为夺舍。”
凡人之躯,妖怪们短时间内定然无法适应,便会出现凡人所说的中邪之症。
顾一歧:“你常在大邺城,这里有多少穷凶极恶又不能化形的妖怪,你应该清楚吧?”
姜杌忽地闭嘴不言。花魄不知三人的关系,从旁解释,“大邺城方圆百里的妖怪,每年需向妖主上供,姜无雪亲自来收。我们都是好妖,不会做夺舍的坏事。”
“死骗子,可真会赚钱!”
“赚得盆满钵满,竟还瞧得上我的五十两。”
顾一歧眯着眼,一脸了然之色,“哦~原来是怕大水冲了龙王庙,查来查去,查到你的手下身上。”
姜杌摆手,正色道:“我只收银子不收手下,他们不是我的手下。”
说话间,柳家到了。
柳夫人站在门口苦等三人,一见孟厌下马车,便着急问道:“如何,问题可是出在道观?”
孟厌摇摇头,“我们找到当日与柳小姐同食一碗山泉水的婆婆,她并无症状。柳夫人,你再想想,柳小姐还吃过什么?”
柳夫人捂眼悲泣,那日艳阳高照,柳玉蓉本不想去道观与人争抢山泉水。是她,执拗地拉着女儿前去,害她得了伤暑之症,足足喝了五日的汤药才好。
孟厌见她一直在哭,不忍再问。
哭了许久,柳夫人忽然抬头,咬着手,“对对对,她喝过几副汤药。”
柳玉蓉当日下山后,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滴。怕女儿出事,她直接带着女儿去了城中的还朴堂,让白大夫帮忙诊治。
孟厌:“白大夫是谁?”
还未等柳夫人说话,站在旁边的花魄开口,“是三年前搬来大邺城的白芥子大夫。”
柳夫人:“白芥子白大夫。”
三年前搬来大邺城,又同时出现在柢山自尽案与柳玉蓉自尽案中。
孟厌心觉此人有问题,招呼另外两人,打算去还朴堂瞧瞧。
临走之前,姜杌喊走花魄。再之后,花魄不见,只姜杌一个人出现。
孟厌看着走过来的姜杌,“花魄呢?”
“我让她去帮我办一件事。”
“死骗子,赚了不少上供银子吧?”
“还行,堆了满山而已。”
还朴堂在大邺城,不是最大的医馆,却是人最多的医馆。
无他,因白芥子医术高明,宛如华佗再世。每日,还朴堂门前,有不少慕名而来的重病之人,在此等候白芥子看诊。
还朴堂规矩多,看诊前需先领一木牌。
每半个时辰,药童会喊五个人入内。孟厌领了一个写着“三九”的木牌,药童将她引到一处凉棚。
趁着等待的时辰,孟厌与邻座的男子攀谈起来。
据他说,白芥子方过而立之年,开还朴堂,只为济世救人,“白大夫从不收穷苦之人的看诊银子。”
孟厌眨眨眼,“那他怎么开医馆?”
“找他看病之人,有不少富商大户,白大夫收他们的银子。”
“好一个劫富济贫的白大夫!”
等至黄昏,总算喊到孟厌。
顾一歧与姜杌想跟着一起进去,药童伸手拦住两人,“只能她进去。”
他不让两人进去,两人各有法子入内。
姜杌动作快,左手一翻,便化作一缕白雾从门缝钻进还朴堂。
顾一歧用的是隐身术,跟在一个药童身后。
引孟厌入内的药童带着她走了百余步,最后在一间药香袅袅的门外停住,“师父,今日的病者已到。”
一声铃铛响后,药童推门请孟厌进去。
房中坐着一身形清瘦,皮肤白皙的男子,“白某观姑娘并无不适。”
孟厌盘腿坐在他对面,“白大夫,我并非来看病。而是想问问,柳小姐上回伤暑,你给她开了何药?”
白芥子面露疑色,“普通的解暑药。药方由在下所开,但其中用到的药草,出自郁家。”他与郁家交好,不想多收柳家的银子,便开了药方,将柳夫人推给郁家。
孟厌还有问题,“我听说,这三年间,城中有不少生怪病的人。白大夫,他们来找你问诊时,你可曾发现端倪?”
白芥子叹口气,他身为大夫,却对病症毫无办法。
那些得病之人自尽后,他伤心了好几日,“他们所得之病,闻所未闻。白某与北号神医研究了三年,一无所获。”
孟厌无话可问,告辞离开。
走前,药童塞给她一包蜜饯,“陈娘子做的,拿着吧。”
有热心百姓为她解释,“瞎眼的陈娘子丧夫后,与几个寡妇开了一家蜜饯铺。白大夫有善心,每日会从蜜饯铺买来蜜饯,分发给看病之人。”
原是如此,孟厌吃着蜜饯,心觉这白大夫确实不错。
一出门,横竖找不到姜杌与顾一歧。
正开心吃蜜饯时,两人现形,出现在她面前。姜杌看不惯她的开心样,伸手夺走蜜饯,“走,去酒楼用饭。”
大邺城最大的酒楼,菜摆了满桌。
三人中,唯孟厌在吃。顾一歧与姜杌一左一右靠在窗边,默不作声。
吃饱喝足,孟厌上下眼皮打架,“回去吧,我困了。”
姜杌:“我不想回去。”
顾一歧:“那便住客栈,你出银子。”
姜杌自认倒霉,带两人去城中最贵的客栈投宿。天字一号房,阔气地开了三间。
甫一进房,在沉重的困意驱使下,孟厌垂下眼帘,沉沉睡过去。
今夜的梦,实在可怕。
她走入一片密林,从地上伸出的藤蔓,往她身上爬。她被困在其中,完全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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