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不知这外邦女有多可恶,又不是后宫的妃嫔,哪里能上得了玉牌供表哥挑选,还拔得头筹被表哥宠幸,背地里不晓得使了多少心眼。”
太后贪凉,夜里用多了冰块,起来后便有些不适,听着侄女愤懑不平的倾诉,更觉脑仁儿嗡嗡地疼。
太后扶着额头:“闭嘴。”
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德妃被太后一声呵斥,心头一紧,瞬间消了音。
比起皇帝,德妃更怕得罪姑母,皇帝本就待她冷淡,少有往来,如若姑母也不管她了,她在这宫里真就无依无靠了。
德妃不吭声,只把玩手里的珠串,又好似故意让太后瞧见。
太后想不瞧见都不可能。
那位东瓯小公主倒确实会拉拢人心,也是个有家底的,何止德妃有这珠串,太后一早也收到一串更大的珠链,戴在手上得绕上好几圈,挂脖子又有点重,不如拆开了用作别处。
到底是娘家侄女,太后有意提点:“皇帝的确甚少驾临后宫,但你自己数数看,去到你宫里的次数是不是最多的,怎么别人才承宠一回,你就受不住了。”
太后问到了德妃痛处,德妃忍不住道:“侄女和淑妃是差不多的。”
“还敢犟嘴。”太后一记薄怒,德妃当即没了脾气,跪在太后膝前连连讨饶。
“是侄女想岔了,钻牛角尖,姑母别气,为侄女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你也晓得不值当,”太后怒极反笑,伸出手在德妃脑门上重重一摁,“你是什么身份,堂堂国公嫡长女,哀家亲侄女,皇帝表妹,岂是一个小国公主能比的,为着一点小事就乱了阵脚,又怎么能堪大任。”
太后这一摁使了大力气,德妃不敢反抗,被摁得脑袋直往后仰,泪花儿隐隐在眼眶里浮动。
“这公主既然能入得了皇帝的眼,必然有她过人之处,你不妨与之结交,多多观察,对你也是一种裨益。”
“姑母说什么就是什么,侄女记住了,再也不敢了。”
德妃告状不成,反挨了一通训,回到自己宫中,很是关起门,生了一顿长长的气。
偏居一隅的尧窈丝毫不受干扰,做完了珠串,她兴致上来,又想做几朵珠花,自己戴着玩,送人皆可。
这种与世无争,独自安逸的性格,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不过明姑私心里仍是希望小主子保持本心,不要沾染这世间太多的污浊气,见她如此开怀,也便随她去了。
快要熄灯睡下的时候,这回皇帝人倒是没来,却遣人送来了迟到的赏赐,明姑猜想了各种可能,却在打开匣子的那刻仍是怔住了。
明黄的布帛上,龙飞凤舞,劲书狂草的一个字,窈,下方盖有皇帝的印章。
这玩意,说贵重,当真是贵,毕竟皇帝亲书。
说无用,也确实无用,皇帝的东西,还盖了章的,谁敢私卖,无疑是嫌命太长。
尧窈探出脑袋,大晟的字她认不全,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识得的,看了好半晌,才轻轻道:“这字,可真好看呀。”
她要学会,得花多久时间呢。
明姑心中悲苦,却不能言,只能宽慰自己,天大地大,不如姑娘喜欢最大。
第3章 馋了
近日,偏居一隅、门可罗雀的珑Z轩门前热闹了不少,要说真正敲门来访的其实也没几人,大多散步般在门前踱过,到了墙根无法前行,再转个身,踱回来。
有好奇,也有打探,毕竟能让皇帝夜宿,且正儿八经打赏的妃嫔少之又少,门里头这位,却是连个妃子都不算。
不患寡而患不均,德妃和淑妃身居高位,同皇帝的情分非比寻常,多几分宠也在情理之中,可一个外邦女子,才来几天,没名没分地又凭什么。
珑Z轩没有小厨房,明姑每日都要到漱玉宫偏殿的御厨房取食,一来一去难免要与人周旋,这其中有巴结的,有艳羡的,更有看不顺眼的。
郑嫔的贴身宫女紫竹便是个刺头,为自家从未被皇帝驾幸的主子鸣不平,看明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见明姑端了一大碗米饭,菜碟更是拿了不少,以肉食居多,紫竹不禁嘲讽道:“你们东瓯不是不产米饭么,养的牲畜也少,穷山恶水的地方,到处都是瘴气毒虫,饿极了拿一块破网往海里一扔,逮着什么就吃什么,听说你们还生吃鱼肉,也不嫌腥,果然是未开化的野蛮人。”
明姑老神在在,没有被蛮横无理的女人激怒,心平气和道:“我和姑娘一样都是人,姑娘有的,我也有,姑娘能吃的,我自然也吃,若是发泄够了,还请姑娘让步。”
尧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不吃都饿得慌,加上昨日来了葵水,食欲更是大增。
能吃是福,好在尧窈天生吃不胖的体质,明姑也就不在吃食上苛待小姑娘,更是变着法地给人吃好。
见紫竹横在她面前不肯让步,明姑压了压情绪,不与黄毛丫头计较,身体往旁边挪动就要跨出去。
谁料紫竹阴笑了一声,突然伸腿使了个绊子,明姑注意力都在盘子里的饭菜上,一时不察,脚下吃痛,踉跄地倾斜了身子。
最后一刻,明姑手扶着墙才没倒下去,人稳住了,盘子却没能守住,热腾腾的饭菜洒了一地。
紫竹没有及时避开,汤汁溅到了裙摆上,她恶人先告状,一声夸张的尖叫。
“好你个蛮野村妇,路都走不稳,好好的食物全被你糟蹋了,你可知皇上厉行节约,御下严苛,最厌恶的就是铺张浪费,这些好肉好菜,寻常人家一年也吃不了几顿。”
好一个冠冕堂皇,颠倒黑白,使坏的是这人,教训起人头头是道的也是这人。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明姑纵使气血上涌也只能强行忍下,看着一地饭菜止不住地可惜,回到屋里寻扫帚准备打扫干净,不想再落入口舌。
紫竹不依不饶追着明姑:“才掉下去,脏也脏不到哪里去,你们都吃生肉喝冷血了,还穷讲究个什么劲。”
明姑默默拿起扫帚,冷眼看着趾高气昂的紫竹:“让开。”
紫竹不当回事,仍是嬉笑:“不让又如何?叫你家公主来罚我啊,这里可不是东瓯,在我们大晟就要守大晟的规矩。”
话还没落下,紫竹只觉眼前一阵晃荡,又粗又宽的扫帚面朝她扫了过来。
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尧窈两手托腮靠在窗边,又是几日没下雨,树上的蝉鸣一茬响过一茬,和着这蝉声的,是小姑娘腹中饥肠辘辘的咕咕声。
她饿了,明姑怎么还没回,这个时候,她已经美美饱餐一顿了。
尧窈坐不住了,跑到门口,坐在门槛那里等,她用树枝在地上扒拉着大晟的文字,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不觉弯了唇角。
中土有句老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是窈女,君子又是谁,皇帝吗?可他有那么多女人,她才不要他求呢。
她会让他喜欢上她,然后给她很多个娃娃,她的娃娃长大了,会生出更多的娃娃,她要告诉他们,他们有一半的家在山那头海那边,当这里变得不好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回那边的家,过上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新的生活。
那里有捡不完的蚌壳,有望不着边的海,还有海那边雾蒙蒙的山,更有海猪在海面上翻腾,发出婴儿般的叫声,追着过往的渔船嬉戏游乐。
那里有讨厌的人,也有快乐的事,更有她想帮助的人。
不知不觉,夜色抹去了最后一缕残阳,房前屋檐下挂起了宫灯,尧窈数不清自己写了多少遍自己的名字,许是等得太久,已经没那么饿了。
尧窈站起身,明姑是不准她踏出珑Z轩一步的,可她等不到人,也不想再等,只能去找。
然而才走了两步,明姑回来了,拉着尧窈进屋,把房门反锁上,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眼含歉意:“姑姑不小心把饭菜打翻了,又没别的剩下,只有这了,姑娘将就着吃,明日我起早点,多拿些吃食回来。”
尧窈没有接过桂花糕,反手一推:“我已经饿过了,吃不下,姑姑吃吧。”
这孩子有颗赤子之心,她不会假装说不饿,所有的表达都遵从本心,不懂得拐弯。
这样一个纯粹的孩子,如果没有自己护着,如何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存活,明姑心头涩然,把桂花糕撇成两半,和尧窈分着吃。
“不饿也要吃点,不然姑姑要生气了。”
尧窈不想姑姑生气,这才接过了半个桂花糕,小口咬着。
一块桂花糕也没多少,更不说半个,几口就能吃完,只是吃过以后有点噎喉咙。
明姑起身,到桌边给尧窈倒水喝。
尧窈跟过去,从后面看着明姑明显缓慢有些不自然的走路姿势,她快速靠近,把明姑拉到凳子上坐下。
“姑姑,你是不是腿疼?”
尧窈不是有多聪明,而是被大巫惩罚过,懂得这样别扭的走路姿势是为什么。
明姑还想拦着,尧窈手脚更快地掀起明姑宽松的裙摆,一本正经的查看。夏日衣衫薄,裙子里面只有一件长不及膝盖的小裤,什么也遮掩不住,膝盖到小腿上段的大片淤青清晰可见,一眼望去分外狰狞。
尧窈伸出手,下意识想去摸,但还没碰到就缩了回去,她知道有多疼,轻轻碰一下,都能疼得揪心。
尧窈蹲在明姑身前,仰头望她,剪水般的双眸,似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透彻无垠。
“她们不给你吃的,还罚你了。”
说她不懂,可有时候,她又好像很懂,懂得这世间的疾苦,也心疼身边人所受的苦。
明姑终是没能忍住,一行泪落了下来,她摸摸尧窈的脸:“不碍事的,我们不要在意她们,她们就伤不到我们。”
后宫严禁寻衅滋事,紫竹先拱的火,可先动手的是她,打赢的也是她,就算被德妃罚跪了一个时辰,冲着紫竹那张被她打得不能见人的猪头脸,她这顿跪也值了。
明姑自己没觉得有什么,钻牛角尖的反倒是尧窈。
小姑娘的眼泪就似那断线珍珠,一粒粒地从脸颊两旁滚落下来,落到地上后却并未浸入到木板里,而是渐渐拢到一处,凝成不太规则的圆,显得愈发莹白润泽。
初具雏形的珍珠,质感仍有些软,明姑弯腰,一颗颗地捡起,捏了又捏,捏出饱满的圆,再放到匣子里,这种热天,捂个一晚上就差不多了。
“好了,不难过了,你看我们不是还有这么多的宝贝,拿不到吃的,我们就自己去买,姑娘乖,好好睡一觉,到了明天,想吃什么都会有的。”
尧窈抿唇,这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吃。
“你啊,就听姑姑的话吧。”明姑笑得无奈,握住尧窈提醒她,“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必要的时候,少不了还得同她们周旋,这叫面和心不合,没什么不对的,你也不必多想。”
尧窈仍是抿唇,略过这话,只问:“药膏放哪在,我给你拿。”
明姑知道小姑娘要做点事,心里才能好受点,遂说出存放药膏的位子,由她去了。
夜里,尧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王姐穿着软甲劈开高塔的门,将她带离囚牢,大巫在后头气急败坏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后来大巫做了二王子的义师,帮二王子出谋划策对付王姐,再后来,东瓯国内蔓延开一种让人束手无策的怪病,那病只针对出生不足一岁的婴孩,不到半年时间,国内的婴孩少了将近一半,那半年,王姐一头乌发也白了一半,无人的夜里,王姐抱着她痛哭。
那样坚强勇敢的王姐,哭得像个孩子,责任心和负罪感几乎要将她击垮。
那场劫难,固然有大巫的手笔,但更多还是东瓯国人自身潜在的缺陷,长年闭关锁国,不与外界通婚,加上人口本就不多,为了长久传承下去,到最后,国内将近七成的人家都有近亲婚史,更有不少堂兄妹因找不到合适的对象,索性破罐子破摔,罔顾伦常,偷偷有了首尾。
尽管王姐掌权后下了死令,以后再也不许近亲通婚,可女多男少,找来找去或多或少都有些沾亲带故,又该到哪里去寻血统优良的如意郎呢。
也因此臣民们对王姐颇有微词,二王子更以动摇国本的重罪攻讦王姐,想要将王姐拉下马的野心昭然若揭。
尧窈心疼王姐,想帮她,于是她说服了王姐,作为使节,以代表王姐为大晟太后贺寿的名义来到这里,实则是想做更多的事。
明姑是看着王姐长大的,比她更心疼王姐,同她一起来到大晟,假传王姐意思,赖在大晟不走。
尧窈断断续续地,做了一夜的梦。
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洗漱过后,桌上已经摆满了吃食。
明姑做了件亏本买卖,用一颗珍珠换这一桌的菜。
明姑给尧窈端了碗粥,连连说着吃亏是福,只为小姑娘宽心,莫再钻牛角尖。
到了午时,尧窈仰面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趁着明姑午休的空当,将秀琴叫到跟前,拿出了一粒珍珠。
“我想见皇上,请秀姐姐带带我。”
秀琴是皇帝派来的人,不受簌玉宫管辖,可随意进出,但尧窈不行,她没有腰牌,德妃又盯她盯得紧,她哪也去不了,唯有等皇帝宣召。
尧窈很是配合地喝下汤药后,秀琴对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很有主意的外邦公主改观了不少,但这并不足以让她冒险得罪德妃。
尧窈不要钱似的又加了两颗珠子。
“这样呢。”
秀琴面色再也兜不住,所谓奇货可居,尤以舶来品为贵,如今正值珍珠大热,这等品质的珠子,随便搁哪家都能卖出不菲的价钱,她上有父兄下有弟妹,何必跟钱过不去。
这几日,皇帝一如既往,仍在勤政殿内宵衣旰食地忙碌,户部和工部两部数十名要员被召到宫内已有两日,皇帝下了死令,只有把两部账目查清楚查干净了,他们才能获准回家抱媳妇睡大觉,否则就做好一辈子耗在宫里的准备。
西侧偏殿,便是这些官员们的临时住所,大厅里摆上硬邦邦的大通铺,四五个人挤在上面,睡上一觉过后腰也酸背也痛,哪哪都难受。
都是养尊处优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种罪,内心无一不是唏嘘,可面上还得忍耐,不能表现丝毫,省得触怒了皇帝,丢官是小,性命不保是大。
何况,这位年轻的帝王是个狠人,同他们一样歇在殿内睡大通铺,若有不同,也只是他们几人睡一张,皇帝隔着屏风一人独寝。
此时,独寝的帝王半边身子靠着高枕,将工部呈上来的治水费用一笔笔地细看,越看,心口就越躁。
运输物资要钱,转移灾民要钱,调派民兵也要钱,修建堤坝更是要钱,东拉西扯一堆费用,最后扯到了扩建运河上。
为了便利水上交通,也便于他将来北上南下地巡游,运河是要扩建,但事有轻重缓急,当下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高效快速地治理水患,而不是一拖再拖,拖个数月再递个折子上来,声情并茂地一通呈情,写上洋洋洒洒几页纸,皇帝冷眼一行行看完,最终只解读出几个字,没钱了,治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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