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商有道身后那一串地方官吏乡绅,也纷纷跪下,满厅堂噤若寒蝉。
在场的人中,只有凤渊和慕寒江一脸镇定,神色如常。
凤渊自不必说,实在太清楚他这位四弟的德行。
而慕寒江则是因为有过类似遭遇,也变得宠辱不惊。
毕竟跟鞋底子抽脸相比,只浇了一杯滚烫的茶水,太子殿下的举止可文雅太多了!
再说这商有道的确烦人,方才在人前拼命提及他田东村失手的丢脸事。
慕寒江其实也很想朝姓商的泼热茶。
于是只剩下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有道,气得抖着眼皮问太子:“不知殿下可知臣的姑母是何人?”
闫小萤这些日子跟在腾阁老身边,将江浙官员的出身履历背得门清。
她接过尽忠新递的茶水,优哉游哉道:“商有道,千江人,年少时乃是当地有名的无赖,欺压乡里,很有一套。先帝时,连续三次科考落地,原本无缘官场,如今倒是出息,混到孤的跟前大呼小叫,指点江山。你说的那位姑母……是提携了一根点不着的废柴,当成国家栋梁的姑母吗?”
太子悠闲戏谑之言,一下子击中了商有道的短板要害。
商大人原本被烫得发红的面皮,渐渐有些转紫。
若换了旁人揭他的短,一早将人扭了,押起来慢慢消磨。
可偏偏说这话的是太子爷,就算心里再不敬,也得供着!
他倒是会审时度势,也知自己先前的怠慢,惹得这个草包太子不快。
眼下只能先混过这关,再将这草包太子的恶行报呈姑母商贵妃。
狗屁的太子!当真没听说过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就连那位腾阁老,昨日在金水郡不也被他气得撅胡子瞪眼,说不出话来?
不用软刀子杀杀这些钦差的威风,他们就不知道如何跟地方官员通融行事?
都说这太子长得像个小娘们,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若是这娘们般的太子识趣,摆摆架子得了,若是惹急了,他便有这个能耐,便叫这草包折在江浙的浑水里!
想到这,商有道强挤出笑容,语气放缓道:“太子殿下金尊玉贵,是下官怠慢了,还请殿下息怒,莫要跟臣这样粗浅之人一般见识。”
小萤也听说了他昨天在金水郡杀了腾阁老的威风,面对阁老问询是句句有回应,事事都不做。
商有道带头不交,他下面的官员也都不敢交。
气得腾阁老连服了两个参丸续命,
他老人家还是太文雅了,须知跟讲理的人,可以缠牙讲理。可跟地痞无赖,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小萤闲来无事,想着帮衬一下腾阁老。
“孤此来,就是为了江浙百姓民生,眼下腾阁老正在查账,孤也要行了监察之职,监督一下你等郡县救济粮草的转发册子,不知商大人可否有空,将相关文书送到驿馆来给孤过目啊?”
太子提的要求,其实跟腾阁老一样。
商有道虽然也整理了一些应景文书,却是准备杀杀钦差威风后,再递交给腾阁老应付差事的。
他刚才被热茶泼脸,若是治不住这草包,以后如何跟商贵妃交代?
是以他皮笑肉不笑地先应下,说待回去跟幕僚商量,再做打算。
可是小萤压根不给他缓口机会,只让尽忠带着两个侍卫,跟商大人一道回府衙,先将她要看的文书带回来再说。
商有道嘴角抽搐,忍着气道:“太子,您派人跟去,臣也没法子一下子拿出那么多文书,下面的文吏办事不济,都没整理出来呢!”
小萤刚想敲打,一旁沉默的凤渊突然开口问慕寒江:“你们影卫下放办案,遇到懈怠不肯配合的地方,该是如何?”
慕寒江看着这架势,心知大皇子要帮衬太子敲边鼓,便笑了笑。
“怎么会有如此不懂事的地方?不过偶尔遇到,敢于阻挠上差者,拖入刑房,火钳烧棍,夹板铁鞭轮上一边,再让一众补他位置的在旁观摩,总能在一群人里,挑出个受教得用的。”
太子也是上道,听他俩一唱一和,立刻欣喜:“啊呀,不亏是龙鳞暗卫,用的法子果然省时!”
说完之后,少年跃跃欲试,扶了扶自己的小金冠,目光炯炯地看了一圈地方官员,挑出个最干瘦的问:“你是盐州治下的县丞,请问今日能拿来文书吗?”
“这……”那县丞来拉着长音看商有道。
这次慕寒江都不待太子发话,挥了挥手,两个膀大腰圆的影卫进来便扯人,任着那县丞发出鸡鸣的声音也无用。
商有道都惊呆了,慌忙问慕大人这是何意。
慕寒江温笑推脱责任,说这是太子的意思,不必问他。
闫小萤咬着蜜枣,嘟囔道:“商大人啊,你也不是读书读傻的书呆子,难道看不出孤有心找你的茬?你若懂事,孤也得给你姑母面子,可若立意让孤下不来台,那跟你沆瀣一气的官员,都要过一遍刑!看看以后,这江浙地界还有哪个人肯跟你!”
商有道气得不行:“你如此行事,若让陛下知道岂能容?”
小萤翘着二郎腿,优哉吐出枣核:“天高——那个皇帝远啊!孤是出名的昏聩悖逆,难道商卿不知?要不然,你让家人送来根老参吊着命,看是父皇的旨意先送到,还是你这条命能熬到圣旨下达时?”
就在这时,那边的县丞已经挨完了板子,下半身血淋淋地被拖拽了上来。
看那样子,似乎疼昏了过去,死狗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旁的官员们都看傻了,忍不住嘀咕着有辱斯文,刑不上大夫一类的酸词。
不过懂眼色,长了脑子的官员已经纷纷请太子恕罪,一个个忙不迭起身要回去拿文书。
那姓商的有靠山,他们可没有!吃了熊心豹胆吗?敢跟太子储君硬扛。
龙鳞暗卫的刑,是人能受住的?他们家可没有老参吊命。
商有道一见这情形,心知遇到了混不吝。
这太子不足为惧,可传说中跟皇后一党不睦的慕寒江……为何愿意如此帮衬太子?
难道是姑母给他的消息有误,慕家转而站队了东宫太子?
这才是最要命的,商有道不禁心里一翻!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也实在没必要在文书上跟这些贵胄子弟较劲儿。
于是商有道迅速变了脸,跟二位殿下与慕公子诚恳赔罪后,便回去取文书去了。
慕寒江虽然乐得看见商有道吃瘪,却咬不准太子发威的意思。
这个少年天子,以前可是信誓旦旦,表示将来无甚大志,只想做个安乐到死的王爷。
为何这次却有些刻意显出锋芒?
闫小萤端起茶杯,悠长叹气道:“这一路走来,沿途遇到那么多灾民。孤出宫少,见得少,看了他们衣衫褴褛,卖儿卖女,难受得彻夜难眠。原来世间,还有这么多受苦之人。孤无甚才干,唯有查账略有所长。若是能替腾阁老分忧一二,至少能让百姓过上清明些的日子,不必拥挤乡道,四处卖儿乞讨……”
说到这,她笑了笑,解释着自己方才的孟浪:“看着这位商大人甚是油滑,听说之前还故意刁难腾阁老。孤便自不量力了。多亏慕大人帮衬,让他知道以后该如何行事,免得阁老还要跟这种无赖磨牙。”
慕寒江看着闫小萤晶亮的眼睛,觉得他到底是……浅薄了。
就在方才,他还在想着太子是不是打算找商贵妃的错处,拿那个侄儿做撬板,力图挽回宫内汤氏颓势。
他还隐隐后悔,自己不该冒然帮衬,难免给出慕家要站队的错误信号。
可是凤栖原却并无那般狭隘,目的也仅止于要文书,帮衬腾阁老早些梳理出章程,让百姓们拿到救命的粮食。
慕寒江少年得志,为人孤高,除了父母陛下,生平很少有信服之人。
可是方才议论禁船时,太子那番“非常时期,不宜禁私船”的话,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也许,他真的一直看错了这少年,不光看错了凤栖原的
才干,更是看错了他的为人胸襟……
“太子能有这番见地,是大奉之福。臣也有要案在身,容得过几日,再来探望殿下。”
说完,慕寒江便带着暗卫匆匆而去了。
他已经得了线报,说那假冒小阎王的人手受了一个叫赵生同的混子指使。既然真正的小阎王线索全无,那么查查假的也不错。
就像凤栖原所言,江浙百姓劳苦甚久,总要做些清明事情,而不是一味破大案,想着表功请赏。
小萤拿到了商有道递交的公文,都是亲自跑了一趟金水郡,还帮衬着腾阁老,将商有道虚报的被孟家叛军抢劫的赈灾钱粮全都圈出来。
至于太子为何知道这些数目,理由也很好糊弄。
因为在缉拿那假冒盗匪之时,小萤便已经按照口供伪造一份举报密信,只说有人偷偷塞入太子驿馆房间的门缝里,被太子看到即可。
这样一来,太子截留这些文书也有了正经名目。而这封举报信,也连同文书一并呈给腾阁老审查。
这些当地的田鼠,只要找对了地穴,深挖下去,都是大把的米粮,足可解地方百姓之渴。
腾阁老第一次见这太子查账的功夫,就跟当初的慕寒江一样,看得是有些目瞪口呆。
“太子殿下,您……竟有这般才干!以前老朽怎么不知?”
小萤头也不抬地打着算盘:“孤在少府那么些时日,也跟诸位大人学了些雕虫本领,让腾阁老见笑了!”
腾阁老却是满意捻着胡须,目光炯炯看着眼前少年。
看来他当初的力荐没错,这少年竟然是楚庄王般的人物,之前的蛰伏只为一鸣惊人!
那商有道如此油滑,也被这太子治得服服帖帖。
少年储君看着懒散,可做起事来直中要害,有板有眼的。
不错,不错啊!
不过小萤的勤勉,在查完最后一本账目时便用尽了。
她帮着腾阁老梳理关节,方便他老人家行事后,便脸色一白,借口风寒未好,又从金水郡跑回驿馆休养去了。
慕卿在田东村受到的羞辱不小。依着他的性子,赵生同那条线一定会被他掘地三尺。
很快就会挖到商有道的身上,那个商有道的麻烦,还在后头呢!
江浙的水是很混,腾阁老远离家乡多年,小萤这条地头蛇,有心帮衬着腾阁老和慕寒江找准方向。
至于剩下的事情,也与她这个假太子无关了。
闫小萤知道,慕寒江事忙,应该能有一段时间不会来烦自己了。
而她也要利用这点空闲,做些自己的事情。
不过甩掉了一块膏药,却还剩一块最粘手。
此时驿馆外正哗哗下着浓雨,阵阵雨丝与远处的连江连成了一片。
小萤在本子上勾勾抹抹了一会,放下了笔,揉了揉眼,无奈看向一直坐在桌对面看书的男人。
她方才故意假装继续查账,反复拨动算盘,市侩声音噼啪作响,凤渊却握着那本晦涩难懂《奇门遁甲》看得入了神,也不怕这里吵闹。
难道他是在驿馆没房间吗?偏要与她呆在一处?
“大殿下,夜深了,您是不是该去休息了?毕竟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军营去啊!您是卫将军,总是躲在驿馆吃吃喝喝,也不大好啊!”
凤渊指了指被慕寒江扎伤的手臂:“伤了左手,上不得马,陈将军准我休息几日。”
这个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她竟然差点给忘了。
既然他不肯走,小萤便起身,打算换一个房间,将此地留给他。
可是凤渊的一句话却顿住了她的脚:“你曾说,你跟你阿父在此地贩盐?”
小萤不慌不忙转身,笑着道:“是呀,大殿下想要买盐?”
她和金叔的买卖是不怕查的,因为有着正经盐牌,平日里也是循规蹈矩做着生意。
甚至她和她阿父从生平经历上,因为无几个人知道。
因为知道义父孟准收留过一个戏子和小女娃的人,都在那场屠戮孟家的灭门惨案里死光了。
不过凤渊似乎没有试探的意思,只是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熟悉当地的船舶吗?看看能不能帮衬慕寒江一二。”
小萤表示,自己为了救阿兄上京一年,对于当地的船贩都不大了解了。
凤渊没有再问,示意她坐到身边来,然后看着江对岸星星点点的联营灯火,似乎有些怅然道:“这样的雨,在京城是不常见的。难得夜深无人打扰,想寻个熟络本地的向导,带我玩上几日。”
小萤脱了鞋子,盘腿坐在椅子上,很没形象地摆手表示,大皇子的确该放松身心了,相信诸位地方官员,定然愿意拍马捧屁,陪伴大皇子的。
不过凤渊却起身说:“殿下不是说,上次没有温泡成有些遗憾吗?我正好寻了个好去处,殿下可以尽兴一泡了。”
小萤刚想拒绝,凤渊却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甚至没给她穿鞋的时间,只用没受伤的单手那么一扛,便轻松夹抱起了她,扛麻袋般几步来到了外面的马车前,将太子殿下扔入了马车里。
这般雨夜,大部分人都睡下了。
就算有值守的影卫阻拦,也拦不住起了性子的大皇子。
43/144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