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甩出一句:“我跟殿下去城外玩玩,都莫要跟着。”
说完,便带着三五个侍从,命人驾车扬长而去。
待马车驶出了驿馆时,后面还有匆匆而出的一队暗卫人马跟从。
夜浓雨稠,很快那些人马跟丢了。
此时大雨滂沱,就算跟踪老手,也寻不到车轮碾压的痕迹了……
这马车甩脱了累赘,下拐道后,七拐八绕,很快便来到了一处隐秘而悠深的山间院落。
驾车的马夫是个矮壮的汉子,冲着大皇子抱拳道:“公子,到了。”
凤渊转身伸手,准备抱着没有穿鞋子的小萤下马车。
方才上马车时,这女郎挣脱得厉害,用脚狠狠踹他几下,脚脚揣向人之死穴。
奋力挣扎间,她的发髻散乱,白布袜子都甩掉了,现在那双莹白纤瘦的脚就这么光溜溜的。
这女郎似乎很讨厌被压制落入下风,虽然凤渊后来识时务不动,让她挥拳击中了几下,却依然不解怒火。
下马车时,闫小萤用力挥开了凤渊搀扶的手,光着脚儿,径自跳到了一滩泥水里。
此处幽静宜人,不像是杀人越货的地方。
小萤扬眉看了一圈,发现那古朴而带着韵味的院子门上挂着一块匾——听心园。
凤渊挥手,让一个仆役拿来一双精致的木屐,放在了小萤的脚边。
然后高大的男人撩起衣摆蹲下,用大掌擎起小萤一只沾着污泥的脚儿,用湿巾一下下擦拭干净,再套上砂棠木的木屐。
第46章
小萤垂眸看着蹲下的郎君,失笑地摇了摇头,伸手扶着凤渊宽实的肩膀,任着他替自己擦脚。
直到纤足擦干净,小萤穿好了木屐,伸了伸懒腰,便信步前行。
木屐扣着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发出踢踏声响。女郎细柳般的腰肢轻摆,优哉晃着袖子走得很是惬意。
“这里是哪啊?”
“我外祖留给阿母的园子,听老仆说,三岁以前,阿母带我来这里住过,后来便一直没人来住,幸好叶家的老仆还在,不至于让园子荒芜了。”凤渊撑伞走在她的身后,一边帮她遮雨一边沉声答道。
叶家虽然比不上汤家那般公卿世家,但也算有些底蕴的门第。
当年叶公是剑圣萧九牧的至交好友,为了让原来病弱的女儿强身健体,才让她跟从了萧大侠习武。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叶展雪认识了凤家那个寂寂无名却英俊倜傥的冷门宗亲。
小萤想:若叶展雪没有卷入凤家崛起风云,而是如寻常女子般,找个般配相守一生的夫君,也许不至于早早抛下幼子,便撒手人寰。
她是不是还会在这院子里悠闲赏花,享受着远离纷扰的平凡快乐?
这院子古朴而又雅致,带了江浙特有的韵味,更是种满了名贵花草。
走了一半时,小萤看到了异种的兰花,若没记错,它叫“浸雪”。
在凤渊被囚禁的荒殿天禄宫里恰好也有这花,而且那花一直被凤渊打理照料得不错。
凤渊立在她的身旁摸着挂着雨珠的兰草叶子:“这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她给我做的衣服上,也绣着这个……”
阿母在凤渊的脑海里是模糊的一团影像,而一件件小衣上,精心绣出的浸雪兰花,也许就成了阿母的代名词。
小萤知道,这处园子对于凤渊来说,意义非凡。
不知为何,凤渊入了这个园子后,整个人似乎都较往日放松了许多,连冰冷的表情都柔和许多。
可见这里是让他感觉舒服的地方。他拽着自己来这,究竟意欲何为?
就在这时,有声音从隔壁月门传来:“小萤!”
小萤抬头一看,竟然是阿兄凤栖原拄着拐,向自己欣喜奔来。
“阿兄!”小萤睁大了眼睛,笑着迎了上去。
原来凤渊特意选了个不易跟踪的雨夜,甩掉那些龙鳞影卫,将小萤带到此地,与她阿兄团聚几日。
小萤回头嗔怪:“既是如此,为何不早说?”
害得她以为凤渊要行不轨,差点在车上踹死他。
凤渊扬了扬眉,并没有说,他是看葛先生给师娘东西时,也是迂回不说的。
帝师说过,这叫惊喜。
不过在这女郎身上,并不适用,那几脚若换了旁人,当真是要踢碎了肝肺,吐血而亡。
凤渊倒是践诺,曾许诺到了江浙后,会让他们兄妹好好聚一聚,便不曾空落了诺言。
不过他的宽仁也就是到此了,在小萤和凤栖原相聚的时候,凤渊并未有露面。
看来凤渊说讨厌阿原,也并不作假。
他仅存的善心也只能维持践诺,而不能跟昔日的四弟虚与委蛇,把酒言欢。
不过这样也好,依着凤栖原对他的畏惧,两人相处,大约是说不出话来的。
兄妹两人终于可以坐下安心饮酒,平心静气地聊聊天。
凤栖原跟小萤说,过些日子,他想要随着游马镇的一个戏班子北上。
那个戏班的班主很看好他,夸他乃天生的旦角。
试戏时,阿原第一次涂脂抹粉,登上了戏台子,虽则当日观众不多,他的腿因为没有好利索,无法做太多的身段花式,可那种被众人喝彩叫好的满足感让凤栖原感动得梦里都能哭醒。
原来他也不全是废物!
只是大殿下说,此事重大,他做不了主,所以还要是要小萤点头,凤栖原才可跟着那戏班子走。
那天小萤跟凤栖原长聊到深夜,凤栖原有些遗憾没见到阿爹。
而小萤却不好说阿爹与义父被困鼎山的隐情。这些事由她担着就好,阿兄不必承担这些,只需过他想过的日子。
所以她只说阿爹做生意出了远门,等阿兄被北地回来,他们一家三口总能团聚的。
第二日晨起时,大雨已歇。
一个侍女给小萤端来了换洗的衣衫。
那是整套的女郎裙衫,布料精细,花纹淡雅。小萤从小到大,从没有穿过这样的裙衫,就算入了皇宫,虽然有名贵绸缎裹身,却也都是男儿服饰。
所以她倒是不急着穿,拎起了裙衫欣赏好一会,才在侍女的帮衬下穿戴好。
不过那搭配的发钗就算了,小萤让侍女替她简单梳了发髻,便去寻凤渊了。
这个大皇子虽然口口声声说厌恶凤栖原,又拿了阿原相胁,却并不曾薄待他曾经的四弟。
就连阿兄的伤腿也请人很好的继续诊治了。
而且听阿兄说,自从闹匪以后,他们就从游马镇搬来了这里的几日了,也是衣食不愁,还有数不尽的珍贵戏本子,凤栖原过得很是自得其乐。
于情于理,她都要替阿兄向凤渊道一声谢。
当她从石板小径一路走来时,凤渊正在临近溪流的亭上闲坐看书。
一身宽松的淡烟长袍,长发只是用束带简单系在背后,让高大英俊的儿郎添了些居家气息,显得不那么阴郁难以接近。
听到木屐扣着石板路的声音,凤渊抬头看向了款款走来的女子。
在他脑海中,曾经臆想过无数次这女郎着裙衫的样子,不过那些虚无的想象,还是比不过眼前的娇俏可人。
一条广袖留仙的素色纱裙很衬女郎纤柳般的腰身气质,层叠宽袖露出嫩藕手腕,配上一抹红腰,腰肢愈加袅袅。
行走之间,一双乌木色的屐在裙下若隐若现。
她倒是惬意,明明有绣鞋却不穿,却喜欢这放荡不羁的木屐。
既然着了女儿家的装扮,乌黑的长发再不必束起,只是挽了个坠马盘发,其余都披散在身后。
那明净的脸儿,虽然依旧粉黛未施,可红唇粉颊的年岁何须脂粉装饰?
她比他想象中的更适合这条裙……
小萤一路走来,腰肢款款,娉婷婀娜上了亭子,靠在亭柱旁同凤渊道谢。
可她在好好说话,凤渊的眸却一直胶着在自己的身上,心不在焉地嗯啊着,并不像听话的样子。
于是小萤便试着道:“要不,我去找慕寒江再去泡一泡温泉……”
“嗯……”
闫小萤这下终于确定了,干脆脱了一只木屐,手腕翻转砸向凤渊:“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让她着恼的并非只是他嗯啊的态度,还有他那暧昧深邃的眼神,不甚规矩,甚至带了些放肆定在她的脸上,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凤渊缓过神来,接住木屐,起身走到了小萤的跟前,高大的身子将那抹纤柳彻底笼住。
他靠得有些近,近得小萤的鼻息间都是他衣上熏的浸雪冷香。
小萤退无可退,只能靠着亭柱,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凤渊的胸口,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可他只是将木屐递给了小萤,然后道:“你打算如何安排阿原?”
说完,高大的男人便转身重新坐回到了席子上,摆开茶具,冲泡着茶。
待凤渊的压迫感消失,小萤缓吐了一口气,也跟着坐在席上。
她看着凤渊倒茶,说道:“他既出了樊笼,我又何必再给他架设一个?他想做的事情,不必我这个妹妹同意?自然要让他放手去做……只是你当真肯舍得让阿原走,没了他,你如何辖制住我这颗棋子?”
凤渊将冲好的香茶递给了小萤,很是平和道:“你若真想走,区区一个阿兄就能辖制得了你?这棋局里,难道没有你想要得到的东西?”
小萤笑了,她知道,一定是那日她对那个“勇”字图纹的询问,外加一天一夜不曾出屋,让凤渊察觉到了什么,所以他那日才会气急败坏地踹门,以为她不告而别。
不过看她还在,他倒是揣摩出自己似乎不甚想走,这才不再发癫。
不过也好,只有互利互惠的合作,才能走得更长久些。
她暂时需要凤栖原的身份掩护,更需要这个身份帮着义父脱困。
凤渊做事大气,她也不能太小心眼,所以她主动捏了一块糕饼,习惯性地咬一口后,递到了凤渊的嘴边。
凤渊的笑意慢慢爬上眼底,有点阴霾气质的英俊郎君,一旦真的扬起笑意时,有股说不出的少年气息。
他就着小萤的手,张嘴将糕饼吞下。
等他吃下时,小萤才醒悟,这是他母亲的院子,并非暗算重重的深宫。
而且这盘糕饼凤渊也吃了一半,原是不用她来试毒的。
由此可见,坏习惯可真糟糕,一旦深入骨髓,便会积习难改。
还没等她懊丧完,凤渊很自然地拉着她的手起身:“走,带你看看我阿母的藏品。”
他的话里带着些迫不及待的炫耀,走起路来大步流星。
脚踩木屐的小萤差点跟不上,只能拎着裙摆,小跑跟从。
凤渊的手形跟他的人一般漂亮。
只是在那
荒殿中,常年粗活手作,让这手浸染了与年龄不相宜的沧桑,
指腹上附着薄茧子,捏握着人时,很不容易控制力道,有种被狠狠钳住,甩脱不得的痛。
不过凤渊很善于学习,在捏痛过小萤几次后,现在再握着时,总算能掌握住力道——不那么痛楚了,却依然甩脱不掉……
入了一片竹林后的书房时,小萤才知凤渊炫耀的语气从何而来了。
她被这里的藏书惊呆了。
一直耸到大梁的一排排书架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简,内容的丰富比皇宫还要繁复些。
小萤随手拿了几本,发现这些藏书并非摆设,里面分门别类,都有相同的笔体娟秀的注释。
应该是凤渊的母亲叶展雪详读之后,认真标注的。
难怪这是位能让萧天养大侠念念不忘,终身不娶的女子。
她的相貌武功自不必说,光是才气也是风流蕴藉。
这样文武双全的奇女子,即便真做了皇后,都有英才屈就庸俗之感。
更何况她的结局又是那么不堪,叫人意气难平?
凤渊如此聪慧敏人,看起来倒是随了他的阿母。
小萤游走在层叠书架间,有些惊讶道:“这些,都是你母亲看过的?”
凤渊点了点头,目光柔和得似雪山上流淌下来的春泉,带了不同往日的鲜活。
“看院子的老仆说,母亲生前特意将她的藏书都运到了这里,说是我以后省亲时,便可以来看看……可惜阿母去世后,我也只来过几次。”
小萤翻动着手里的书,看着那一行行的注释,突然明白当年叶王妃如此的用意了。
这些书本,就是叶展雪生平日志。若是留在王府,只怕早被新的王妃当成旧物清理干净。
叶展雪曾经游历的每一座山河,对经史的独到见地,都用注释记录在书册上,让她可以跨越生死,与儿子分享点滴喜悦心得,
这一排排的书本,都是叶展雪对儿子关于阿母空白记忆的弥补,让天人永隔的母子,用另一种方式倾心交谈……
想明白了这点,她郑重放下了书,难得有些局促道:“我是不是不该看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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