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也是遇刺的后遗症,十几个大内高手一路护送着她进入皇宫。
明光殿门口,一见她来,张公公便满脸笑容地迎上来:“国公您可来了,老奴都等您小半个时辰了,您快些进去吧,陛下也等了您有一会儿了。”
姜静行随着他走进明光殿,笑道:“劳烦公公了,只是本公这次伤在肩胛,不好骑马,这才拖沓了一段时间。”
“哎哟,瞧老奴这记性,竟忘了国公有伤在身。”张公公拍拍自己的嘴,面露歉意。
这时二人也走到了武德帝所在的宫室,张公公先示意门口的小太监退下,又转身对姜静行道:“国公请,陛下吩咐过了,您一个人进去便好。”
“有劳公公。”
大雨过后的明光殿明亮湿润,姜静行一入殿,便觉暖香盈鼻,殿中馥郁的香气冲淡了她一走来沾染的水汽,让人身上一轻。
“臣参见陛下。”姜静行弯腰行礼。
“坐。”武德帝手持一枚墨玉棋子,盘腿慵懒地半倚在软榻上,身前是一张小矮桌,桌上还摆有一副残棋。
他抬头看向姜静行,笑道:“你许久没陪朕下棋了,今日陪朕好好下一盘。”
姜静行没有推辞,她直起身,也学武德帝盘腿坐在棋盘另一侧,草草扫过两眼后便落下一子。
殿内一时静谧,只有棋子落下的啪嗒声。
观棋如观人。
武德帝城府深沉,心思诡秘,下棋也是走一步看三步,力求将每颗棋子发挥的作用最大,时不时就要给人挖个坑。
姜静行则与他完全不同,大开大合,看似横冲直撞,实则步步谨慎,偶尔还会在武德帝从未预料的位置扔下一枚棋子。
不过她下棋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她不像其他臣子,会斟酌着给武德帝让子。她在棋盘上向来都是把武德帝往死里杀,根本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故意输给他。
而武德帝最欢喜也是如此,姜静行输了,他满意,姜静行赢了,看她笑,他也满意。
张公公放轻步子,给软榻上的君臣换上两盏新茶。
棋盘上白子优势明显,姜静行来时白子就快胜了,而她棋艺也不差,如今更是将武德帝逼到了绝境。
姜静行摩挲指尖棋子,心里琢磨着这盘棋。
她本以为今日武德帝会警告她,再不济也要试探试探她,可没想到却是难得的放松,偶尔说一句,也是随口闲聊,说的还竟是些往事。
看起来,今日叫她来,好似只是叙旧闲谈?
姜静行不解,却又能明白几分。
“往事”二字在她舌尖打个转儿,又被她吞回腹中,和武德帝坐在一起回忆往事,难免让人心中郁郁。
看着陷入沉思的武德帝,姜静打趣道:“陛下还要想多久,若是想不出,不如认输吧,也好给臣个彩头。”
武德帝抬头,冷峻的脸上笑意淡淡:“你想的倒是好,每次朕输了,你都不忘讨个彩头。”
他将手中黑子扔回棋罐,无奈道:“说吧,这次看上什么了?”
姜静行双手撑在矮桌上,听到这话,不禁也顺着想了想。
武德帝的私库里全是宝贝,轻易不见人,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挑一挑,自然是要挑件好的。
软榻上的矮桌不过小小一张,隔开二人,却也是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武德帝静静地看着她思索,眼前活生生的人,终于让他有种心落到了实处的感受。
在姜静行生死不明的那几个时辰里,那些他认为自己从不会有的慌乱恐惧险些将他淹没,失去姜静行,不亚于让他挖心割肉。
其实自从姜静行在泰安寺遇险以来,武德帝一直都在想,他到底喜爱姜静行什么,想他作为君王,天下美人唾手可得,为何又要在臣子身上苦苦求不得。
他不是不知道姜静行插手自己几个儿子争权夺位,却还是舍不得罚,舍不得骂,怕伤了她,怕世人因此看轻她,也怕她跟自己离心离德。
心神被一人牵动,为他笑,为他愁,为他牵肠挂肚,百般退让。
真是昏君!武德帝自嘲,偏偏这人还不开窍,到头来,倒是自己单相思。
看着姜静行脸上无知无觉的笑容,武德帝心里满是不甘,眼中也翻涌过欲望。
只可惜姜静行是真的无知无觉,她想不出什么想要的,只好笑道:“臣想不出来,陛下看着给件宝贝吧。”
武德帝看着她脸上的笑意,面色淡淡,只是将张公公叫了进来,直接吩咐道:“去朕的私库,将夜阑剑拿来。”
姜静行挑眉,夜阑剑是不可多得的名剑,武德帝倒是大方。
她喝了一口桌上的茶,静候一览名剑的风采。
张公公手脚麻利,很快便将宝剑送来,姜静行接过拔出,听着耳边清脆剑鸣声,她不由得赞叹道:“果然是把好剑!”
等欣赏完宝剑,姜静行将剑收入鞘,对着武德帝满足道:“臣多谢陛下。”
“你喜欢就好。”武德帝见人笑的眉眼舒展,也跟着笑笑。
棋下完,彩头也拿了,姜静行又陪人用了晚膳,直到夜色降临,她都没弄清楚武德帝今日见她进宫是为了什么。
用完晚膳,武德帝又拉着她谈了谈组建水军的事,而姜静行也早有此意,此时听人主动说起,不由得上心几分,嘴里的话越说越多。
等宫女进来点好灯,姜静行才猛然惊醒,这个时间,宫门都要下匙了,而她还留在明光殿里。
姜静行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她和武德帝谈的兴起忘了时间:“陛下恕罪,臣一时忘了时间。”
说着,起身便要告退离宫。
武德帝拉住她手臂,阻止她从软榻上起来,沉声道:“都这时候了,雨后路滑,天色又黑,一会儿朕叫人将偏殿收拾出来,伯屿就在宫里留宿一晚吧。”
闻言,姜静行眼皮跳了跳,冷静道:“臣留宿宫中,怕是于礼不合。”
武德帝起身,站到姜静行面前,他脸上虽然带有笑意,语气却不容置疑:“朕的旨意,无人敢说。”
第88章 姜静行:不装了!
这话让姜静行攥住桌沿的手掌紧了紧, 玩笑道:“陛下可让臣清净两天吧,臣身为外臣,若留宿宫中, 明日张清怕是又要指着臣的鼻子骂。”
她话中的张清不是别人, 正是以直言敢谏为美德的御史中丞张大人。
张大人出身不高,相貌不显,人送外号“莫张嘴”,意思是, 不要让他张嘴。
若是不张嘴, 那张大人就是再低调不过的人, 可一旦张嘴, 那就是一场灾难。他一人之力便能嘴战所有文武, 其言语只犀利, 用词之辛辣, 每每都让人掩面自弃, 只恨自己怎么没多长一张嘴!
不说其他人如何,张大人能坐上御史中丞的位置,那绝对是靠自己的本事。
听她提起张清, 武德帝笑了。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软塌上的人,笑道:“不过小事。”
说着,又将手压在姜静行肩上,怀念道:“犹记当年淮安一战,军情紧急, 你与朕常常商讨至深夜, 累的在帐中抵足而眠, 可每日也不过睡上两三时辰。如今想来,竟也过去这么多年了。”
姜静行右眼皮又想跳, 是抵足而眠不假,可当年她是白天打完仗,半夜还要防着敌军偷袭,别说脱衣服,好几次都是穿着软甲睡的。
裹成那副德行,别说是她,就算是天仙都能看成男的!
见人沉默以对,武德帝便当她是默认了,于是吩咐宫人下去收拾偏殿。
姜静行也没有再拒绝,她知道武德帝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再拒绝下去,只会更难收场。
最重要的是,她拿不准武德帝今日叫她入宫的想法,来之前她本做好了二人会剑拔弩张的准备,可谁知武德帝根本没有猜忌她的意思,不说问问她和陆执徐一同遇刺的缘由,反而还大方地送她一把宝剑。
这让姜静行摸不准武德帝的打算,但她觉得还是不要激怒他的好。
夜凉如水,弯月如钩。
明光殿偏殿靠近皇宫西苑,花木繁多,夜里十分幽静。
姜静行从架子上随便抽了本书,倚靠在床榻上打发时间,她眼角扫过角落里的两个小宫女,思考一会儿可能露出的破绽和掩饰的办法。
“你们下去吧。”
屋里的小宫女顺从地退下,空荡的寝宫让她心情不错。
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殿外又走进来一列宫女,她们手中换洗的里衣让她皱眉。
果然,为首的宫女行礼道:“大人可要沐浴安寝?”
“不必了,本公肩上有伤,不宜入水。”姜静行翻过一页书,随口道:“东西放下,你们都退下吧。”
宫女没有怀疑,放下衣服又退了出去。
等人走后,姜静行干脆也不看书了。
她闭眼捏捏眉心,心情有些烦躁,今天留宿宫中是个意外,陌生的环境实在是让她不能安心入睡,可更不让她安心的是武德帝跟她分开时的情景。
“朕还有些奏章要看,你先别睡,月氏国进贡了些美酒,使节说滋味甚妙,你陪朕喝几杯。”
因为相比以往,说这话时的武德帝,眼中又多了些让她不明所以的柔和。
其实今日下棋的时候,她就觉得武德帝对她的态度有些改变,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但她就是有种微妙的预感。
殿外的脚步声打断了姜静行的沉思,张公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国公可是入睡了?”
门外宫女的声音有些朦胧:“未曾,奴婢出来时,大人在看书。”
姜静行起身下床,赶在张公公敲门前打开门。
突然打开的殿门让张公公惊讶,转而又是笑脸:“国公您没睡就好,陛下请您过去,您随奴婢来。”
说着让开路,他身后的宫女每人都提着宫灯,将昏暗的院落照的通明。
姜静行跟在引路的张公公身后,走的从容且淡定,毕竟只是去喝酒,武德帝又不会在她酒里下毒。
入夜后的皇宫静到人心里发慌。
张公公走在她身边,一边走一边说着闲话:“国公难得在宫中留宿,若是缺些什么,只管吩咐小鹿子。”
话落,他身后一个小太监走出来行了个礼,姜静行随意点点头,这人她认识,是张公公的干儿子。
张公公又说起今日的美酒有多难得,姜静行偶尔应和几句,说着说着,便被带到一处她从未来过的宫殿。
见有人过来,门口的宫女打开门。
姜静行在门口驻足,她的右眼皮还是跳了跳。
一处陌生的宫殿不足以让她惊讶,明光殿占地极广,除了武德帝日常休憩的主殿,还有诸多另作他用的偏殿阁楼,真正让她惊讶的是里面蒸腾的热气。
扑面而来的水汽让她沉默,却让系统开始尖叫。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武德帝居然选了个有温泉的地方喝酒,而张公公还在说个不停。
“......这温池极为难得,整个玉堂殿都是温暖如春啊,国公?”张公公见人停步不前,只得提高了声音:“国公!”
姜静行扭头看向老太监,眼中有些冷意:“公公莫不是再骗我,陛下在这喝酒?”
张公公笑容不变,催促道:“奴婢哪敢骗您啊,陛下还等着您呢,您快些进去吧。”
姜静行没有动,她刚想找个借口离开,就听里面传出武德帝的嗓音:“进来吧,难道伯屿还要朕亲自去请不成。”
系统的尖叫声瞬间消失。
姜静行面无表情地将手揣进衣袖里,确保自己的声音能让里面人听清:“臣不敢。”
说完抬步向殿里走去,她冷静地意识到自己没得选了。
毕竟武德帝不是机茗,殿外侍卫重重,五步一岗,不管是从现实上,还是感情上讲,她都不能真的弑君。
事到如今,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毕竟她不下水,武德帝还能杀了她不成,最严重的结果也不过是让两人的关系再次雪上加霜。
宫殿里很安静,玉堂殿内部的构造和其他宫殿大差不差,只是在内里用玉石砌出一个池子,刺绣精美的幔帐在四周垂落,一个姿容出众的宫女温顺地跪在水池旁,正在为武德帝斟酒。
宫女是玉堂殿的侍女,武德帝也只是偶尔来一次,所以她没有想到还会有其他人进来,姜静行的身影让她眼中闪过慌乱。
武德帝没有在意身侧的小宫女,于他而言,宫女和这殿中的摆件无甚差别。
姜静行就更不在意了。
她侧身不去看水中的人,只是淡声道:“参见陛下,臣不知陛下在沐浴,不如臣去偏殿等一等。”
一阵水声响起:“不用,朕特意叫人你过来的,你也下来。”
姜静行又将手揣进袖子里,淡定道:“陛下好雅兴,只是美酒佳人本就醉人,泡在泉水里怕是醉的更快,陛下明日还要上朝,还是早些安寝吧。”
她话中浅淡的嘲讽让跪着的佳人深深低下头,也让水里的人也睁开了眼。
武德帝身着单衣浸在水里,感受着药力慢慢渗入肌肤。
身上的燥热让他注视着水池边一动不动的人,有了片刻的沉默。
武德帝再次启唇,嗓音微冷:“水中放了不少药材,对你身上的暗疾有好处。”
武德帝身上的暗疾不少,太医院的御史想了不少法子,但效果都不是很明显,直到最近,才有个太医琢磨出了药浴的方子。
他试过一次,效果不错,这才把喝酒的地方选了玉堂殿,这里的温泉水也是加了药材的。
今日他将姜静行叫来,也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可没想到先被人嘲讽了两句。
武德帝今日被姜静行拒绝了太多次,此时也有些意兴阑珊,说话的语气也难免有了命令的味道,“下来吧,陪朕喝一杯。”
姜静行神色不变:“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臣伤口还未愈合,大夫嘱咐过,不能碰水。”
闻言武德帝眉头微皱,突然从水中站了起来。
他身旁的宫女愣了一下后很快反应过来,从架子上拿过广袖长袍递上。
武德帝接过披在身上,冷声道:“出去。”
宫女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不禁身躯微僵,但迟疑一瞬后还是向外走去,只不过在离开前抬头看了一眼姜静行,脸色惨白。
武德帝走向姜静行,偏冷的空气让他清醒了几分,不由得关心道:“怎么还没有愈合,让太医再给你看看。”
他是清楚姜静行的身体是有多强健的,多日过去伤口都未愈合,这明显不正常。
武德帝走到了姜静行身边,眼中有些担忧。
姜静行侧过身,不去看全身湿透的武德帝,再次沉声拒绝道:“不是什么大伤,过几日便好了。”
话音落下,殿中陷入沉默,武德帝的脸色也冷了。
现在他要是还看不出姜静行在抗拒他,他也不用做皇帝了!
见姜静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武德帝只觉心中一阵阵的火气,伸手就去拨她的衣领,“既然如此,让朕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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