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张开嘴, 浮动的空气带动凉风进入口中,痛感虽未有减损,但稍好受了一些。
周沥打开车内灯, 亮光里,他看见她的舌侧被自己咬出一个小豁口,正蠢蠢欲动要滋滋往外冒血泡。
难怪她痛成那样。
她的皮肤被光线照得格外透亮, 脸颊红彤彤,疼红的。
梁宛仰着头,被昏暗中忽然出现的光刺到,遂紧紧闭上眼睛,双臂弯曲贴在胸口,手指蜷缩在一起,试图用指尖掐肉的痛感转移注意力。
周沥轻轻呼了一声气, 用五指撑开她的手, 从车载冰箱取出一瓶水,递了过去。
“等我。”
说完,他打开门,从车门里取出雨伞,走进蒙蒙烟雨。
梁宛不自觉伸长脖子去追他的身影, 但雨丝挡住了她的视线, 只能看见白色的影子越走越远。
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舌侧的疼痛感不似刚才那样钻心彻骨, 但她不能用牙齿去碰它。周沥不在的时候,她也不用顾及什么, 索性用上牙轻轻咬住舌中的位置,舌尖暴露在外,让伤口能收到些流动冷风的轻抚。
两侧的车窗早已挂满水珠,她只能雾里看花般看到些街边店铺的门头和晃过的人影。
到底是北京,人多,节奏也快,落势凶狠的雨也不能阻挡行人的脚步。
她看着看着,听见咔一声,门开了。
梁宛本能歪头去看周沥。
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上面印着连锁大药房的名字。
他一坐进来,就带着潮湿雨气,衣上也散发着冰凉,肩膀上淋了些雨,将衬衫都浸湿了。
他从塑料袋里取出几样东西。
一盒胶囊、一小罐维生素、一瓶西瓜霜。
梁宛跟着指示吃了药,低着头又偷偷张开嘴,牙齿不间断磨蹭伤口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抬头。”
“嗯?”
周沥刚拆开西瓜霜,就看见她回头有些迟钝地看向自己——舌尖忘记收回去了。
他低头抿唇,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半晌清了清嗓。
“张嘴,喷点药。”
梁宛略滞了一秒,缓缓张开嘴。周沥倾身,托起她下巴,好让光线照亮她伤口的位置。
柔和的光围绕在他脸部边缘,连发梢都被照得金灿灿。
她仰头的角度指引她本能地看向他眼睛,而他在看着她的唇舌。也正是因为视线的错位,她才没有挪开目光,无所忌惮地仰望那双眼睛里的湖泊。
她都快忘了,自己应该和他保持界线。
可是有一瞬间,梁宛真的以为他们还在挪威,她还在那场乌托邦美梦中,以为他们只有心灵相隔甚远,身体则毫无安全距离。
倏忽之间,一股奇怪的味道刺到了舌侧,一下将她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
梁宛条件反射猛地伸手推开周沥,蹙着眉头皱着鼻,好像刚才吃到了什么毒/药。
“难吃。”
虽然她对西瓜霜的味道并不陌生,但每次都很难习惯。
周沥波澜不惊收好西瓜霜,把药房里买来的东西都放进塑料袋里,悠悠说:“这才是报私仇。”
“……”
梁宛梗了梗。
没想到他还会说这样的话。她不是三岁小孩,知道这不是什么报仇,这应该算是“人道主义援助”?
半晌,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向他道谢。
周沥把塑料袋递给她,一边将车启动,一边淡声叮嘱:“如果之后肿胀得厉害,还是要去一趟医院。”
“嗯。”
梁宛望着窗外,努力去和口腔里飘着的那股药味共处。
忽然微信电话的声音打破现有的气氛。
“喂?”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问道:“你睡了吗?声音闷闷的。”
“我……咬到舌头了。”
她尽力把发音说清楚,但含着药不能吞下去,还要让牙齿避开伤口,她发出来的声音像是被水牛夺舍了,难以辨别字眼。
好在陈知渊也不是什么呆瓜,凝滞了两秒听出她在说什么,笑了笑。
“你是不是说谁坏话被天谴了?”
“……”
说周沥公报私仇也算坏话吗?
梁宛仗着自己不好说话,索性不说。
“我就是想问问你,国庆回去吗?回的话我们一起去陈sir和许总家怎么样?我这几年在美国,都没去看过他们。刚才在微信上问你,你也没有回我。”
梁宛没回他,除了因为被周沥和霍易斐打岔,也是因为她还没有想好。
虽然陈兆和许婷婷是她有史以来碰到的最好的老师,梁宛很喜欢他们,但她并不知道去探望后可以聊些什么,也怕某些事会在不经意间被问起。
“小梁宛?”
“回吧……”梁宛心事重重垂着眸,手指将衣摆卷起,捏成团,又松开,“但是不一定……有时间去看陈sir和婷婷。”
一说长句子,陈知渊就很难听明白。
“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
梁宛吃力地重复了一遍,他还是没听懂。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听起来有些像无奈的叹气。
“要不要我帮你说?”
周沥用小臂搭着方向盘,侧目问她,音量不高也不低,梁宛能听见,陈知渊也能。
前方是堵成长龙的车流,他们静止在包围圈内。
梁宛愣了一下,不自觉向他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周沥缓缓眨眼,同时点头,“听懂了。”
连眼神里的不相信也看懂了。
听筒里传来陈知渊的声音。
“你现在……和别人在一起?”
晚上十点半,和一个男人。
而且明显不在公司。
梁宛盯着周沥,有点走神地回应陈知渊:“嗯……我打字和你说。”
说完她就主动挂断了电话,打字向他说明不一定有时间去看望老师,但并未对陈知渊最后的问题作回答。
关闭手机,隔绝外界,又回到只有梁宛和周沥的空间。
车往前挪了一寸又停下。
“怎么挂断了?”
周沥看着前方不紧不慢问。
梁宛努嘴,懒得吭声。
还不是怕误会,她怕明天同学圈里就传开说她有男朋友了。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零。
她看了一眼堵塞的车流,只能庆幸明天是周末,最起码不用一大早去公司报道。
梁宛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继续用闷沉的声音说:“早知道就坐地铁了,在路上堵太久了。”
地铁一小时的路线,因为雨夜的关系,硬生生在路上堵了一个半小时有余,不知还要多久,所幸距离家只剩下最后几公里。
阴影中,周沥淡笑而不语。
过了很久,直到车开始向前缓动,他像是刚反应过来般说:
“刚才那句没听懂。”
“……”
梁宛朝上翻了翻眼,双臂环胸,把身体朝窗外侧过去。
她确信他听懂了。
非说听不懂,想来是为了嘲笑她现在的水牛音——继续他的报私仇行为。
塞车时,时间流逝得很慢。
一直到这场阵雨停止,时针仿佛才正常拨动起来。
玻璃窗上挂着的雨珠开始滑落,留下一道道水痕。
梁宛其实不讨厌和周沥共处一个空间。
她背对着他这样想。
最起码生理上不反感,甚至很安定。
心理上则是另一回事。
他们一切关系的由来都始于她不纯的动机,她没法将他看作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普通关系。甚至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分类把他填入。
不多时,车拐过最后一个弯口,驶入梁宛租住的小区大门。老小区没有地下车库,只能从地上淌着积水走。凹凸不平的路面积了不少水洼,前面一车人刚落地就踩进水坑,懊恼地跳起来。
鞋袜都湿了。
周沥问她具体是哪一幢楼,梁宛没说,婉拒了他的好意,只让他停在花坛边。
周沥不爱强人所难,停下车,但过了许久都没有解开车门的锁。两个人就这样相顾无言的坐在车内。
梁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她想起了在奥斯陆缠着他时的模样。
那时她主动要求一个只见过三面的人去她住处,喝酒,甚至发生肌肤之亲,而现在却防他防得紧。
其实梁宛心里不觉得周沥会做出任何威胁她生命财产安全的事。
但防备也是种本能,也许是为了防备些别的。
这边她刚结束回忆,想开口让他放自己下去,那边就听见了解锁的声音。
她欲言又止,最终除了声谢谢没再说什么,提着那袋药下了车。
他挑选的停车位置很好,恰好避开了一处很深的水洼。
雨后的空气里都是潮湿土壤渗透出的气味,腐败和生命的信息融合在一起。
她才走出几步,身后周沥放下车窗,深邃的目光穿过纵深的空间。
他的声音也透着雨夜的清凉,没什么情绪。
“你知道我的号码,如果有事,可以找我。”
闻言,梁宛兀自笑了笑才转身,面朝周沥低头打下一行字后,冲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花坛转角。
「周总多虑了,我连沃斯的项目都不负责,自然不会有事需要找你。」
吹一吹晚风,方才冲到大脑的热血就回落。
她清醒了,也疏离了。
骤变如那场阵雨。
周沥拾起手机,快速掠过短信里的几行字,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涨。
半晌,他打开车载音乐,舒缓的钢琴音散在无月夜的晚风中。
第33章 033
国庆前, 公司不少人情绪高涨,茶余饭后都在说道自己的旅游计划。虽然大概率免不了边旅游边工作,但从自己看腻了的城市, 到别人看腻了的城市,似乎仍然是一件富有乐趣的事。
梁宛不喜欢赶热闹,让她去看攒动的人头, 不如透过屏幕看动物世界里的大草原。
不过她已经三年没有回杭州了,再加上之前答应了陈知渊,这次她也就加入了提前购票的大军中。
只不过她是从一座还没看就腻了的城市, 到另一座看腻了也不想回的城市。
心情自然称不上激动。
上次过后,陈知渊还是找机会追问了她那天晚上的男人是谁,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梁宛如实相告——周总,赶巧碰见又遇下雨,他才好心地送她到家。
西瓜霜还摆在办公桌上,没用完,舌侧已经不痛了。
那天之后伤口果然还是肿了, 她有几日讲话含混不清, 几个同事还开玩笑似的逗她多说话。也许是周沥给的药起效了,这次总归没有以前那么痛,受折磨的时间也短。
方愿和陈彦午休时从创意部跑到客户部,给梁宛带了一杯新出的奶茶。刚聊上没几句,就看见徐菲林脸色铁青地从办公室摔门而出, 直奔茶水间, 一口气喝完了一整个保温杯的水。她也像当时的梁宛一样, 对着那扇偌大的窗户出神很久。
陈彦一哆嗦, 问:“又有谁捅窟窿了?”
梁宛忍不住笑道:“总是捅最大窟窿的人不是在这吗?”
陈彦撇嘴,“我可好几个月没犯错了。”
说了半天, 他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下午,也没见徐菲林找谁训话,就将此事淡忘了。
九月底的气温不高也不低,梁宛的头发比原来又长了些,她还未抽空去修剪,凌乱的发丝末端已经没过肩膀。她偶尔也会在结束工作后把头发放下来。
回家的地铁上,谢晚馨说她妈妈从杭州过来给她带了些笋干和南宋胡记的糕点,问梁宛要不要,她可以在晚些时候带过来。
梁宛谢了她的好意,但拒绝了,她没时间做饭,何况是煲汤,再者她对糕点也一向来兴趣不大,觉得吃起来颇为干巴。
「我国庆要回杭州。」
谢晚馨一拍脑袋:「对嗷,我都忘了。这次我就不回去了,我要和爸妈去新加坡玩,到时候给你带那边的特产!」
「玩得开心。」
在地铁上迷迷糊糊靠了会儿,转了两次线路,梁宛终于到家。
小区里的草坪上刚喷洒过药物,化学药剂的气味甚至飘散到楼道里,多少有些令人不适。
好在关上门后,味道就被隔绝了。
锁了门,梁宛挑选了一家送餐时间短的外卖,下单后就开始脱上衣,准备去淋浴。
到家还没五分钟,一阵急促又猛烈的敲门声突然在静谧的空间炸开,梁宛的动作停滞住。
敲门频率快——毫无间隔,任何人听到都会在一瞬间竖起汗毛,对之产生畏惧,像极了恐怖片里失控狂乱的丧尸要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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