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梁宛扬唇还给他一抹微笑,随即视线越过他的头顶,招呼姗姗来迟的姜之琪到自己身边。
她扮成了一个嗜血护士,粉色的护士服上沾满血浆,裙子到大腿中段,露出她笔直又修长的双腿。她在布景边自拍了几张,准备上传到社交平台,这才迟到了。
拍完合照,梁宛径直走到卫生间,解开束缚在颈周的披风。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未动,像一个没有灵魂的雕塑。
平时不化的烟熏妆,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盛气凌人的乌鸦。
买来只用过寥寥几次的绛色口红,刻意涂出唇的界线,让她仿佛是一个嗜血的猎人。
网购回来后第一次使用的灰白色美瞳——
梁宛低下头兀自笑了笑。
总之是一点也不像平时的自己。
但也只有这些表象中,她才像一个令人生畏的魔女。而她的步调、动作乃至语气,都还是那个小心翼翼、只求安生的梁宛。
会场里的啤酒不好喝,本着不想浪费的精神,梁宛才勉强喝完了一罐。
又苦涩,又乏味。
卫生间外聚着一些人,吹捧着秦石在前司做出的成果,一项一项成功的案例被他们奉为圣经,而神父正在代替神接受仰望的目光。
梁宛闭上眼,或许是因为美瞳划片,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郁结地翻了翻眼。
她靠在墙上心烦气躁地刷着不同APP。
她看到谢晚馨和暧昧对象去看了惊悚片,看到林知欣给林大力打扮成了南瓜小狗,看到陈知渊在辛苦地加班,看到金毅分享沃斯正在进行的会议室鬼屋冒险。
“宛姐,怎么不出去?一会儿就要抽奖了。”
方愿进来洗掉手上的血浆,冲镜子拍了一张自己和梁宛的合照。
梁宛道:“马上去。”
血浆在脸上的感觉不好受,时间一久,血浆被风干,脸就僵得做不出表情。梁宛想把妆卸了,踌躇片刻后,走出卫生间准备返回去拿卸妆膏。
“Jessi,你还没转正吧?”
出去的时候,秦石和姜之琪正在攀谈。
“嗯,实习期还有半个月。”
姜之琪旁若无人地补着妆,秦石捏着一罐啤酒,笑着又说:“你工作能力不错,我很看好你。在前司的时候,也有个小姑娘和你差不多,现在她已经做到AAD了。”
姜之琪停下手上的动作,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这位经验丰富的前辈。
“真的?”
“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吗?”秦石笑着搭上她的肩,“我可以把我的经验、知识都教给你,活动结束后,你有时间吗?到我家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不晚,事后我送你回去。”
神父长袍之下,秦石曲起膝盖不知不觉地蹭了下姜之琪的大腿。
姜之琪感觉到了,皱眉缩了下身体,怀疑又不敢确定地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于是秦石得寸进尺了又蹭了一次。
姜之琪不是绵羊脾气,年纪再小也明白了他前面的铺垫都是为何用意。当她收起手机正想用自己尖利的嘴骂人时,她忽然瞥见余光里有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向着这边冲了过来,像一阵来去无影的风。
黑色的披风被那人盖在了头顶,看不到脸,只知道是个魔女,但魔女有很多。
她手里握着卫生间里的拖把,动作没有一丝拖沓,飞快地击中了秦石的后脑勺。只戳了一下还不够,她又朝着秦石的后背重重地推了一下。神父在污水的洗礼中哐一下趴倒在地,手里的啤酒罐滚了几圈,停在不远处。
当姜之琪抬起头想看看这位侠女下一步的英姿时。
——她却看到了对方灰溜溜逃跑的身影,没几下就钻入人群,不见踪影。
那支沾着污水的拖把仿佛是她遗留下的魔法扫帚,还压在秦石身上。
看热闹的人群围拢了过来,几秒之后,秦石用难忍怒意的低声问道:
“谁干的?”
他跌跌撞撞爬起,扫了一眼几乎要忍不住笑的姜之琪,再环视其余人。
音响里响起主持清嗓的声音:“大家安静——期待已久的抽奖环节就要来了,大奖平板电脑会花落谁家呢?……”
万圣节的夜晚,月亮格外明亮,藏在一层层云后,发着幽光。
梁宛不是个幸运的人,在一堆奖品中,只抽中了倒数第二的手机壳。
但这不影响她的心情。
今晚,她有着无与伦比的好心情。
妖魔鬼怪们熙熙攘攘地从公司离开,她捏着吃了一半的红丝绒纸杯蛋糕,打算徐徐散步回去。
边走边和方愿、陈彦的车挥手。
活动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梁宛并没有换回日常的衣服。街上也不止她一个奇装异服的人,当大家都成了异类,异类就不再吸引人的目光。
走过第一个转角,三个路灯之外的地方走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他穿着白大褂,举着小丑面具。
他在靠近。
梁宛沉浸在月光中,灵魂仿佛漂浮在云端。
直到男人走到她眼前,她这才挪动目光看了过去。
她闻到了熟悉的清香,是她昨日那身衣服上也有的味道。对方的身形她也熟悉,腰几尺,腰窝在哪,她都知道。
梁宛驻足,对方也是。
小丑面具徐徐向她靠近,直到那张哭笑都不是的脸碰到她的鼻尖。
梁宛抿了抿唇,在路灯下明快地笑起来。
“周沥,你很无聊诶。”
他也跟着笑了。
放下面具,周沥低眸看她。
黑色的眼影包裹着她澄澈明亮的眼睛,脖颈被披风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嘴角的血浆已经花了,还沾着红丝绒蛋糕碎沫。
周沥点了点自己的唇。
梁宛抬了下眉梢,想起一些画面。
“周沥,你弯点腰。”
他没有问为什么,照做了。
像是雨天落在身上的第一滴雨水,有些冰凉和悸动。梁宛在他唇上落下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和那天早上他给她的相当。
过后,她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扬着眉头看他。
周沥仍旧弯着腰,淡笑问:“喝酒了?”
“一点点,啤的。”
“嗯,难怪这样。”
每一次她靠近他,总脱离不开酒。
周沥道:“其实我想说,你的嘴角沾了蛋糕碎屑。”
梁宛撇撇嘴。
她知道。
她只是想起那天早晨,他平静又温暖的亲吻。
周沥目光的落点从她眼睛缓缓落到唇上。
“还没有亲干净。”
话落,才分开的唇又紧密贴合在一起。
周沥俯身扣着她的后颈,闭着眼睛亲她的嘴角,再是下唇。
会制作魔药的明明是她这个魔女,可周沥仿佛也会。
良久,周沥问她:“今天很高兴?”
“嗯,很高兴。”
梁宛从他手里拿走那个面具,盖在自己脸上,声音也仿佛多了一层伪装。
“因为今天我是惩奸除恶的魔女。”
第44章 044
但梁宛的高兴并不真正来自于惩奸除恶, 而是来自于一种自我满足。
不想回过头唾弃没有伸出援手的自己,不想后悔。
仅此而已。
万圣节夜,魔女跟着周沥回了家。
在沐浴之前, 口红几乎被周沥吃干净了,被他带走的绛色又在她身上留下星星落落的痕迹。
她跨坐在他身上,看见镜子里他亲吻着她颈上的红痕, 深重地吻,轻浅地咬。
等回神,月已当空。
日头再次升起时, 十一月了。
没过几天便是立冬。
梁宛陪谢晚馨逛街,一起添了几件冬衣,顺便听她介绍了一番新的暧昧对象。
男方是她在去重庆的过程中认识的,赶巧他是个在北京念书的研二学生,年纪比谢晚馨小一些,性格成熟但有些内向。家境优渥,和她算是相当。现阶段两个人互有好感, 但还没正式确认关系。
对方腼腆, 谢晚馨心急,偏偏又想矜持着,只能换着法子暗示。
聊了一会儿,谢晚馨又提到她的母亲明年打算来北京陪她住半年,从春节开始到盛夏, 这样她就不用天天点外卖或下馆子了。
“阿姨今年过年总会回来了吧?”
她问梁宛。
几年之前, 梁宛的母亲梁怜沁从杭州某高校离开, 转而去到美国加州任教, 自那以后她就没有回来过。
去年说是生了病,不好飞长途。
前年说是忙着搬家, 不得空。
大前年梁宛去美国了,但两个人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拍。
这些都是谢晚馨听梁宛口述的。
梁宛用优惠券结完这一餐的账,平静说:“也许吧,就算回来也是圣诞或春假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事耽搁。”
“那你和你爸真的就不联系了?”
梁宛抬眼,莞尔:“这都多少年了,我连他联系方式都没有,怎么联系?样子都不记得。”
谢晚馨是除了陈知渊外,唯一知道梁宛父母早在她六岁时就离异的高中同学。
离得早,改了母亲的姓。
其他人则以为梁宛从一开始就跟母姓。
“那要是阿姨今年不能回来,你还去美国看她吗?”
梁宛舀了一口布丁,“我没那么多假期。”
谢晚馨想想也是,不由得感叹,“你和阿姨性格都好独立,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我是妈宝女,我妈三天两头来北京我都嫌不够。还好明年她能陪我大半年。”
梁宛点头,视线望向远处滚动的广告荧幕,渐渐出神。
其实大前年梁宛也没有见到梁怜沁。梁宛是去了美国没错,也去了母亲在的城市,但并没有去找母亲。
她只是一个游客。
算下来,有五六年没有见了。
也不知道梁怜沁有没有将满头灰发染黑。
梁家人的头发白得早,基因里带的。梁怜沁才过四十时,银丝就从头顶蔓延开,好在颇有气质。她不喜欢打扮,不染黑发,一门心思教书。
一门心思——要离开故地。
她们母女确实很独立,彼此躺在对方的微信里,却不联系。上一次说话,还是梁宛去年生日时,梁怜沁发了一句生日快乐。
同年十一月,梁宛没有祝她生日快乐,于是今年她也没有再祝梁宛。
-
立冬一过,气温骤降。
有时起早了,能看见楼下树叶片上结着一层霜。跑两步,喉咙里飘出一股铁锈味。
从家里走到公司的这段路,梁宛的嘴唇因干燥的天冻得干裂,抿唇就像是在抿一张砂纸。时常揣着手机的衣兜里多了另一样必需品——润唇膏。
方愿学去年的梁宛把假期攒到了一块儿,准备去欧洲玩一趟。她选择的路线不同,要一口气逛五个国家。
周沥离开了五天,回德国处理欧洲分部的公事,距离归期还有两天。
午休刚结束,趴在桌上的梁宛被闹铃叫醒,昏昏沉沉地去漱口洗脸。
回来时她看到周沥之前发来的消息,是一张照片。
黑夜下的慕尼黑,天未亮,灯火也只有零星。
很安静。
梁宛回复了一个笑脸。
没了下文。
她重新倒在办公桌上,用抬起的胳膊把自己的脸庞圈起来,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她不黏人——体现在不黏任何人。
无论是梁怜沁还是周沥。
句句回应,句句没有依恋感,就不会越了床伴的界线。
想来周沥也一样,因为这是他回德国后第一次给她发信息。
不亲昵,也不疏离。
梁宛想了想,又拍了一张办公桌上的仙人掌摆件。
「工作ing」
不知道怎么说,但梁宛觉得自己发出去的这几个字有些刻意。刻意地隐藏了自己的顾虑,刻意地维持着不亲不疏的口吻,有点娇气。
退出聊天框,顺手刷新了一下朋友圈。
她看见霍易斐在半小时前发了一条不明所以的动态。
「!」
就一个感叹号。
看不懂。
梁宛关闭手机,专心工作。
一段时间过去了,秦石还在为万圣节出过的糗懊恼,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想要找出那天推他的人。
很不巧,会场的监控被装饰用的蜘蛛网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在场的人在混乱中大多也没有注意到是谁。
Jane和方愿认出了梁宛的A字裙,但她们并不会向秦石告发,问清事情原委后,只为梁宛的行为感到惊奇——没想到她会敢这样做。
秦石也来问过梁宛。
但装腔作势、假人辞色是梁宛的强项。
“怎么会这样?”
“我在洗手间,完全没有看到诶。”
“什么?监控居然没有拍到。”
……
Jane在一边托着下巴围观了她和秦石对话的全程,等后者离开后,她幽灵似飘过来,在梁宛面前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演技牛啊。”她感叹,“Denise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小看你了。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讨好型人格,这么看,装的成分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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