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些问题不是他不问,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
她的心情和现在北京上空的雷雨卷云没有什么分别。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这么好,和梁怜沁过往的种种都重新在眼前浮现。
一切裂痕,伊始于去美国的那趟旅途。
梁宛以为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旅行,不知道梁怜沁却规划着遥远的将来。
在旧金山,梁宛第一次看见一座城有一个接着一个的陡坡。她坐在妈妈朋友的车里,从坡顶向下冲去。妈妈害怕得闭紧了眼,梁宛却很兴奋,她觉得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他们冲向一座座被金黄色的建筑,风肆意吹拂她的头发。
还是在旧金山,梁宛第一次住进别墅,一个美式中产家庭买得起的两层独栋房屋。她喜欢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树,喜欢树上挂着的秋千,喜欢踩在秋天的一地枫叶上。她也颇为喜欢房主白人叔叔,因为他为她准备了一个粉色的房间。叔叔不会做菜,就带着她们去了很多餐馆,常常一顿饭就吃两三百美元。别墅里还常常会有他和妈妈共同的朋友造访,她们都很友善,会带着自己烤的黄油饼干给梁宛吃。
听妈妈说,白人叔叔是她通过学校里的外教认识的朋友,名校毕业,才华斐然。
那本该是一段美好的旅行记忆,如果在两年后梁怜沁没有告诉梁宛——她要和那个人结婚。
结婚本也没有什么。
梁宛从不阻拦妈妈去追求一切幸福。
她本该祝福母亲,如果那个男人没有抱着自己说:你可以穿小裙子给我看吗?
梁宛是长着刺的梁宛。
她告诉母亲这件事。
原本她很有底气,她坚信母亲会选择自己。
可是梁怜沁说:“你误会他了,他是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一直渴望有一个孩子,可以好好疼爱。你放心,妈妈的眼光很好,你跟着妈妈一起来美国享福好不好?”
不好。
一点也不好。
第55章 055
梁怜沁和男人刚结婚的头几年, 她大多时间还是在国内,一边照料梁宛的生活,一边在大学任教。
在美国认识的华人朋友劝她应该快点拿绿卡, 梁怜沁拒绝了。彼时的梁宛还是一个高中生,和父亲没有联系,母亲要是再不在身边, 实在说不过去。
梁怜沁想让梁宛去美国留学。
她们家并不算穷,存款足够支付梁宛的学费,继父Jonathan身为牙医收入颇丰, 也很乐意承担她的生活费。
寒暑假的时候,梁怜沁会独自一人去美国居住一段时间。她当然想带着梁宛一起,但梁宛拒绝。
有一次视频通话时,Jonathan加入了进来。他态度诚恳,向梁宛解释当时的举动。
“我为当时吓到你的举动感到抱歉,但请你相信我绝没有不耻的想法。我一直很渴望拥有一个女儿,想要将她打扮成美丽的小公主, 所以才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那个时候我和你的母亲已经相爱, 把你当做了自己的孩子。你的母亲将你的想法告诉我之后,我才明白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意识到肢体动作会吓到你。我向上帝保证,我只是作为父亲在爱你。”
梁宛不吃这套,没有给他好脸色。
从高一到高二, 梁宛身边的同学有不少在准备留学, 包括陈知渊。她听陈知渊说, 美国人很喜欢用肢体接触来表达关系好。
渐渐地, 梁宛虽然嘴上没有说,心里却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误会Jonathan了。梁怜沁将此事说给他听, 他选择理智地向自己解释。梁宛生日和圣诞节的时候,他也会发邮件祝福,并寄来跨洋的礼物。
在懵懵懂懂,惯性依赖妈妈的年纪,梁宛被推着去将一切令她感到不适的行为合理化。
有时忽略了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梁宛开始或被动或主动地去了解留学相关的内容。
她的成绩一直是佼佼者,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后,初次托福成绩便达到110分,之后她也去新加坡考场考了SAT。
留学机构的老师认为她可以申请到几所很不错的学校。
但梁宛是迷茫的。
她不知道自己想念什么专业,不知道去美国之后她能否适应和外国人相处。
她不向往美国,她只是不想离开妈妈太久。
梁宛知道等自己上大学以后,梁怜沁将会有最少两年的时间一直待在美国,为了绿卡。
这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的分离。
如果要见面,就只有梁宛自己坐十几小时飞机去见她这一种方式。
跟随辩论社去南外参加比赛的时候,梁宛听见很多人在讨论美国学校,常春藤、文理学院、公立大学,他们的规划清晰而明确,有的追求现实的钱途,有的追求梦想。
但梁宛觉得自己越来越迷失了。
那种不适感随着时间越来越深。
有一天看电影的时候,只是那么一瞬,梁宛产生了回头的想法。
她告诉梁怜沁自己想留在国内读大学,因为自己不是一个容易适应陌生环境的人。
这事其实有商量的余地,梁宛当时并不坚决。
但梁怜沁听后,脸色倏尔一沉,她闭眼呼了口气,撂下筷子,双臂抱在一起往椅背上一靠。
她低着头,目光漠然看着桌面,“那你别想看见我了,这样也没关系?”
梁宛愣了下,一时被那种冷漠震住。
梁怜沁不疾不徐说:“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妈妈难道会害你吗?你在国内毕业了找工作多难你了解吗?以后能有什么出息?你去美国开开眼界,以后境界都不一样。”
境界。
这词实在悬浮。
梁宛沉默良久,“我不喜欢被安排。”
梁怜沁嗤笑一声:“你的想法都太天真了,以前说想学画画,能靠艺术吃饱饭的有几个人?现在放着留学的机会不要,你知道多少人费尽心思要去美国吗?妈妈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见过的鬼比你见过的人还多,我的选择从来没有出错过。”
梁宛脱口而出:“你的婚姻不就是个错误吗?”
梁怜沁的脸色骤然一变,表情精彩,蹙起的眉头里有着恨意,久久没说话。
梁宛对父亲的印象实在少得可怜,99%来自于梁怜沁对他的描述。
他叫徐学知,长得好看,但是个文化一般的人,会做点小生意,没有其他优点。梁怜沁和他走到一起颇为坎坷,父母不同意,她坚持反抗,一度闹到断绝关系,直到梁宛出生才好转。但徐学知不值得,婚后他忙着做生意,从来不管孩子。他长得不错,身上有点小钱,周围难免有些莺莺燕燕,虽然他对梁怜沁保证说不会对不起她,但梁怜沁没有安全感。
婚姻的转折点在徐学知将父母接来杭州同住那年。婆婆颇有文化,是个教书的,早年被迫嫁给了没有学问的公公,没有感情地过了大半辈子。公公的到来,是梁怜沁的噩梦。
他不理解梁怜沁每一个教育孩子的决定,偏爱些迷信的土方法。他极度重男轻女,不满梁怜沁给梁宛吃贵点的食物,一直说“养个女娃娃费这么多心思做什么”。梁怜沁教书辛苦,有时需要他们帮忙带孩子,他总是说“你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就行,我儿子这么会赚钱,你还出去乱闹什么”,婆婆麻木地坐在一旁抱着梁宛,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说。
在公公的挑拨离间中,徐学知第一次对梁怜沁动手了。梁怜沁没有跑回娘家,因为这是她苦苦坚持,甚至对抗父母才求来的婚姻。她丢不起这个脸。
梁宛长大能去幼儿园了,公公婆婆回老家了。
日子好像又能过下去了。
徐学知在外做生意,梁怜沁依旧在大学教书。她有很好的朋友,支撑她走过那段艰难岁月。
但是后来种种摩擦依旧不断,等失望攒够了,梁怜沁忍无可忍,选择结束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她什么钱财也没要,只要了梁宛,净身出户。
还是那个朋友,接济了当时生活困苦的母女俩。
梁怜沁说,那个阿姨小时候总是会给梁宛买吃的。梁宛小时候穿的一些名牌衣服还是她儿子穿过的,漂亮的小裙子也是那个阿姨给买的。
后来那个阿姨去北京教书,再后来去国外生活了,偶尔才会回来,不知不觉中,她们少了联系,只剩下逢年过节的一句问候。
梁怜沁一边教书一边跟着亲戚经商,生活好转。
只是和朋友走散了。
那天晚餐,梁宛看着梁怜沁沉默的样子,心有愧疚。她知道母亲一个人带大自己的辛苦,可是啊可是——
梁宛也想有自己的选择。
她没有办法忽略自己的不舒服和勉强。
梁怜沁真的没有回来,整整两年,直到她拿到了美国绿卡。梁宛也没有过去,她还是没有办法去接纳Jonathan。
梁怜沁曾对梁宛有一个评价。
她看起来最心软,其实是最心硬的。看起来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其实永远不会迈向不喜欢的一面。
她听不进劝,听不见别人的建议,固执得很。
和梁怜沁,很像。
两年内,梁怜沁一直在给梁宛的银行卡里打生活费,只不过梁宛没有用,只收下了那笔卖房子分给她的钱。
因为失去了杭州的家,梁宛大学四年只回杭一次,住在酒店,像个客人。
从那时候开始,梁宛开始明白没有根的浮萍是什么感受。放假的时候,同学都回家了,她就找个能短租的房子窝着,继续打工。
梁怜沁来过一次Z大,和梁宛在学校食堂一起吃了顿饭,三菜一汤,无言很久。
“毕业之后要不要来美国工作?”最后还是梁怜沁率先打破沉默,“我能找人给你安排。”
梁宛低着头,“不用,你管好你自己,别当了家庭主妇。”
梁怜沁被前公公念叨的好几年,都不曾放弃工作,最起码这不该丢。
她说:“我在UCSD教书。”
梁宛点点头,没问具体的。
梁怜沁后来还说了许多。
比如虽然梁宛没有去美国,但Z大确实是所不错的大学,没给她丢脸。再比如,她说小时候给梁宛买衣服的那个阿姨也在Z大。又比如,她去红杉树国家公园见到了怎样的奇观。再再比如,她和Jonathan搬家了,去了富人区,治安更良好。
梁宛没心思听她说那些,左耳进右耳出,平静的心情被搅得烦躁。
“我准备和Jonathan生个孩子。”
梁宛震住,一口咬到自己的舌头,但她脸都没皱一下,问梁怜沁:
“你疯了吗?高龄产妇多危险。”
“我的体质没有问题,Jonathan也会给我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
梁宛的瞳孔晃动着,然后低下头,没再说话。
后来,梁宛证明了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她凭能力在校招时就进入4A公司实习并成功转正。
梁怜沁又回来过一次,她还没有怀上孩子。也许是年纪的缘故,也许是Jonathan的精子质量早就不行,他们开始动用科技手段。
彼时梁宛为实习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心情糟透,漠然对她说:“我真搞不懂你们,一把年纪为什么还要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
梁怜沁看着她的眼睛说了一句令她永生难忘的话:“因为我要有自己的孩子,孩子才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最亲密的人,是永不会抛弃我的。”
毕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那也是个冬天。
雪把咖啡馆门前的路都埋了,室外的桌上立着一个雪人,创作者还贴心地给它围了一条鲜红色的围巾。
梁宛捏着咖啡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表情谈不上是哭还是笑,但她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那我呢?
我不是你的孩子吗?
她的目光移向窗外,等天气回温,雪人化成一滩雪水,那儿只会剩下一条围巾。
那个冬天,梁怜沁走的时候送了一条围巾给梁宛。
薄荷色,平针,梁怜沁自己织的。
之后,梁宛收到了她怀孕的消息。
再然后是孩子出生。
是个男孩。
梁宛没什么感觉,好像那是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朋友圈里还有个亲戚特意发了一条动态恭喜,话语谄媚地说:孩子出生就是美国公民。
梁宛还是没感觉。
不过把那个亲戚的权限改成了:仅聊天。
反正她也不会和那个人聊天。
之后,母女的交流就只剩下梁怜沁单方面的“生日快乐”“新春快乐”。梁宛不发,她也就不发了。
梁宛没有打开梁怜沁的朋友圈权限,不知道她平时晒的是什么样的幸福生活。反正一家三口的生活里没有梁宛。
她是个无关的人。
中间有亲戚来北京时找过梁宛,和她说了些梁怜沁的近况。
“她现在好像不在之前那个大学,换了个地方。”
“别墅里有游泳池,别提多好了。”
“她早不信佛教了,在那边受洗了,现在信基督教。”
“你妈妈啊,现在完全是贵妇。”
你妈妈。
遥远又陌生的称谓。
“我真佩服她,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外公外婆泉下有灵应该也会很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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