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来讲, 周沥不缺追求者。尽管他和梁宛一样,总是带着冷清、不易靠近的气场,只有情愿面对失败的风险投资者才会鼓足勇气来到他面前。到他如今这个年岁,什么样的追求方式他都见过。像当初Mia那样直白、大胆的也有,虽然都不如她露骨。
锲而不舍的精神不是只有她有。周沥读硕士的时候,有一个同学的亲妹妹向他表白了五次,每一次周沥的拒绝都很果决又不失礼貌, 和拒绝Mia一样。他的回答永远都是“没有恋爱的打算”“有更适合你的人”。他是冷情, 但不是没有教养,不会把刻薄的话挂在嘴边。
直到第五次前,同学敲打他,说妹妹茶饭不思,这样下去不行, 问他能不能就发发善心和小姑娘谈一段时间的恋爱。
第五次的时候, 周沥对小姑娘说:“抱歉, 但我不会对你产生感觉, 现在、以后都不会,不要再尝试了。”
之后他拒绝别人就不再委婉, 更直接,省去很多麻烦。
稀奇的是,这样的话他没有对死缠烂打的Mia说过。
周沥对感情有自己的偏执和见解。
第一面心如止水的对象,以后都会如此。在这方面,甚至可以用原始去形容他。
他相信原始的欲望。
可以是情欲,但远远不止这一点。
好奇欲。
好奇是愿意去了解一个人的第一步。
没有产生欲望,就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
周沥不喜欢浪费时间。
他对自己大多时候很诚实,他不会标榜自己遇到梁宛前一次也没对人产生过好奇心。有过,依稀记得是在北京的一个校园外,有个女生来搭讪,很普通俗套的方式,那时候周沥用“有女朋友了”这一句话拒绝了对方。她愣愣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周沥扫了她一眼,目光顿住,想要停留,但还是很快移开,匆匆去找程涟书做演讲的礼堂。不过现在他连对方的模样都不记得。
梁宛,或者说Mia,从踏入酒吧那一刻,她小白兔装成猎人的模样,和她奇怪的举动,就引起了周沥的好奇心。
但好奇心点到为止。
何况,他从不打算主动追求人。他的傲慢隐藏得很深,不显山不露水,连他自己也未必察觉。
他也不是一个下半身动物,不靠冲动行事,因此才会坚持自己在感情上的执拗。
梁宛寻了一圈猎物,寻到自己。但除了第一个问题外,第二和第三个问题都很奇怪,她像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她比她看起来更危险,和开放。
但不得不承认,周沥的好奇心愈发浓烈了。
他轻轻扫过她化着淡妆的脸庞,细腻的皮肤,清润又透明的质感,脸颊上的腮红宛若晚霞,不知道是下手重了,还是喝醉了。她睁大了眼睛,露出无害的表情,和她说的话天然割裂。
第二次、第三次,好奇心和欲望都在加重。前所未有。
隔着玻璃窗,他看见她弯着眼睛在和一个金发男人谈笑。周沥拧着眉在心里哂笑,这么快就转移了目标。
金发男人的手不干净,偏偏,周沥是个责任感重的人。
应该是出于责任感,他踏进那家咖啡馆。
至少当时周沥是这么想的。
那晚,她将三分醉演得像七八分,他看得出来,但纵容了她倚在自己身上。她将包里的东西打落一地,他心里也不恼,颇有耐心地捡起来。
他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是不是真的敢那么做。
她似乎真的敢。
梁宛的声音不细,恰到好处的醇厚,也不粗,很有磁性但不端着。调高一点便清亮,低一点便像酒。
人都是视觉动物,周沥也是。
虽然那晚他也喝了酒,但周沥不会把冲动归咎于酒,那是胆小鬼做的事。
那晚,他被欲望、好奇和一股奇怪的情感支配。但就像他告诉梁宛的那样,一夜情绝不是他的风格,他接受的教育和思想都不允许。
冲破最后一道阻碍之前,他好心警告她: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
梁宛不知是把这句警告当成是做/爱不会中途停止的意思,还是根本没有当真,全然不在乎。她大概正在为自己即将达成目的而兴奋着。
周沥不会读心,不知道她其实是紧张得没法细想深意。
和陌生人做/爱,这是疯狂又令人精神紧绷的事情。
好奇心、欲望、责任感,理由越叠越多,终于爆发。周沥提出带她游挪威,她答应了。
那十几天的时间里,在梁宛未察觉的时候,他一直沉静地在注视她。
周沥不是那种见惯世间丑恶后老谋深算的人,相反,他在一个甚至有些乌托邦的家庭里长大。不过,他身边都是聪明人,精明、透彻。他的目光凝聚在情动的梁宛身上,像一层层剥开她衣服时那样,在窥探她的内心。
他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但他情不自禁想侵犯她的隐私。
譬如说,装作听不懂中文。
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她关于中文的问题,不算撒谎,只是装愣。
多数时候,梁宛喜欢站在他背后偷偷看他,她也一样喜欢观察,这点和他很像。周沥不喜欢无聊的人,如果有人认为梁宛像她表面那样淡然,恐怕错了。她的内心绝不是赤道无风带,飓风无时不刻在她心里狂奔。
她背对他的时候,他开始观察,偶尔意外对视半晌,能从她眼底看见很多,譬如说——心虚。
周沥从小物质生活优越,想要什么从不缺,一定会得到,不过也因此他对大多东西没有兴趣。可是梁宛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绅士是他的习惯,他从来不强迫人做什么。旅行途中一直迁就、配合,带她完成她想做的事。但她有时候会将自己封闭起来,这种时候,周沥会想扭过她的脸,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他窥探到她生活里的一部分角色。
谢晚馨、Alice姐还有陈知渊——一个她喜欢过的人。
他问过梁宛离开挪威后的打算,她几次都说回去后会再和自己联系。周沥只稍稍抬眼扫过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撒谎。
最后一晚,周沥没有睡着。
梁宛把头埋进围巾里竭力忍住的咳嗽声,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精力很好,陪她一点也不觉得疲乏。整晚他都闭着眼睛,感觉到她坐在那用生病的身体强撑精神,她在等时间。
她走之前用酒店的纸笔写了什么,凑近到他面前,身体挡住床头的灯光。他眼皮下橙红色的世界忽然变得晦暗,她身上的气息飘拂过来。
然后,她又远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
周沥想过起身把她拦下来,刨根问底,但他又觉得没有必要,挺难堪。无论是女人对男人,还是男人对女人,死缠烂打都是最低级的。
直到房门关上,锁芯自动旋转发出咔一声,周沥坐起身,看见她用德语写下的抱歉和1000克朗。
她的字很好看,字如其人。
行为却天真地在羞辱人。
坚如磐石的心里闪过一丝烦躁,周沥揉碎了那张纸扔进垃圾桶。
又在离开前,将它打捞出来收进口袋。
整一个挪威行,周沥都在纵容她的欺骗。
周沥一生顺风顺水,但在创立沃斯之前,他曾和一位好友共同建立过一家社交媒体公司。他对事业向来有雄心抱负,能力也匹配得上野心,起初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合伙人为了摆在眼前的巨大利益出卖了公司和他。周沥丢给他四个字“目光短浅”,从那家公司离开。他这人记仇,不恋旧,之后飞快用手段打压了对方的事业。但他也不拖泥带水,不让自己被仇恨裹挟,翻页揭过,开始下一段事业。
周沥查出梁宛的信息易如反掌。
他们共处第一晚那天,她就疏忽了一件事。她只顾眼前将到手的成功,忘记把护照交给陌生人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梁宛 LIANG WAN
印得明明白白,浙江杭州签发。
她在北京工作。
真有缘。
他的手足以伸向北京。
不过周沥没这么做。
就像他对霍易斐说的话那样。
爱情不会比事业重要。他不会为了没那么重要的东西去大动干戈,何况他和梁宛,远不到爱情的地步。
周沥生长在乌托邦一般的家庭,外人看来如此。
周延和程涟书几十年如一日的相爱,灵魂知己,也不是虎爸虎妈,对他有求必应。唯独有一点,他们都看重自己事业和学业,给周沥的是物质,鲜少陪伴。周沥对他们并无任何指摘的意思,他够满足了,只不过这也养成他不依赖情感的个性。
程蔓的出生在他意料之外。
父母没忘记征求周沥的意见,他自然是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
也许是周延和程涟书的精力都不如年轻时了,程蔓出生以后,他们给她的呵护从物质到精神,满盈得溢出来,养出个混世大魔王。
周沥不喜欢孩子,觉得这种生物考验人的耐心,但他也还是矜矜业业当着哥哥。
梁宛走后,周沥回到德国继续工作。
霍易斐回国前锲而不舍地想从周沥嘴里问出八卦——酒店房间里的女人是谁。
周沥懒得回复他,直到把他送走才算清静。
清静之后,他变得有闲,有闲就开始思考。
周沥发现有时欲念冲上来时,他脑海里想的是那个叫Mia或者说梁宛的女人。而且这样的事在不断反复。
耳边会出现她的声音、动作乃至眼里的水雾。
晨曦落下时的清泉一样澄澈。
他翻出那张满是皱褶的便签,若有所思翻看着她的资料。资料并不全,只是些基本信息。更深的,他不想探究。
过分关注另一个人的人生,代表想要参与,甚至融合。
还没到那个程度。
从前一年开始,周沥其实就有把事业重心放回国内的想法,只是在等契机。
一次展览时,周沥飞了上海一趟,顺路地,他也去了北京。
他见了在北京公司的高层,就沃斯在国内发展开了无数会议。
之后,周沥将车停在Fingerprint广告公司门前。他们的距离很近,几乎在同一片商圈里。
当时是春天,北京还有些寒风料峭,但大门前的树梢上全是翠绿新芽。他坐在车里沉静地望了一会儿大楼,思考自己是自尊心作祟,还是对她有仇怨,又或者是单纯的放不下。
也许是相结合。
他分明警告过她的。
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
但他不做强迫人的事。
准备离开的时候,落日紧贴着大楼边缘沉沦,太阳像一颗金光璀璨的珠宝一点点下落。
梁宛抱着一沓文件,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和同事小跑飞奔出来,神色焦急紧张,坐上一辆网约车离开。
她从他面前匆匆掠过,穿着藏青色的卫衣和浅蓝色牛仔裤,头发干净地束成低马尾。
周沥看着那辆白色电车,不自觉踩下油门跟了一条街,然后他忽然在下个路口掉转车头,背道而驰。
他克制住了。跟踪也不是什么好行为。
第二天从实验室出来,周沥在Fingerprint对街的一家粤菜馆坐下,视线穿过街上的车流。
晚上十点,餐馆临近打烊。
梁宛捏着后颈,极度疲倦地从写字楼里出来,每一步都沉重且缓慢。她刚走出来,天空开始落雨,没几秒钟就变成大雨。她慌不择路地冲进路边的一家水果店,哀怨地看着漆黑如墨的天空,打了一辆网约车离开。
第三天会议结束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周沥在沃斯一条街外的仓储式超市看见梁宛。她和朋友结伴而来,大概是谢晚馨,买了面包、牛奶和一些水果。周沥站在冷冻区边,她静静从自己面前两米的位置走过去,偏着头在听朋友吐槽自己的男友。
她没发现他,或者说早就把他这个露水情缘的对象抛之脑后。
周沥目光垂落,转身离开。
回到德国后,他和北京那边依然每天开会,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尽快回去。沃斯在国内走的一直是精尖高端路线,入门门槛极高,口碑好,大众性不足,需要营销推广挤入市场。有几家不错的广告公司,这件事本不用周沥亲自选择,不过他在备选中看见了Fingerprint的名字,过往成功案例里,就有梁宛负责的。
他笑了笑。
Bingo.
周沥开始梦见梁宛。
很奇怪,但他总觉得他们曾见过。她从酒吧进来的那一幕像四季的更替,周而复始出现在梦里。她的脸孔越来越清晰,潜意识里的细节也一度被调动,记忆中的细节一点点被挖出来,她喝的是Cloudberry,系着条薄荷色的围巾。那种生理性的吸引像巨大的漩涡,把周沥吸纳进去。
他睁开眼,月光从窗外铺洒向床面,指尖触碰到的布料不知何时润湿。
周沥皱了皱眉头,把床单丢进洗衣机。
他在书房坐了一夜,整理自己对梁宛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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