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着病力气依旧大得惊人,圈住她的双臂和身躯,叫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周沥低下头,额头贴在她后颈衣领下的皮肤上,烫得她心惊。她此刻只穿着一件轻薄的贴身长衫,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溽热的鼻息穿透布料,拂在她的后背上。
“我没事,明天就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咳了一声,“你哪儿都不许去,只准待在这个房间里。”
“你……”
梁宛气结,扭了扭身子,发现自己还是挣脱不了。
“你生起病来怎么不讲道理!”
她埋怨他,却是实在心急。
周沥抱着梁宛缓缓倒下,他埋在她身后,沙哑疲惫的嗓子已说不出太响亮的话,又沉又轻地说:
“如果你再次逃跑……梁宛,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你,”他重重深呼吸,“我没有信心。”
梁宛被他抱着,凌乱散开的中长发掩住脸庞。她没有说话,渐渐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
是因为发烧而感到寒冷?还是——害怕?
梁宛捏住他的手,失神片刻。
她还是要尝试劝他,于是在他怀里面扭过身,面向他,捧住他滚烫的脸颊。
“我不去其他地方,我们就去医院,然后就回来好不好?”
“不好,你嘴里没一句真话。”
“……”
梁宛哑口无言,她的信誉在周沥那儿已经跌到谷底了。
忽然,周沥又把她扳转过去,背对自己。
“你这么不想看见我?”她没好气地问。
周沥低笑,没什么力气和她争,“会传染给你。”
梁宛气笑了。
“我都和你睡在一个被窝里了,你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是不是晚了点?”
周沥无言。
过了许久,周沥的呼吸声变得规律,虽然仍旧比平时沉重,但他应该是睡着了。
梁宛轻轻掰开他的手,他醒了,又要铐住她。
“我不出去这个房间,我去洗手间。”
周沥闭着眼睛,过了好久才微微松开她的手。
梁宛翻身下床,到洗手间将一块小方巾用冷水打湿,又准备了一条湿毛巾,回到床边把方巾折叠放在他头顶。
她蹲坐在床边,用毛巾慢慢擦拭他的颈部、手心和臂弯。
擦拭到手背的时候,梁宛的动作停住了。她看见他原本应该蜿蜒着青筋的漂亮手背上,多了一道张牙舞爪的伤痕。
这伤痕很新,鲜血才凝住不久,透着肉里的红。
怎么伤的?
她抬眼想问周沥,但他闭着不安的眼睛,面色泛红,好不容易才肯这样安静地躺着。
梁宛没有打扰他,抽出自己又被他攥住的手指。
5:17
伦敦的天还未亮。
梁宛记得这附近应该有一些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房,预约GP太繁琐,时间不等人。
她在床边趴睡了片刻,等天蒙蒙亮起。她伸手在周沥眼前晃了晃,试探他是否感知得到光影的变化。
他没有动静,应该睡着了,梁宛心想,再固执到底也还是抵不过身体的疲惫。她在窗前驻足注视他片刻,“借用”他的围巾出门。
她的那条薄荷色围巾,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丢失了。也许在牛津街的某个角落,也许在Selfridges里,但这都无异于大海捞针,也已经失去意义。
那是多年前梁怜沁亲手织的,是她送给梁宛的最后一件礼物。
梁宛一直不想赋予它特别的意义。但每当出远门,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带上它。
而昨天,在梁宛和周沥重逢的时候,她弄丢了它,再也找不回来了。
梁宛拢了拢颈上周沥的围巾,轻轻关上房门。
清晨的伦敦大雾弥漫,城市一切金属设施上都结着寒霜。英国独特有个性的野蛮树枝在雾里,就像一个吞噬人类的怪物。
梁宛一边找寻攻略,一边按导航的路线乘坐地铁行走。地铁运营时间很早,但车上只有寥寥无几的人,梁宛昏昏欲睡攥着自己的手机,眼皮时不时耷拉下来。
窗外一片灰白,她心里想着周沥。
药店距离并不算远,两站路就到,她来得及在他醒来之前赶回去,不至于让他又似昨天那样发疯。
她捂了捂心口,想到昨天和他相遇的画面,心还在砰砰狂跳。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周沥,埋藏在他躯壳中的另一个他,偏执、强硬、霸道。
药店是街上唯一在营业的店铺,梁宛向药剂师说明周沥的症状,购买了对方推荐的药。正要付款时,她又想起他手背上的伤口,于是又买了几样处理创伤的药品。
这样人迹罕至的街巷,即便是艳阳高照的时候来,也不免会让人感到心慌。眼下四周过分安静,晨雾阻隔着阳光,只有偶尔驼着背、抽着烟的人走过,梁宛眼下的青黑,和对方浓重的烟熏妆、全包眼线相差无几,都似大太阳底下飘着的鬼魂。
梁宛抓紧了手里的纸药袋,依据导航的路线往回走。
转角一个彩色的垃圾桶在阴天尤其显眼,梁宛看到它便知自己没有走错路,安心地正要将手机放进口袋——
忽然间,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男人忽然从转角快速冲向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娴熟地从梁宛手中抢夺走手机。
一秒之内,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耳边只剩呼啸而过的风声。
人身体的机制很神奇,事情发生的一刻,梁宛大脑一瞬间空白,紧接着她的肾上腺素飙升,本能地向前想要去抓飞车党,但对方早已逃之夭夭,她狼狈地跌坐在地。
怎么办。
梁宛的脸色瞬间煞白。
刚才周围没有人让她失去了警觉性,千算万算没能算到自己会遇到谢晚馨口中的飞车党。这比在国内丢失手机糟糕多了,她身在异国他乡,联系不到任何人。
片刻的失神后,梁宛让自己恢复冷静。
她这几天衰透了,几乎没有一件顺遂的事情。她摸了摸身上,幸好她的信用卡和证件都在羽绒服口袋里。
报警?英国警察真的会管一个抢手机事件吗?恐怕不会。但梁宛还是决定去试试。
她走到大路的便利店上寻求帮助,在热心肠的年轻姑娘指引下找到警局,报警。警察让她等消息,她想了想,留下周沥的电话。
情绪已处在崩溃的悬崖边。
她还能平稳地走回去,大约是因为手里这袋药。
她总不能……看着他就这样烧下去。
万事不顺。
这之后,她的鞋底踩到口香糖,黏着纸巾走了一路;坐地铁坐错班次,绕了一大圈才回来。
好不容易凭记忆寻找到酒店,她按响门铃,里面却无人应声。
周沥睡得很沉没有听见?
梁宛抱着腿蹲在房间门口,闭上眼深呼吸。
-
醒来的时候,周沥觉得自己躺在火炉里。被褥因他的体温而变得格外闷热,他咳了几声,能感觉自己的体温稍稍降下去一点,不像昨晚那般又气又晕眩,精神也好了很多。
视线第一时间从天花板移到房间里。
他在找梁宛。
但这里万籁俱静。
一秒后,他绷紧下颚翻身下床,从卧室奔至洗手间,哐一下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他又回到卧室,来到落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心想她是不是故意在和他玩捉迷藏。
但迎面而来的只有刺眼的阳光,让他本就被烧得酸胀的眼睛瞬间红了眼眶。
周沥踉跄着拿起手机给她打去电话,再是微信语音,全部都被已最快的速度挂断,紧接着是关机。
旧事重演。
周沥赤着脚站在床边,目光落在她昨晚放在他额头的方巾上,边上是被她留在那里的钻戒。
他想起自己那时说的话。
如果她再逃跑一次,他没有信心可以再找到她。
他站得笔挺,觉得房间开始天旋地转。他简直要被她气得呕血。
难道梁宛认为,她只要再跑一次,他就会放过她?
不,他还是不会。
这是他的本能。
酒店里没有梁宛的身影。
门前那条大街随着日光渐升变得繁华。
车水马龙如此具象地呈现在周沥面前,炫光从车窗迎面冲向他眼睛。
太多人了,周沥又一次想,这个世界过于庞大。
梁宛连大象玩偶都没有带走,她会去哪里?他能去哪里找她?
……
午后,梁宛向第三个前来问询的酒店员工解释状况,再度从迷糊的状态中醒来。
她又按响门铃,后悔自己走时没有将房卡一并带走。
周沥该不会睡晕过去了吧?
梁宛心里一阵动荡,起了叫救护车的念头。
她又按了一次门铃,祈祷他能听见。
忽然,一个压抑、沉哑的声音响起,带着疾步后的粗气。
“你去哪里了?”
梁宛闻声抬起头,连人都还没有看清,就被他直直抱起来带进了房间。
她用装着药的纸袋子轻轻敲打周沥的后背。
“你疯了?你发着烧还出门?穿这么少,你不要命了?”
周沥把她丢向床面,苍白的面孔盯着她,冷声重复问道:
“我问你去哪里了,回答我,梁宛。”
梁宛一怔,手指还攥着纸袋。
“我,我出门买东西。”
他淡淡问:“不是逃跑?”
她的借口在他这里已不起作用。
梁宛皱了皱眉头。
“你以为我把病中的你丢在这里跑了?”
周沥不语。
“我还没有那么畜生呢,”她轻笑了下,“不过看你精神恢复得不错,我是可以走了。”
她刚站起身,迎面就是周沥这一堵墙。
“我还在生病。”
梁宛抬头,“你是在和我装柔弱吗周先生?你刚才要发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她盯着他。
苍白、脆弱又固执。
“为什么不接电话?”
梁宛知道他误会自己了。
可她也委屈,本就万事不顺,她也在气头上,不肯服软哪怕一点。
“我为什么一定要接?你别忘了我们的恋爱关系一开始就只是试用,可以随时结束。”
她的话触到了他的逆鳞。从门外到刚才为止都还维持冷静的周沥,忽然拎起她的身体,让她站在自己面前。
“试用?”
“本来就是。”
周沥的目光锁定在她晃动的眼睛上。
“所以你不愿意和我结婚?”
“对。”
“你不喜欢我了?”
梁宛不吭声,别过头,胸口郁结。
“梁宛。”
周沥的声音轻下来,捧住她的脸颊。
“我在奥斯陆时就说过,一夜情不是我的风格。我和你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
他的嗓音逐渐变冷,像没有谈判的余地:“所以,我不管你现在喜不喜欢我,我都不可能放你走。”
梁宛一怔,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心游走在她的脊骨上。
“腰还疼吗?”
她没回答。
手里的纸袋子被周沥夺去扔在地上,他扣住她的双手,闭眼由轻柔的吻开始在她唇痂上打转,再渐渐深入。他压抑的情绪缓慢地释放,最后变得失控。
梁宛起初以为,再过也不过是昨晚那样,只要她一句软话,他就会停止。
可她想错了。
周沥在她肩头的齿痕上又咬下去,更疼。
她将手抵在二人之间,惊呼了一声。
“周沥你听我说——”
梁宛踢开他,往床头退,脚腕倏然被他握住,拉回到他面前。
他不想听她伶牙俐齿的辩解。
昨晚他以为他们和好了,可她还是走了。
他封住她的唇,扼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仰头承欢。
“除非你讨厌我,梁宛。”
他分不清她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了。
“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你生病还这样子,不要命了!”
周沥没有再动她。
“周沥你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想结婚!在挪威的时候,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有缘人,我们是平等的。但回到北京以后,我们的身份、地位、财富都不同,我是弱势的。你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是因为你不会被说闲话。我不同,我这人死要面子。”
她大声将憋在心里的话都怒吼出来。
“你看你现在,你力气比我大,就能强迫我不让我动,我只能被动地迎合。这一点也不公平。”
周沥怔了怔,脖颈上被她抓挠出来的红痕尤其醒目。
“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它不止谈情说爱、风花雪月。它意味着两个家庭的结合。”梁宛一瞬不瞬凝视他,“意味着我要被迫与你的家庭,还有梁怜沁拉扯一辈子。我不要那种关系,我害怕。”
周沥的喉结滚了滚,告诉她:“我们可以只过我们的生活。”
梁宛看着他,平静摇了摇头。
林知欣曾经读到过一句话:“一个人的悲哀之处在于,她在追寻爱情的时候依旧保持着对爱情的警惕,爱情的欢愉无法超过她对爱情本身的怀疑。”
梁宛不记得这句话,也不明白这其中为何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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