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瑄及时托住掉下来的托盘,沈朝盈手忙脚乱地接过,有些尴尬。
见她这没出息样子,崔瑄眼中闪过笑意,好心补充道:“是燕王之女,不必害怕。”
许是因为她的“害怕”,对方将声音放得格外温和,还带着调侃。
沈朝盈深吸一口气,掐了下手,眯眼笑道:“谁害怕了?只是手抖。”
第32章 记吃不记打
燕王是先帝小儿子, 今上登基时,燕王还不满十岁,如今也年逾三十了。
今上有亲弟妹, 这位圣宠只能算一般,然到底是宗亲,亲王之女乃封郡主,即便是贵如四姓, 见了也得恭恭敬敬的。
故宋修文被缠得烦了, 拒绝的话也不好说得太绝。
寻常成年人多被推托几次,也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然李二娘是贵女中少见的单纯善良,才会全信了宋修文的推脱之词,并非宋修文故意吊着她。
“你就这样捅出去, 小娘子的一颗芳心都碎了。”
宋修文躺在崔宅的太师椅上,有些可惜, “子玉啊, 你还是这般地不懂怜香惜玉。”
崔瑄早知此人尿性,自顾练着大字, 看都没看他,边道:“你若真怜惜,又怎会将人不上不下吊着。既对人家无意,就不该去招惹。”
宋修文“嗤”地笑了, 习惯性嘴贱, “这么说来,你是怜惜韦七娘, 所以才将人气哭”接收到崔瑄的眼刀,他又及时改口, “是,还是学你早日断了好,清静。”
崔瑄徐徐:“我与你可不同。”
韦七娘骄傲如明月,要所有人都拜服她裙下,他懒得伺候,她便盯上了他,实则对他没多少心思。
就算有,他将话说得狠了,对方那么骄傲,便也不可能再惦记了。
宋修文想说“子玉啊你还是不懂小娘子家心思,你那一番话恐怕韦七这辈子都会记住你”,然到底没敢惹他,再招来一顿嘲讽,得不偿失。
只遗憾道:“话又说回来,巧巧那般玲珑可爱,哪个男人不喜?我还真不舍……”
李二娘虽是羞涩性子,却并不自卑敏感,反倒像冬日里的太阳,羞涩而纯粹。跟在你身边也只会羞怯地偷偷看你,并不打扰你。
这样恰到好处的追逐,并不让人反感。
宋修文不好强硬拒绝是一回事,也是不舍对这样娇怯的小娘子强硬。然他天生风流,注定不会钟情于一个女子,所以对着一腔纯情的李二娘,他退却了。
崔瑄:“那你去和人说清楚,想来燕王很乐意两家结亲。”
宋修文想了想,悻悻饮酒,“罢了,我还是莫祸害人家。”
他眯着眼:“你做了善事一桩,那店主小娘子结结实实得了好处,李巧娘也远了我这个祸害……呵,合着到头来只有我里外不是人?”
饮一口新酿桃花酒,宋修文忍不住咂嘴,在崔瑄嫌弃地瞥过来之前,摇头吟道:“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呀……”
……
春闱放榜之后很快又是释褐试,朝廷会给通过礼部试的进士们发放黄花笺。
黄花笺,便是用金粉铺饰的笺纸,又称金花帖子,漂亮得很。
沈记店门前,竟然有士子拿着金花帖子回来“还愿”的,说吃了她们家广寒糕,果然取广寒高甲。
说来也巧,这士子正是以诗代文书打折的那位,眼下,无疑又给沈记带来了宣传噱头。
十年寒窗心想事成,沈朝盈也很高兴,诚心祝愿那士子:“关试有四,身言书判。观郎君体貌丰伟,言辞辩正,能过礼部试,想来书、判亦是没问题的,只待烧其尾、登龙门,直上青云,指日可待。”
那士子听了这番话,更加高兴。
十年寒窗,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刻么?
沈朝盈会来事儿,说着便要将这人之前买的广寒糕免单,又请他无论如何也得坐下来尝尝店里招牌,也叫小店沾沾光。
士子却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怎好意思收下?
“不过一进士而已,还尚未通过关试,小娘子这般郑重其事太客气。”士子很不好意思。
沈朝盈笑道:“郎君是有真才学的,吃糕不过是讨个好彩头,儿才要反过来感谢郎君。今日郎君愿意带着金花帖来小店还愿,实在令小店蓬荜生辉,请郎君万万莫要客气。”
士子实在被这高级马屁拍得很舒畅。
吃芝麻糊炖奶时,不遗余力夸道:“饮墨不若胡麻浆,胸无点墨通五策。”
这是戏说王勃写文章没有思绪时,会喝墨汁的谣传,而墨汁与芝麻糊都浓黑,又说即便是大字不识的人喝了这芝麻糊炖奶,也能考中进士,还是最难的秀才科。《晋令》载:“策秀才,必五策皆通,拜为郎中”。
沈朝盈一边笑眯眯伺候笔墨,请他务必留下墨宝,给足了情绪反馈,
一边心哂,没想到古人推销起来,简直主播还疯狂。
外面那墙正空,沈朝盈正思索拿来涂画些什么,眼下便有了素材。
昔日沈朝盈对他释放过善意,士子也十分大方地笔走龙蛇,留下一副狂草。
周边店主、顾客、周围百姓都过来围观了,自然少不了消费,尝尝这新科进士都夸好的糖水。
待忙过这一波,沈朝盈送走士子,而后带着婢子欣赏墨宝,笑起来:“这叫做‘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释放自己力所能及的善意,日后或许能换来意料之外的回馈和报答。
宋修文在崔宅喝了酒,歇了晌,待醒来,天边已挂上了淡淡小月牙儿。
朦胧浅淡的新黄,似时下女子爱画的面靥;疏星布列,似李二娘前日里问他可有空去京郊赏花时,双眸若星,盛满期待。
宋修文愣了半晌,而后自嘲一笑。
宋修文一边舒展着身体一边朝外走去,崔瑄好似知道他快醒来似的,正站在廊下赏月。
“醒了?”头也没回,淡淡的语调。
“是啊,一觉睡了三个时辰。”
宋修文想着今夜大概睡不着了,与其回去无聊,不如留下来骚扰崔瑄,便传来小厮,
“回去府里告诉一声,今晚我在子玉这儿住下。”
崔瑄随他,但提前说好:“明日还要上值,我不可能陪你饮酒。”
“不喝了不喝了,”宋修文摆摆手,“这会头还疼着呢。”
“头疼?”崔瑄诧异,这还没他平日与人拼酒三成的量。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宋修文晃晃脑袋,催促道,“有什么解酒饮子没,头疼的厉害,嘴里还苦得很。”
崔瑄见他还有心情贫嘴,便放心了。
阿青招来小厮吩咐,而后为难地回了句什么。
阿青走过来,赔笑道:“阿郎、宋七郎,做饮子的那厨娘下午告了假,若是想喝东西,不若小的去沈记买些回来。”
宋修文先点头,后摆手:“罢了,我走过去也好。就当散散心。”
崔瑄看眼天色,“一起吧。”
宋修文感动,做捧心状:“瑄郎,还是你心疼我,担心我一人出事?”
崔瑄:“……”
两人人高腿长,不过几十步路就来到沈记门口。
“噗嗤”宋修文眼神好,黑着天也一下看见了店门口那新添狂草。
“好大的口气。”宋修文笑眯眯的,却没见真嫌弃“狂”。
“二位郎君来了,”沈朝盈就坐在店里面剥枇杷,直接放下筐,扬脸冲二人笑道,“吃什么?”
宋修文调侃:“便来墙上那吃了能通五策胡麻浆。”
“……”
沈朝盈笑道:“郎君稍作,崔郎君呢?也一样?”
崔瑄还没说什么,宋修文便笑道:“他肚里墨水够多了,再吃,便要成黑心肝儿了。”
“噗嗤”沈朝盈实在没忍住,不厚道地当面笑了。
崔瑄:“……”
沈朝盈知道他俩是真损友,好朋友,崔瑄必不会生气,便凑趣笑道:“那给崔郎君上一盏冰酥酪,甜香甜香。”腹黑便要靠傻白甜来净化了。
崔瑄点头,“有劳。”
沈朝盈去厨房忙活了。
宋修文看崔瑄那云淡风轻不识情滋味儿样,想到自己的惆怅遗憾,忽然间不爽起来。
宋修文眯眼笑了笑,有心挑事:“刚才听着店主小娘子唤我‘郎君’,却唤你‘崔郎君’,脸上笑也真心实意了几分,看来我还是不如子玉招人喜欢啊……”
这事挑得一点水平也没有,崔瑄瞥他一眼:“昨日经李二娘事,小娘子家心思细腻,恼了你,很奇怪?”
宋修文盯他半晌,眨眨眼,算是勉强接受了这说法,只是仍不肯轻易放过他。
虽然前两次是宋修文主动要他陪自个儿来的,但,“我记得你向来对这些甜腻之物敬而远之,今日却主动陪我?子玉啊,你当真这般好心?”
崔瑄顿了下,绷着脸道:“……莫要多想,你若疑心便自个儿留在这,刚好我去县署看看。”
“别别”宋修文滑跪很及时,若真惹恼了这位,恐怕今晚要睡街上,“是我说错了。”
这店里纯木头的,隔音不好,沈朝盈在厨房也能听见他们贫嘴。
不过打趣虽因她而起,却没什么羞意,还能神色如常地给二人上糖水,还多送了一份炸杏花片。
宋修文挑眉,“我们似乎没点这,小娘子莫要上错了。”
“没上错,”沈朝盈笑得很客气,“就是请二位郎君吃着玩的。昨夜下了场雨,今早就听有小贩挑担卖这个,便买了些,做这炸食。”
宋修文看眼杏花片,外裹面糊炸得金黄,淡淡透出内里的粉白嫩肉来,笑道:“好漂亮的花馔!从前吃过炸玉兰,今儿借小崔大人光,尝尝这炸杏花。”
沈朝盈很实诚:“郎君尝个新鲜便罢了,切莫抱太大希望,这杏花淋了雨,水了唧唧,炸不酥。”
宋修文失笑:“你这店主倒是实诚,也不怕赶客?”
沈朝盈嘿嘿一笑:“若是正经挂了招牌的,自然尽拣好的说,这不是送郎君们尝鲜么?……毕竟那光张口只夸好的,又未免显轻狂,总要有所取舍。”
取舍……
宋修文愣了一下,随后“噗嗤”笑了。
店里其他两桌客人也跟着笑,笑够了,打趣道:“小娘子万莫在某等喝饮子时开口说话了。”
便是崔瑄,脸上也带了点笑意。
……
从店里出来,宋修文心情已经大好,迎着已经明亮的月色慢慢往回散。
偶有还开着的店门前悬着风灯,拉长二人的影子,一路光影温柔。
走到半途,宋修文扭过头对崔瑄笑了笑:“这小娘子真有意思啊。怎么一人在这市井中?真可惜了。”若长安城这些世家女中有个这种性子的,那就好玩了。
宋修文感慨完,便察觉到好友脚步一滞,很快如常。
崔瑄略带警告意味,沉声道:“你莫记吃不记打。”
宋修文话中本没有旁的心思,听他这般“危言耸听”,不满道,“什么叫记吃不记打,我是真心觉着……”
“那你的真心还真不值钱。”崔瑄嘲讽。
宋修文:“……”
“我不就说一嘴吗至于吗”宋修文咬牙,“难不成我在你崔子玉心里便是看到个好看小娘子就忍不住撩拨的渣滓?”
崔瑄看他一眼,那眼神明晃晃写着“难道不是?”
到底顾念着自幼情分和他未泯的良心,崔瑄缓声:“我只是提醒你,知道可惜,便莫要有其他想法。”
这也是为他好,沈小娘子可不是李二娘之流,真被玩弄欺骗了感情……活生生的例子,崔瑄最有发言权。
第33章 清明青团子
过不久是寒食, 紧接着就是清明。
在本朝,寒食与清明基本上已合二为一,朝廷官员一连得放四天假, 是个很盛大的节日。
因寒食有禁火之俗,为防冷餐伤身,踏青春游、蹴鞠马球等能够锻炼身体的活动在长安很是盛行。养尊处优惯了的纨绔们却懒动弹自己,多喜欢斗鸡。
同时, 人们也没忘了祭祖扫墓这最重要的习俗。可以说这两日既有祭坟扫墓阴阳永隔的凝噎, 又有趁春光好踏青赏玩的欢笑。
今年春天的光景比前几年都要好,整个三月风和日丽, 冷暖宜人,一入四月,更是绿杨荫里闹花深, 一切都是明媚馨丽的。
曲江春景则最好,加之还有芙蓉园曲江亭这样一大片园林雅苑, 携亲邀友踏春的人便愈发多。
沈朝盈提前做好了冷食青团子, 又多带上一大筐的成品和半成品去现包。
这次她们早早租了个车夫,一点不慌不忙。
沈朝盈看着阿霁因嚼青团而鼓囊囊的圆脸儿, 笑问,“好吃么?是芋泥酪馅的好,还是这肉松蛋黄的好?”
阿翘在旁咽下一口,咂着嘴皱眉道:“好吃是好吃, 肉松酥香得很, 鸭蛋黄一抿就沙,只是这个塞牙缝……小娘子, 我还是多吃芋泥的好。”
在外头无法肆无忌惮地剔牙,只能用舌尖隔靴搔痒, 这是连一个吃货都无法忍受的麻烦。
牙龈根处那股似有若无的肿胀感时刻提醒着它的主人不可放肆说笑,然而对于一天要说一千句话打底的阿翘来说,实在是难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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