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盈皱着眉头也忍不住笑起来。
没办法,这个,有些食物就是美食与美不可兼得。
沈朝盈摆了两次摊,还是头一回来曲江,快到曲江亭时,沿途已经可以看见赶早占亭子的游客了。
穿着轻薄春衫的小娘子、一袭白襕胜雪的士子……深浅绯绿不一的官员,无一例外的是总算得了空携家眷出来赏春,难免碰见同署的同僚或上峰,打马不便,就在马上问安。
沈朝盈冲着车夫喊了停,挑了个水清柳绿的地儿铺展开来。
身后是碧灵灵的江面,岸边野花野草肆意汹涌。
头顶上和斜前方的垂柳恰好能遮住一会儿就升起来到日头,又刚好没什么“打卡景点”挡住自己,还能赏春。
嘿,这么好的位置,怎么就被我占了呢?
时机往往转瞬即逝,才收拾好,再看她们摊位面前这会儿陆陆续续才来的小摊小贩已然失了先机,只能一窝蜂地往北往深处凑,到底不比这关口处位置好人流量大。
沈朝盈不禁在心内得意自己,我果然是个天才!
阿翘也夸:“这里好,有大石头可坐,午间还能趴一趴。”
这次她们来只卖青团,饮子就是那便宜量大的甘蔗马蹄水,一整车就装了这两样。
然种类单一,口味便花哨了起来。
甜咸两色青团,甜的是浅淡如碧玉的青色,只拿了艾草汁子和面,口感柔嫩。咸口的则是近草皮的深绿,和着嫩艾叶絮絮一起和的面,纤维感重,一咬拉丝。
除了颜色,外形上也做了区分。
甜青团用花糕模子压成花型,有豆沙的芝麻流心的还有一小板芋泥酥酪馅的,酥酪不易得,卖价也更高,仔细地用盒子小心装着。
咸青团就是圆滚滚鼓囊囊一个,有肉松咸蛋黄馅的,雪菜笋末肉馅的,腌菜豆腐的……
垫上小块的油纸,每个隔开,防止粘连。
一排排摆出来,碧青油绿的,煞是整齐好看。
还不用她们支起广告招牌,就有游客被吸引过来了:“这糕团是卖的什么?煞绿煞绿的。”
“青团。艾草汁子和的面,有不少馅口,除了这个一枚得十文,其余的都八文。客人来一个尝尝?”
巴掌大小的点心,这可不算便宜,又是没见过的东西。
趁那郎君犹豫时候,又有旁的人挤过来。
有个识货的,估计是走南闯北的客商,去过几次江南,认了出来:“这可是清明团子,用艾做的?”
沈朝盈点点头:“客人好见识,正是。”
“确实是好东西,长安难见。我要两个。”
“客人要甜的咸的?甜的有这几样……客人拿好您的青团子,一共十六文,刚开张您给十五就好。”
客人当场就咬了一口。
咬开黏糯的外皮,豆馅甘甜细腻,混合着艾草的清香。虽是提前半天做好的,却一点不硬,又糯又韧!
客人三两口吃完一个,赞道:“好吃,买少了,再来几个吧!便各种口味再来一……不,两个!”
甜咸一共六七种口味,沈朝盈取了个盒子给他装好,“客人慢走。”
围观的人见他吃得好,不再犹豫了,围上来七嘴八舌:“我要他刚刚吃的那豆馅的”“某要腌菜的”“甜、咸的各来一个”……
有了上一次配合,三人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地做完了这一波生意。
青团久放不硬,除了和面的配方比例有讲究之外,还有一层原因则是沈朝盈在出笼时均匀地在青团表面刷了一层熟油。
所以青团油绿如玉,糯韧绵软。
一口下去,清香细腻。从颜色到口味,仿佛将整个春天都吞吃入腹了。
清明前的艾最嫩连根茎一起剁碎了揉进皮子里也不拉嘴,颜色翠绿,蒸出来软糯碧绿的皮儿,加了大米粉,比之纯江米和面更有嚼头。
甜馅心不腻,咸馅心解馋。
卖得多了,口碑渐渐传开,也有宝马雕车珠围翠绕的贵人们遣仆婢们来买的,一出手便是十数个,摊上的成品见少,沈朝盈将收钱打包的活儿交给她们两个,自个净了手,就在一边现做起来。
现做的好处就是有客人尝鲜想要不同的馅料组合的,沈朝盈也能给他弄出来。
甘蔗马蹄水十分的解渴,几乎买的多的客人都会带一杯。
准备的一小板芋泥酥酪的因为口味新奇,着实好吃,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剩下的,沈朝盈今天也带了芋泥来,却只能与肉松、咸蛋黄一类搭配着。
酥酪实在难得,要先将牛乳制成酪,酪再生成酥,费力气,也金贵。从前去人家府上做生辰糕时她都是提前让主家准备好,真到了自家做,手都酸了才得一点点。
好在芋泥这种东西,和什么搭配着都好吃,客人们也十分买账。
原料桶中渐渐空了下去,阿翘腰间收银钱的挎包鼓了起来,沈朝盈笑道:“我看那边有卖肉脯的,一会儿你们去买些吃,给我带点儿就行。”
阿翘,阿霁点头。
待送走最后一个客人,阿翘留下钱袋子,掏了几个铜板出来,便拉着阿霁手跑去了。
沈朝盈也盖好那些瓶瓶罐罐,免得食物碎屑掉进去。
午间人少,又零星招待了几位客人。
这么风和日丽、财源广进的好日子,偏碰上那不合时宜的晦气。
“沈氏?!还真是你!”
沈朝盈眯起眼分辨来人。
半新不旧的长衫,几处泛黄,几处发白,看起来十分邋遢,若是不顾显眼的双下巴,面容大抵也能算得上清秀……
沈朝盈第一眼并没认出这人来,只是对方语气太不友善,仔细回想,才忽然想起个人名。
沈朝盈微笑,像招待寻常客人一般:“客人要吃什么?”
“嗤”张宣似乎颇解气模样,冷冷笑道,“你竟私留在长安?不是我说你,好歹也曾是士族女,竟然沦落自此!自甘堕落,可笑可叹!”
沈朝盈歪头看他:“看来宣郎现在是混得好了,想必今科必定榜上有名?”
张宣:“……”
张宣冷哼,脸上露出一丝矜傲:“即便落榜,明年再战便是。某有才学,熟背经史子集,总比你抛头露面行这商贾事要强!”
他心里也清楚,若非为生计故,谁又愿意至此呢?然正是如此,他才畅快!
他可还记得那二十个板子的仇!
如今撞破沈氏过得凄惨,他心里比暑天喝凉水还舒畅!
沈朝盈嗯嗯点头:“宣郎这般热心,不如借儿些银钱,总比耍嘴皮子来得叫儿感激。”
张宣:“……”
不是,从前沈氏嘴皮子有这么灵活?怎么一开口就往他痛处戳?
张宣拉不下脸,便有些恼羞成怒:“给你?你是什么身份也配?”
“何事喧哗?”身后突然一道冷声。
却是另一位“瑄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
便是对方没穿那身官袍,张宣也怎么都不会忘记这一张脸。
便是这人判了自己二十个板子,让自己趴在床上养了半月,若是多那半月温书,说不得自己就考中进士了!
然再恨,也只能老老实实行礼:“小崔大人……”
崔瑄打量他一眼,皱皱眉,这不是……探究地看向沈朝盈。
沈朝盈含笑点一点头,小崔大人好眼力!
“怎么,罚了板子还不长记性,不够?”崔瑄神色淡淡的。
“……”
张宣却也不是不学无术的混混,还是略懂一些律法的,惊吓之后便有些恼羞成怒。
兴起的气性越过了害怕,张宣硬着头皮咬牙道,“这是某与沈氏旧账,小崔大人……多管闲事,不合适吧?再则,这儿到底是万年县内,小崔大人难道要越殂代疱?”
“放肆——”
崔瑄微抬手,拦住了要上前训斥的仆从。
沈朝盈看一眼崔瑄……她“咦”了声:“我自家郎君,什么叫多管闲事?”
张宣脑子没反应过来。
什么,什么自家郎君?
崔瑄也一愣,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些意味深长。
“瑄郎。”沈朝盈唤了一声。
那声音,便是从前张宣也没听过的,登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
崔瑄顿了顿,“嗯。”
语气虽还是清清淡淡的,到底比警告张宣时软和。
沈朝盈笑看向张宣。
张宣瞪大了眼,难以消化。
这时候阿翘阿霁也回来了:“小娘子,我们买了好些,你快歇歇,我们来做糕!”
“哦对了,这是我婢子。”沈朝盈怕他不认识,贴心地介绍。
有高官情郎、有伶俐婢子……张宣哽住了,下意识质疑。
然而对上那张丰盈不少的芙蓉面,比之去年的凄婉哀愁,眼下全是明亮笑意,足以证明她确实过得很好!
张宣方才还得意,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这会子脸上火辣辣起来。
沈朝盈笑容意味深长起来,“宣郎也万莫再沉溺于过往了,萍水相逢一场,还有什么值得你放不下的?”
“……”
张宣说不出话,阴沉着脸走了。
明明他是来看热闹的,却被她说得好像还对她有旧情一样!
明明去岁纠缠自己的人是她!
身后传来婢子天真的问话声:“小娘子,这谁啊?”
沈朝盈幽幽道:“找茬的。”
“找茬的!就这样放走了?怎么不让崔郎君把他抓进牢里!”
张宣脚步一顿,加快了速度。
————
沈朝盈懒得看张宣肥腻不少的背影,赶紧转过来看美人洗洗眼睛。
先看向崔瑄身后,今天竟然没跟着他那损友。
沈朝盈心情大好,笑着福身,“多谢郎君肯陪儿演戏。”
似乎风中扬起了柳絮,崔瑄转过头去,虚虚抵拳轻咳。
平息时,脸颊已泛薄红。
“让人悔恨的法子有许多,女郎何必自损清誉。”崔瑄垂眼。
看着他半面桃色,蜀锦衣袍,沈朝盈笑了笑,“便是旁人当了真,难道不是郎君受委屈,我占便宜?”
“……”崔瑄又咳嗽起来。
阿霁忙递过去饮子。
“春日柳絮实在烦人。”沈朝盈皱皱眉,感觉自己鼻子里也痒了起来,埋怨道,“合该一把火烧了。”
崔瑄捧着甘蔗水,抿一口润润喉,既是心虚,又是好笑,“可不能烧。”
圣人曾经组织过京畿官员整治春日柳絮困扰,有位年长的官员提出照着农田烧麦秆的方式也将柳絮给烧了,大家都认为可行,然而点着之后差点没把屋顶给掀了。
那点火的官员最惨,蓄至胸口的一把胡须被烧秃,次日还得顶着参差不齐的胡须当值,好不狼狈。
崔瑄思及此,眼里也带了笑意。
美人一笑,真真面如桃瓣,色如春晓,沈朝盈瞧着便赏心悦目。
看够了本,沈朝盈愉悦道:“那便请郎君吃青团子吧。”
第34章 枇杷冻撞奶
枇杷的季节到了, 沈朝盈日日都买。
好吃是好吃,纯天然无污染,但是皮难剥。
婉约派吃法是用勺或指甲在皮上划一下, 让皮肉分离,再轻轻剥开。豪放派则不管那么多,直接将枇杷对半切开,去头去尾, 放在两碗中间大力摇晃使核脱落, 再捻起果肉直接送入口,最后把皮吐掉。
瞧起来是爽, 然而实际操作起来,沈朝盈总觉得比剥皮还费力气。
沈朝盈老老实实拿指甲划拉,剥了大半白瓷缸出来, 再一个个切成薄片。这两道工序就废了不少功夫,再加水, 小火慢煮, 煮到软烂,直接就是二更天了。
阿霁两个守着灶火, 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磕在一起。
沈朝盈一笑,给碗口垫上干净纱布,沥出汁水, 再倒回去加糖煮化, 放罐子里密封,这才算好。
将人喊起来睡觉去, 一觉直到天亮,晨起再来看时, 冷好的汁液已经凝结成冻了,明莹剔透,微黄透亮。
阿翘揉了揉眼睛,一脸以置信:“昨夜还好好的,这就坏了?这天儿就这么热了?”
沈朝盈被她表情逗笑,“不是,这就跟皮冻一样。”
冬天的时候,沈朝盈曾做过皮冻,阿翘吃得很是欢快。她这么说,阿翘就能理解了。
枇杷鲜嫩,一按一个指印,颜色深了卖相不好,做成枇杷冻更好保存。果胶使其凝固,糖是天然保鲜剂,能够延长枇杷冻的保质期。
做好的枇杷冻可以和牛乳或奶茶一起喝,吸吸溜溜的口感,简直平替后世的吸吸果冻。
阿翘两个都尝了,哪怕早上刚刚吃过了朝食,被烤得酥脆掉渣的胡饼跟浓稠的白粥占满了胃,这会子也还是被枇杷冻奶茶的香甜给激起了食欲,“好喝!”
沈朝盈跟阿霁都喜欢只加牛乳的,二比一胜出。
她们昨天在曲江耗了一整天,后面没东西可卖了就到处溜达,直到酉时才回来,打算今天歇业休息半天,遂有很多时辰准备材料。
才蒸了一笼子青团出来,后院就有敲门声。
沈朝盈扬声应着,打开门见是许久不见罗娘子,身上依旧讲究派头,穿的是簇新胭脂色衫裙,带的是鎏金镶宝的簪子。然而再怎么遮掩,脸上到底带了些疲倦。
见她好好地开门,罗娘子扬了扬下巴:“人在就行。两天没开门,还以为你们几个小娘子独身在家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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