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瑄点头,谢过郎中,一面亲送郎中出去,一面询问崔珣眼下的胃肠,天热时食些冰饮可有避忌。
郎中亦道:“昔时小郎君体弱,如今已大好了,暑热逼在体内反倒不好,注意适量为宜。”
又细细嘱咐了些养生事宜。
这话,崔瑄回去后一字不落转述给了谢氏。
被郎中摸过脉后,崔珣竟不疼了,这会嚷着肚饿,谢氏正吩咐仆妇们去备些清淡的粥菜来。
谢氏没那么着急了,听了崔瑄的话,惊讶于他竟会专门问这些。
欣慰的同时,也有心情疑惑,听阿珣的话音那沈记并非食肆,专营些香饮甜糕,大郎却说自己常去……大郎什么时候爱吃这些甜点心甜浆水了?罢了,问他是问不出什么的。
谢氏只觉得自己空多活了快二十年,怎么还看不透这块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呢?
她的不满和疑惑很快被驱散了,因为崔瑄看了眼外面天色,早已宵禁,便道:“今日在府里住下,明日一早再回衙门。”
谢氏立马张罗,虽只是短短一晚,那也值得高兴。
看着母亲就要大张旗鼓模样,崔瑄哭笑不得,忙拉住她:“儿就在阿珣这歇下吧,也好守着他。”
谢氏依言合掌:“好!你兄弟二人一块,还不必我的人忙活,很好。”
即便要在孩子面前做个良母,谢氏偶尔也难免露出一丝闺中时的俏皮来。
崔珣眼睛亮晶晶的:“阿娘,郎中都说了,那我明日想吃冰镇荔枝……”
谢氏立马嗔视:“也得等你大好了才能吃!”
立秋后,日头越来越短,红彤彤的霞光全然隐入浓墨般的夜色,明月高悬。
游仙居乐声靡靡,觥筹交错,肃国公崔峙倚在一丰腴美人身上,就着美人手喂来的清酒,一饮而尽。
他身边还有另一清丽美人正替他捏着足,一下一下,按得酥麻入骨。
养病养了半个月,病好又休养了半个月,素了一个月的崔峙本就蠢蠢欲动。
今日吃了陈道士送来的十成丹,只觉得浑身轻盈,四肢有力,大病之后的昏昏沉沉一扫而空,再也没了顾忌,当夜便来了游仙居。
而去岁小年夜崔瑄路过的出云阁,此刻冷清寂静如月宫,里面住着的两位姨娘早在年初就彻底失了宠。
眼下受宠的这两个美人是江南某官员费尽心思搜集来的民间绝色,果然甚得肃国公喜爱,那官员所求之事也心想事成。
水榭上,一乐姬弹着箜篌,一人伴唱,声调婉转。
崔峙醉眼迷蒙,合着节拍哼了两句,忽然抬脚挑起那清丽美人的下巴尖,语气轻佻:“真个‘昆山玉碎芙蓉泣’,阿窈可会这支曲子?”
清丽美人被他这样轻贱,也只难堪了一瞬,很快笑道:“妾会一点儿,国公爷要想听,一会儿妾私下唱给您听。”
私下是什么私下,三人心知肚明,再明显不过的邀宠了。
崔峙哈哈大笑,他来都来了,自不可能只喝酒,说着也得尝尝这芙蓉泣露,揽过俩美人的肩,向内室走去。
乐声渐歇,在那羞人之声响起后,两名乐姬面色羞红,抱着箜篌匆匆退离。
正院到国公府大门,不停歇地走上半柱香时辰便能到。
崔瑄起时,天色才泛鱼肚白。碧纱橱内崔珣还睡着,面色沉静,恢复了往日的红润,想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他刻意放轻了洗漱的动作,换过衣裳,出了门。
一路上,熹光升起,今日没有朝霞,只有逐渐变亮的天色,和沉默着扫地的仆妇。
扫帚划过青砖地,发出“沙沙”声,见了他,轻声行礼。
早晨的国公府,一向是静谧而凝重的,飞梁画栋,遥遥望去并不祥和,反倒令他觉得心头沉闷。
这静谧很快被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破——
“阿兄这么早急着出门,真是勤政爱民呐。”
懒洋洋又怪腔调,不是二郎崔琰又是哪个。
人前人后,崔琰有两副面孔,崔瑄一直都懒理他,目不斜视往前走。
崔琰记事起,那时兄弟俩关系还没这么糟,崔瑄甚至还会替逃课的他向崔峙求情,也不是这副死人模样,他说什么故意激怒对方都无动于衷。
崔琰很不爽,明知他最讨厌什么,偏往他心窝上戳:“父亲生病,你即便回了府,还是一面未露,倒真稳重。”
稳重两字,旁人说都行,偏崔琰每次说了对方就会有反应。
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用得很顺手。
崔瑄果然停下来,瞥他一眼,“稳重总比轻狂好。”
撂下这么句,又走了。
这是讽他崔琰不稳重,闹市纵马,撞伤赶考士子,被其告官。
崔琰却无所谓,左右京兆尹不敢罚他,这事儿已经不了了之了。倒是总算激得对方刺他。
崔琰心满意足,也不计较对方失礼直接走了。
约莫卯时时候,日头开始毒辣。
这样的时节,白天温度依旧节节攀升,夜里微微凉,是以早晚出门得多穿一件半臂。
沈朝盈进来最喜欢的一件半臂是藕色底上绣并蒂莲纹的,袖边襟边用青绿色丝线勾勒,穿浅色裙配了,整个人像株亭亭荷花。
那天以后,她又买了两回新鲜莲蓬。
这东西不一定天天有,得碰巧,她每次买了回来,除了吃莲肉,剥下来的莲子心也没浪费,收起来晒干了留着泡水、煮薄荷饮喝,很清火。
尝了一次以后,一向支持沈朝盈手艺的阿翘、阿霁都唯恐避之不及,每见她泡了那个,眼神就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阿福也不喝,只有她一个人,大中午来上一杯泡得浓绿的莲心水,苦得咂嘴,这时候连吃糖都是甜中带苦的,有点被生活虐爽的感觉。
此话一出,沈朝盈自觉颇有哲理。
便打算将墙上挂那副和气生财“和”换成苦中作乐“苦”,写个篆体,拙朴憨厚中带点清新可爱,可不就是她写照么?
然而被阿福说她是没苦硬要吃。
阿福这人,没熟时沈朝盈只觉对方惜字如金,相处久了才发现对方其实是有一字千金之本事,是以觉得自己没必要说太多。
就像上一次,被阿翘缠着问东问西烦了,他默默不做声,中午一整盘青菜没有放盐,阿翘指了出来,阿福这才道,“你该少吃点盐。”
阿翘问为何,阿福眼睛也没抬,“因为太闲。”
……
很好。
沈朝盈本想长篇大论宣传一下莲心泡水的好处,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昨天买回来的茶叶还没磨,收拾收拾,沈朝盈将茶叶抖了出来。
这一次她没买那些散茶,散茶虽便宜,茶味却不浓。
她买了好些的龙井,这时候龙井不贵,要清明前后的才是最好的。后世最常听人提“雨前龙井”,便以为谷雨前后的龙井最好,后来才知道最金贵的是“明前龙井”。
清明前后的杭州城,茶山上,茶香氤氲,农妇们忙着采摘最嫩的一道芽尖炒成茶叶进贡宫里,下面朵叶大些的则卖给茶商,茶商转手高价售给富贵人家……而剩下的茶梗子,才是寻常百姓吃的。
她也不为了泡茶,磨成细腻粉末,这就是自制抹茶粉。
茶粉用牛乳冲开,努力搅匀,虽然沈朝盈在研磨时就过了好几遍筛,这时候还是选择再滤一遍,以免口感不好。
依旧是加些米浆煮开,冷却定型后切成小丁,就成了抹茶奶冻。
放些芋圆,放些江米小圆子,放些奶冻,加甜牛乳或是奶茶为底。
远观一碗清新之色,近嗅茶香浓郁沁鼻。
都是细腻口感,不同程度的软糯在嘴里不一而同地绽开存在感,而芋圆与小圆子本身无味,都是靠奶茶底子的香甜来佐,最终自是茶香味最浓的奶冻成功胜出,在唇齿间留下霸道的茶涩。
沈朝盈端着抹茶奶冻碗出去,阿翘在洗脸,没注意角度,飞扬的水珠溅了她一身一脸。
第50章 清爽冰红茶
沈朝盈急急抱着碗躲开, 只叫水撒自己身上了。
“好啊你,”她先放下碗,笑着就舀起一瓢水朝阿翘泼了过去。
被清凉的井水一泼, 阿翘双腿一凉,刚换的裙子湿了大片。
大半瓢水泼在地上,晒得滚烫的青砖几乎瞬间就将水吸透了。
她“啊”的一声,也不甘示弱地回泼了过去, 一时间院子里充斥着沈朝盈跟阿翘此起彼伏的嘲笑声跟啊啊声。
最后两人都累了, 暂时和平共处,靠在石磨上喘气, 衣裙尽数湿透。
不过热是不热,相当于冲了个凉水澡,反倒很凉快, 这时候再闷的风吹来,也是清爽的。
这院子好就好在小门一锁, 就成了单独的空间, 阿福单独睡那边,打呼她们听不见, 她们这边玩水也能肆无忌惮。
阿霁睡午觉被她们吵醒,走出来吓了一跳:“这是刚从河里捞上来了?”
沈朝盈笑道,“过泼水节了,阿霁要不要试试, 凉快惨了。”说着又要去舀水。
“泼水节?”
阿霁云里雾里的, 听过端午中秋重阳,偏没听过什么泼水节。
两人凉快不凉快她是不知道, 却知道这样子很狼狈!她才不要试,才换的新衣裳。
看见沈朝盈动作, 阿霁忙不迭绕着她俩走,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又招来一阵嘲笑。
待沈朝盈喘过气来才发现不单衣裳湿了,头发也正湿哒哒往下滴着水,她干脆全放了下来,就在井边舀水现洗了个头,省得换了衣裳洗头时又被打湿。
头发擦得半干,用布巾包起来,再去换了衣裳,头发差不多干时,全部放下来,时人以油养发,整个发髻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沈朝盈欣赏不来,只在发梢抹点发油,是清淡茉莉香。
梳两个螺髻,干干爽爽地开门营业。
那些首饰镯子什么的刚开始沈朝盈还会臭美,但是被纨绔调戏几次之后,加上自己也觉得带那些干活碍事,便都全撸了。
只剩一对耳洞,不戴东西怕堵回去,便跟上辈子一样,拿茶叶梗搓搓,塞进去,朴素到底。
崔瑄看到这样家常清爽的沈朝盈,还恍惚了一下。他早上从国公府回来,对比之下,便是府里的婢子也比她打扮得华丽。
是真放下了以前的生活,活得很有市井朝气,日子也确实挺好。
一个自小被娇养大的小娘子家能有这样“壮士断腕”的决心,没有怨天尤人……崔瑄升起一丝佩服。
沈朝盈一眼看见门口那位长安令,今日周身气场有些沉肃,也不知谁惹的他,不过也不影响她做生意。
沈朝盈扬脸笑道:“小崔大人,今日下值早啊。”
崔瑄嗯了下,很自来熟地在常来的那张食案前坐下了。
沈朝盈捧来润喉茶水先,“郎君请喝些清火饮子。”又将菜单奉上。
看着淡绿清澈饮子,倒是赏心悦目,想来又是什么茶饮。
沈娘子饮茶不常煮,而偏爱泡,通常泡出来清澈浅淡的茶汤,没有旁的佐料,茶味也淡淡,不甜,微涩,崔瑄起先喝不惯,后来喝着也很好,觉得比时下流行加香料酪浆煮出来一钵咸甜四不像的要顺喉。
他随手翻开菜单,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顺手拿起那杯饮子啜饮一口。
崔瑄猛地放下那饮子——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失态了。
对上小娘子笑盈盈的脸,他犹豫过后到底咽下那苦涩的茶水,皱眉道:“这是何饮?”
“莲心水。”
沈朝盈笑道,语气再正常不过,仿佛不是她一时起了坏心将那豆蔻熟水换成了中午泡上的莲心水似的。
又遗憾地悄悄看了眼被放远的杯盏,看来的确没人能和她一起欣赏这莲子心。
崔瑄也有些怀疑自己了,却谨慎地不敢再试,随意指着最末一行新添墨迹道,“便这抹茶……吧。”看清那行字迹,崔瑄皱下眉,这名字恁的拗口,花哨怪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念出口。
“抹茶什么?”沈朝盈明知故问。
“……抹茶饱饱碗。”几乎是憋着一口气说完的,冷着一张脸。
殊不知沈朝盈要看的就是这个。
恶趣味得到满足,沈朝盈轻嗤笑出来:“郎君稍候啊。”
还是捉弄一本正经的人有意思。
转身就决定下次再上一个“□□乃乃好喝到咩噗茶”,点单一定要每个客人完整念出来。
这时没有自动搅蛋器这样高科技作弊工具,甚至茶筅也没有,沈朝盈只好照着记忆里的样子拿竹筒做了个,用来搅打茶末,勉强能用。
到底茶粉颗粒粗了些,不好化开,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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