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答是。
崔瑄看一眼忙中抽空招呼他的沈朝盈,这会子又坐回去认真聆听那管事意见,不禁弯起了唇角。这么快又选新店址了么?小娘子当真是聪明灵巧,也难怪从家跑出来经过那样磨难还能迅速融入市井生活,还活得朝气蓬勃。假以时日——
崔瑄借着垂眼喝茶的动作,眼梢扫见那几幅草图,画风一如既往的独特,画纸上硕大梨树十分瞩目,被对方特地批注,显然是满意得紧,要好好捯饬。
原本请来裴衡,沈朝盈打的是慢慢商量主意,不过裴衡这人做事认真,效率极高,加之她这儿有贵客来,看出她心不在焉,是以在商定好装修风格以后便识趣地起身告辞。
沈朝盈有些不好意思:“裴管事吃碗糖水再走也不急。”
裴衡笑道:“可惜今日还有几桩事务等着处理,下回,下回再叨扰小娘子。”
对方进退举止皆不俗,沈朝盈看着远去车马,心中再升起感慨。
河东裴氏、东都陆氏都是数百年的士族,辉煌过很长一段时间,前朝时家族领袖人物在朝堂中站错队,那一脉辉煌的子弟死的死散的散,为奴的为奴,剩下子弟也没落了。
——不知此裴是不是彼裴耶?
过了这么些天再见到崔瑄,她心静下来,反倒歇了想问清楚的念头。
管他呢,不管对方为什么要管闲事,怎么管的,总之对她来说最好的结果已经摆在这儿了,追问也没有意义。
你以为的小美人鱼救王子,实则只是贵人生活无趣,顺手挽救一个有些交情的厨子罢了,现实又不是格林童话,凭对方才貌,乐游原碰上的韦氏小娘子、本坊的真爱粉丝,哪个不般配?
沈朝盈告诫自己莫要多想,自作多情就猥琐了。
沈朝盈坦然了,闭口不言当日事,只招呼对方:“我们店牛角酥可以留两三日,郎君一会便带些走吧,夜里解馋或是公务繁忙时垫垫肚子都好。”
“好。”
沈朝盈点头,径直去了后厨,不一会儿又回来,手上抱了两盒,对阿青道:“这另一盒请县衙诸位也尝个新鲜。”
阿青忙客气礼貌地替县衙众人道谢,顺势隐晦地看了眼自家郎君,见对方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云淡风轻脸,心情颇复杂。
从前宋郎君打趣自家郎君与沈小娘子,他说什么也不信的,然而冬至以前,沈记店里那个阿霁跑来县衙,手里还拎着一只炙鸡,慌慌张张说店里有人闹事,还是两个当官的,情况不妙。郎君问了对方官袍颜色,一下便猜到了是沈小娘子家人找来了,沉吟了一会儿,便叫自己去请对方来一叙。
他当时便觉得奇怪,郎君怎么会插手别人家事呢?这又没有闹到公堂上。
他琢磨着,不免联想到之前在曲江碰见沈小娘子的旧相识,郎君竟也默许了沈小娘子借势刺对方。
这可是从来避嫌的自家郎君,又不是一贯风流的宋郎君!
难道是近墨者黑?可对着别的小娘子,郎君又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棺材脸。
阿青越想越觉得,郎君不对劲……是很不对劲!
郎君与沈刺史聊了什么他没听见,但见沈刺史走时眉开眼笑,阿青对这人品行也略有耳闻……再见沈店主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儿,阿青不禁有种自家郎君背着他们卖身了的奇异之感。
阿青还没从一言难尽中抽离出来,走在回去路上,就听得前头郎君语气淡淡的吩咐:“有块籽玉原石,你明日拿去寻匠人雕刻。”
那块羊脂白玉是别人所赠,长宽都有十寸余,挺大,因为一直没想好雕刻成什么样式,便收在库房里。
阿青笑问:“雕什么样式?”
“梨树。”
阿青应下了,心想着雕成梨树倒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大材小用啊,怎么不雕两块玉佩,或者佛像之类的。
接着又听得自家郎君补充:“尽快些,给沈店主送作回礼。”
阿青:“……”
郎君真是……没眼看,简直没眼看。
阿翘与阿霁围着那一棵雕工精致、栩栩如生的润白梨树赞叹不已。
牛角酥换羊脂玉,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这玉触手生温,据说好玉才能如此。”阿翘到底在大宅门里有些见识。
耳边全是阿翘的叽叽喳喳,沈朝盈想说人家这身份出手,能不是好玉吗?
她爱财,这会子却有些爱不动了,不禁动摇了,真是格林童话啊?
沈朝盈抿着唇,只觉得山芋不仅烫手,还烫脸。
第73章 缱绻的月色
沈朝盈辗转了一晚上, 拿曾经宽慰阿霁那几句话来放自己身上,不曾想狗头军师自己是个嘴把式,会一堆假大空道理, 真到用时,收效甚微。
细细想来,许是被对方美色所惑,这时再与旁的熟客比较, 对他有些玩笑跟相处, 确实是越界了。
她一直是嘴炮党,调戏人无论男女, 从不往心里去,说句心如柳下惠也不为过。
碰上这样的误会,她该感觉到尴尬, 便如从前面对邱书吏之情一样,干脆果断地绝了对方念想——
所以她是在踌躇什么啊?
沈朝盈一脸凝重, 抬手摸了下脸颊。
呔!
好烫!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莫非,难道……我去, 在害羞什么啊!
那暗含在尴尬和踌躇之下的一丝期待,总算被她挖了出来。
想起冬至春梦一场,沈朝盈心尖有些痒胀,好似蝴蝶振翅, 将整个人捂在被子里, 又潮又闷,呼吸热意反倒将脸蒸得更烫。
一下掀被起身, 大口灌了两盏凉白水,才稍稍静下心。
霜色月华洒落中庭, 映得雪光清亮,那一樽梨树玉雕便在这月色与雪色之间泛着淡淡的玉润。
这样贵重的东西,暂时放在她屋内,抬眼就可看见的窗边。
对方皮相出色,人品贵重,光论这两样——她自是极满意的,更别提自己几次临危都有这位长安令相助手笔,怎么不算英雄救美呢?
然时下谈情离不开两人身后家族势力,先不说对方,她有一个那样的宗族领袖,那样拿不出手的过往,那样尴尬的渊源……实在有些不合适。
沈朝盈这会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鸿人精似的人物,怕是看出崔瑄之意,这才?
一段感情始于阴差阳错,在话本子里,是人人喜闻乐见的剧情,叫“欢喜冤家”。可放在当事人身上,沈朝盈不知道对方介不介意、家人介不介意,即便眼下不介意,还“却道故人心易变”呢。
总之她有点儿介意。
于公,她觉得对方太清正,若真走到结亲那一步,依沈鸿作风恐怕会攀借姻亲关系做许多另对方为难的事。
她不是君子,却不想见君子因她落陷。
于私,她一向认为男女关系是件麻烦事,动情之前看对方哪哪都好,动情之后便会期待多多,因此但凡对方有一点没达到期许,便会失望多多、计较多多。
有些人适合做朋友,却不适合做情人。平心而论,她与崔瑄二人互相算不上了解,自然不清楚对方适不适合做情人,但是对自己的小矫情还是有十分的认知的。
她啊,看闺蜜男友挑剔多多,一个不顺心就要劝分,想必谈起恋爱来定是作天作地的那挂,还是莫祸害旁人。
这般想着,看窗外月色都没了刚才缱绻,一片冷清清。
沈朝盈不再纠结于崔瑄的试探,次日一早便恢复了精神,去了安业坊。
两边新铺装修一起进行着,沈朝盈各盯了小半晌监工,又约着裴衡去了奴市。
安业坊梨花巷这边铺子更大,又有上下两层,她打算放一个管事、四个跑堂、三个庖厨在这儿。毕竟不是每人都跟眼下她们老店里培养出来那几个似的全能,上得了厅堂又下得了厨房。
新昌坊店则小一些,除了庖厨不变外,一个管事两个跑堂足矣。
裴衡建议她:“小娘子生意渐打,老店处最好也配个管事跟账房才是。”
裴衡经验颇丰,对她这种刚起步创业的人来说每一句话都是宝典,沈朝盈欣然采纳。
管事、庖厨这样术业有专攻的管理型人才与技术型人才在奴商手里一向奇货可居,粗粗一算,竟就出去了百两银子。
沈朝盈肉痛不已,这才只是第一步招兵买马。
心痛归心痛,干还是要继续攒劲干的,接着便把买回来人手带去老店培训。
这边一时住不开这么老些人,沈朝盈只能租了两辆马车,每日接送他们往返两坊中。
好在除了庖厨外,其余人倒没什么要额外教授的。
沈朝盈喜欢活泼氛围,是以三店管事年纪都不大,伙计也多是十七八岁少年人,经验上虽不足了些,但有裴衡友情提点,慢慢学着也就是了。
裴衡待人善性温和,工作起来却有些后世工作狂的意思,认真严肃,不容敷衍。与人传授如何管理铺面时,简直字字珠玑,没有一句废言,全是干货,比压缩饼干还干。
沈朝盈最爱占便宜,白蹭的课不听算什么?便也在旁听着,还会做笔记。
晚间歇下前,便整理整理笔迹,与过去自己悟出的那些经营理论结合,揣摩着复盘,恍惚回到高三复习时。
偶尔抬眼就能看见那一树梨花,淡淡莹白,光洁如脂。
三四日过去,除了这玉雕,本人却不见影子。
对方这么久不出现,上一次还是解决沈家人之后。
彼时有冬至假做遮掩,沈朝盈没有想多,而今却发现,似乎每当这位有些什么暗戳戳动作之后,都会有几日的事件不露面。
这不免叫有意说清后将玉雕退回去的沈朝盈生出些猜测,是否对方也在踌躇着——
害羞?
尴尬了好几日的沈朝盈心里升起一股诡秘的畅快,捅了篓子却不敢认下,你也有今天,呵。
崔瑄却不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
准确来说,起初是的,而后一道“病危通知书”将他匆匆传回国公府。
崔峙又病了,病势如雪山顷塌,又急又凶,御医说病得很重,连他也被叫回去侍疾,只等度过凶险期。
白日里,崔瑄还是得照常上值,只不过下值后不再回县衙后宅,而是骑马穿过几个坊,回家住下。
崔瑄下了值便往前院去,即便是在他已接连两三日没睡好,身体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也不会在孝道这件敏感的事情上落人话柄。
病中人脾气都怪躁,侍疾的人少不得受阴阳怪气,他也只当没听见。
——病着的是他的父亲,即便只有生恩没有养恩,他也合该衣不解带地照顾。
今日还未走近,就听闻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接着横斜里刺出来一道人影,捂面抽泣着与崔瑄迎面撞上。
“阿、阿兄!”
崔怡一向胆小,这般失礼疾行模样被人撞见,颇为尴尬,拼命低头。
更因为惧怕这位严肃的长兄,此刻强忍泪意,捂着已经红肿不成样子的左脸,唯唯诺诺问好。
崔瑄蹙眉:“怎么回事?”
崔怡见他皱眉,面色更加发白,咬着唇。
崔瑄眉头拧得更深,自己说什么了就把人吓成这样?
对方到底不敢隐瞒,抖着嗓子将事情原委说了,无非又是入口的药汤烫了,惹得父亲乱发脾气。
不过一件小事而已……他心里忽然涌上深深的无力。
他松开眉心,以免再吓着眼前胆小的庶妹。
女郎家,还是个及笄了的女郎,这般一路走回去太不好看,传出去于她名声不好。
崔瑄打量她一眼,淡淡道:“先去东厢歇着,打水洗洗,待消了再回去。”
随即吩咐阿青让人去请崔怡姨娘跟丫鬟来。
崔怡一怔,觉出这话中的些许关怀,原本强忍着的泪到底忍不住,扑簌簌又落了下来。
崔瑄没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径直进了屋。
这几天,便是平日最受崔峙疼爱的二郎都没讨到好,遑论一向与他不亲近还总是气他的大郎。
崔峙看着他,想起泡了汤的联姻,甚至得罪那韦家小娘子,自然也得罪对方亲长,虽不至于惧怕对方,但到底坏了他的谋划,全因为这个不听话的长子。
崔峙一时激动,又气血上涌,然刚刚才动了一场怒,此时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他这样,崔瑄倒觉得省事。
被打翻的药只喝了半口,仆婢又去熬了一碗新的来,崔瑄在虎口试了试温度,才喂到他嘴边。
崔峙近来气性大得很,又连日不见好,疑神疑鬼,一时怀疑是否这个与他不对付的长子给他下了药,想把他拖死!
便不肯喝,扬手又打。
崔瑄不惯着他,略略抬高了手,那药汤微微晃动,一滴也没漏。
“我不喝,叫、叫张仙人来……”说这一句话,便用了崔峙泰半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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