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只含含糊糊地透露了是家事,郎君虽不必再日日回去侍疾,然国公爷病还未好,又因张仙人事疑神疑鬼,府里还是阴云密布的。
沈朝盈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大宅门有大宅门的麻烦。
阿青觑着沈小娘子脸色,似乎瞧不出什么。
但当崔瑄再来时,沈朝盈将桌上的茶水拿走了,换上一杯热橙频婆茶。
在崔瑄温和晏晏的目光下,沈朝盈垂眸,轻声解释:“听阿青言小崔大人近来常熬夜,喝些安神饮子吧。”
“多谢小娘子关怀。”对方温和一笑。
顿了顿,又道,“小娘子做的冰糖果子,家母很喜欢。还有,阿珣吵闹着问候小娘子安。”
沈朝盈客套寒暄几句便隐回柜台后,留给对方安静进食的空间,又趁此机会悄悄打量起对方,在对方俊秀面庞、高瘦身形上来回巡梭。
即便是累,坐姿依旧端正如青松。
沈朝盈默默垂下眼帘,心想新店装修定制桌椅时,顺便将老店这些坐具也给换了,换做高案胡床,垂腿而坐,客人们坐着也舒服——
回神才发觉握着炭笔的手无意识将账册边边角角涂抹得乱七八糟。
……啧。
夜深了,对方无意拖留,结账后依旧颔首:“早些休息。”
她微笑回了句:“郎君也一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朝盈总觉得对方扫过账册上那些无意义的黑块时,眼神停顿了一下。
第77章 麻烦崔二郎
又是一年小年, 大家都回家祭灶过年吃小团圆饭去了,沈朝盈自己也无心枯守灯台,便写了个牌子, 立在门前:今晚歇业。
不过下午还是零星有几桌客人的。
沈朝盈上午刚从新昌坊回来,验收了那边的铺子,接下来便可以让软装进场了。
新店刷了墙面,又撬了地板, 通铺青砖大石, 平整光滑不蓄污秽。
因这间店小,格局看起来有些逼仄, 所以她请匠人将厨房与前铺连通起来,中间以青布帷帐隔断,视觉上大而不乱, 出餐也更方便。
安业坊梨花巷那边进度却才到一半,要多费些心思, 尤其那棵大梨树, 好好做,或许成“网红打卡点”呢。
左右不急这些日子, 等到过了年再开业,也红火。
庖厨在阿福的带练下,总算有些像模像样了。
只是阿福身上有厨子的通病,沈朝盈与他相熟没什么可说的, 但这些新来的庖厨, 又畏惧对方冷脸气势不敢多问,又实在扣摸不准——
少许、适量、大量, 究竟是多少?
规范口味的确是重中之重的问题,沈朝盈琢磨了琢磨, 用竹筒制成量杯模样,截成大、中、小几等容量,又配固定羹勺,譬如小勺十勺为一小杯,这样在口述时就可以描述为两小杯、三大勺,清晰好记,口味把控亦不容易出错。
这法子被裴衡学了去,并赞“无规矩不成方圆”。
沈朝盈有种优等生被老师表扬了的得意。
下午客人稀稀拉拉,沈朝盈便将心思多数放在厨房里,做腐竹糖水。
腐竹即是煮沸豆浆表面薄膜凝固后又晒干,过去店里常拿来炒菜焖肉,也吃不完,剩下的晒干了,好好晾存着。
今儿原本是为了做一道祭神菜——腐皮卷,干腐皮泡软,卷上切得细细的木耳、萝卜、豕肉、韭黄,煎一下。等自家吃时,蘸备好的橘汁,很鲜香。
沈朝盈则看着仓库里越堆越多的干腐竹咬牙。
腐竹这东西,还能怎么消耗?
她泡上腐竹,将红枣去核。
若供贵人吃喝,这红枣还得讲究地细细去皮,否则枣皮不知情地粘牙上,再或风情或潇洒咧嘴一笑,那可就不美了。
眼下自家吃,没那么多讲究,她就犯了懒。
做这腐竹鸡蛋糖水实在简单,将材料挨个投下去煮便是,只是等泡发腐竹要好一会儿。
等的时候,便与几位今天还来闲坐的食客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说到上次那江湖骗子张道士。
这两客人却与阿翘有着相同的见解:“某以为,官府合该将这些个行骗招摇术给公之于众,以示典范。”
沈朝盈垂眸一笑,咱们坊里之前张贴大布告广而告之却也没人信,这时候马后炮又都出来了。
另一人则神神秘秘,卖了个关子:“小娘子可知,这张仙人从前如何招摇撞骗无人管,为何一朝被捕入狱?”
“哦?”沈朝盈还真不知道,也没关注这事儿,此时便很配合说八卦人的心思笑道,“不知是为何?”
“乃是因为这小老儿行骗踹到了铁板……”
讲八卦的客人压低了声音,这人很会烘托气氛,店里静得连外头朔风吹落枯枝砸在过往马车上都能听清。
“肃国公,不必多说吧?”
另一客人点头。
沈朝盈在他注视下也点点头。
“拙荆娘家表姊住在通义坊,上回她去探亲,回来便与我说,这肃国公又病了,那有知道内情的,都说是着了张仙人道……”
沈朝盈听了微挑眉,阿青说家事……难怪。
“不能吧?”有那不信的。
“啧,你不信,莫听便是。”讲八卦最忌讳被人打断质疑,那八卦客人有些恼羞成怒,便住了口不再讲。
其余人听到一半不得解,忙劝:“莫管他,我们可还等着听呢!”
那人呷口茶,故意拿捏起姿态来,慢慢悠悠才继续道:“否则,为何京兆抓人时,我们长安令也在?何况某还听闻,这其实是起贼喊捉贼,国公爷身子——”
“啪”门口传来一声响,带着尖锐戾气。
众人扭头看去,逆光下虽看不清来人脸面,为首的那身上锦袍华服却错不了。
原本带着些被打断八卦怒气的众人,在眼风扫过那人身边小厮佩剑之后,全然消了。
“咳,吃茶、吃茶。”主讲的那人吆喝着旁人坐回去。
沈朝盈迎上前去见礼招呼:“客人请里面坐,先喝杯热饮子暖暖,看想吃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那人俊美面容跟恣意神情。
沈朝盈微笑僵了僵:“……”你们崔家人把我这当家族食堂了这是。
那人虽生一双丹凤眼,表情也不羁,似笑非笑扫过她,眉眼气质却莫名与崔瑄相似。
“长寿坊,沈记?想来三郎说的便是这儿了。”崔琰哼笑一声,抬脚走了进去,径直挑了个位置坐下。
三郎,又是三郎,搭了个车没完没了了?沈朝盈刚升起些不满……接着这位二郎那两个仆从便掏出钱袋子欲意包场,“麻烦小娘子。”
沈朝盈没骨气地笑了,殷勤道:“哎,不麻烦!贵客不喜打扰嘛!”
人不为五斗米折腰,但如果是五十斗、五百斗……那就不好说了。
“店主人——”
沈朝盈扬起微笑,“崔郎君吃些什么?”
“呵,认得够快。”崔琰淡笑,“是该说店主人眼神够好,还是心思够细?”
沈朝盈只当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神色自若笑道:“我们这样商户,不仅要眼神好,心思自然也不能粗,否则如何叫客人们吃得满意放心?”
崔琰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
也不看她,随意道,“那便上些你拿手的吃食来。”
贵人都有不爱点菜的毛病,沈朝盈见得多了,很是从容地应答退下,掀了帘子回到厨房,这才挑一下眉。
这位,性格妄为,口气狂肆,想来是家中受宠,无惧无怕。
然而这莫名其妙的恶意,是哪来的?
她不跟钱过不去,也不想费心招待这人,便看着还剩哪些原料就此安排。
然而因为今晚不营业,这会子半下午的时辰,原料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没补充。
东拼西凑出来一碗大满贯豆花,瞧着有些单薄,沈朝盈正琢磨着,看见一旁泡发好的腐竹,便拿来用了。
阿福拦了一下提醒:“一会不是要做腐卷?”
沈朝盈有些心虚地一指自己前不久泡上的:“先用下你的,我又泡了新的,一会儿你晚些再做好了。”
阿福斜她一眼,默认了。
沈朝盈将红枣、枸杞丢水里煮开,再放泡开剪碎的腐竹,煮到散开成薄薄一片,云水般软滑,再放糖、磕入一枚鸡蛋。
鸡蛋不必打散成蛋花汤那样,保留完整形状的蛋白与蛋黄。
店里没什么人,厨房用不上那么多人,阿福便只留了小五守着灶火,放了两个小娘子自去说话闲逛,也不是闲逛,还安排了任务——列了一堆要置办的物什,让她们上街去买回来。
多是些过年间用得上的,现在就要买好,否则过了小年,再过两天二十六,陆续就有不少铺子关门回家了。
即便不回家,年根底下大家也会酌情涨价,那还不如这时早早买好。
没了叽叽喳喳的俩小姑娘,厨房里静得很,小五被炖肉的香气勾得不时仰头,阿福做完祭灶糖糕,便去看她泡的腐竹。
捞起来只有一点点——只是为了煮糖水,便没泡太多,做菜显然不够用。
接受到阿福谴责的眼神,沈朝盈讨好一笑,“这儿还留了点。”
她说着,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盛出来。
既然煮,便干脆一起煮了,只给那崔二郎盛出来一碗,剩下的温在锅里,等晚上她们自家分着喝。
最后再点缀些新鲜枸杞端了出去。
其实冬天吃这道糖水可以放些许姜片同煮,更能驱寒暖身,不过沈朝盈不大喜欢姜的味道,尤其是吃土豆丝被其欺骗过无数回,便养成了除了炖肉去腥以外从不放姜的习惯。
红糖水煮荷包蛋跟腐竹的交迭,终究是甜占了上头,不过腐竹在其中也不是毫无作用,喝起来是软软滑滑的触感,又有清淡朴素的豆香,缓了红糖的齁。
这样朴素的一盏甜水呈上去,料想那位不会放在眼里,或许还会觉得粗糙简陋,拂袖而走。沈朝盈只想着赶紧将大佛送走,再关上门热热闹闹地过个小年。
崔琰果然挑剔,挨个品尝了一口——或许没有?沈朝盈怀疑他那羹勺压根没碰着汤水,装模作样地沾了下唇,接着便挑剔品论起来。
“太甜,腻了。”
“太淡,没味儿。”
“小娘子就这点儿本事?”崔琰扯开嘴角,一副很不以为意模样。
沈朝盈忍不住挑眉,这豆花都没放什么糖,光靠里面蜜豆、芋泥跟牛乳提味,怎么会比腐竹鸡蛋红糖水甜?
她没有与之争辩,笑了笑,“贵介口味别致,小店满足不了。”
崔琰也是这时才头次正视她,也是奇怪,自己百般刁难,对方不惧不怒,不为所动,换了旁的商户,被贵客刁难挑剔,恐怕这时候就要告罪捧碗下去重做了,她倒是施施然端坐得住。
沈朝盈淡定得很,再看不出人家是来找茬的,那她也太傻了,就算她今日重做八百遍,也不可能叫这人满意,没得糟蹋食材。
崔琰哼笑一声,“你这样手艺,开店确实勉强。”
他忽然换了个态度,脸上乖戾不见,坐姿也散漫不羁:“倒是一张脸还算过得去,在这市井谋生多浪费?不若跟了我,叫你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对你们这样的小娘子来说当是极好,如何?”
这人说话时面上虽带笑,眼神也落在她身上,却清明明的,一点也没有色/.欲二字。
显然不是真有此意,只是为了辱她。
对方莫名其妙的一通刺,此前针对她厨艺挑剔便罢了,这会子是人格受到侮辱讽刺,沈朝盈着实有点恼怒。
垂眼复抬眼,只剩一丝似笑非笑弧度挂在唇边:“客人可看清楚了,儿这是食店,门前也没挂红栀灯,要寻欢,还请出门拐个弯,往平康坊去。”
竟然拒绝得这般干脆?崔琰既意外,又觉得讽刺:“既行商贾事,作什么假清高?与大郎纠缠时怎么不摆出这副做派?呵……果然心思细巧。”
“……”纠缠?沈朝盈蹙眉,隐约明白了什么,大约也懂了这人莫名其妙的恶意从哪来。
抬眼与对方了无笑意的眸子对上,她端出个微笑,“清高算不上,却也不能香臭不拒啊。”
这样娇纵性子的人最骄傲,你越是云淡风轻看不起他,对方越生气。
崔琰果然冷了脸。
谁是香,谁是臭?容得三郎与大郎,容不得他?
怼了回去,沈朝盈心情好了些,不欲再与他争锋,直接起身送客,“儿这庙小,容不下郎君大佛。”
崔琰黑着脸,觉得这店主假清高的模样真是讨厌得很,跟大郎一个样。
却反倒不急着走了,主要还是不想就这样哑声,叫她得意,自己占了下风。
瞥见案上两盏糖水,他直接端起其中一碗,凑到唇边仰头一气喝光。
再开口,微笑道,“呵……你说的是,确实不能香臭不拒。”
沈朝盈一怔,又恢复了温婉微笑,便当听不出他的反讽,敷衍地福了个身,“我们要打烊了,郎君慢走。”
待瘟神总算走了,转过身,才哼笑,他方才上牙上沾了块枣皮!
她可不会出声提醒。
马车上,崔琰脸上神色已恢复了那乖戾不羁。
回想起前两日,三郎找到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透露大郎与这店主人有些关系。
三郎什么心思,崔琰过去只当他是个老实的,听信了他叫人放出来的风声,亲自去请那张仙人出山,谁想对方是个背了人命逃出来的,压根不是什么终南山道人!
……哼,他会傻到回回都被人当刀使?
崔琰冷冷警告了崔琅:“他与那市井娘子如何那是他的事,是自甘堕落也好,与我何干?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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