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子站在院子里不进屋。
“那你先在这儿等着。”谢茉进屋,把大饼折叠好放自家碗里, 转头又去西间开了饼干罐子拿出几块饼干,摆到盘子里, 出来递给辉子:“呐。”
辉子高高兴兴接了饼干,迫不及待咬上一口,小脸上直冒光。
一边吃,一边用刚学会从一数到一百的小脑袋瓜子数起饼干,一二三四五六……我一块,二哥一块,大哥一块,妈妈一块,爸爸不用吃,还剩两块都是我的!
走到门口,辉子已经把一整块饼干塞嘴里,又拿起一块啃了一口,怕回家哥哥们不服他的分配,抢走他那一份。
谢茉把人送门口,叮嘱:“慢点走,看着路。”
辉子“哦”了声,没跳,老老实实迈过门槛。
走出去几步,辉子突然折返,凑到谢茉腿边,小声说:“谢阿姨,我先头看到几个叔叔找卫叔说话。”
谢茉眸子一凝,转而面无异色问辉子:“认识那几个叔叔吗?”
辉子摇头:“从来没见过。”
军属区说大不小,像辉子这样镇日在街上逛游玩耍的孩子基本对这片住户都脸熟,认识得人比谢茉多。
歪着脑袋想了想,辉子又补充说:“他们好像问谢阿姨你家在哪。”
谢茉不动声色挑挑眉,不由地思索起来。
辉子仰头看了谢茉一会子,说:“我不喜欢那几个叔叔。”
“嗯?”
辉子说:“他们骑车过来,还吹着口哨,我哥上回那样吹哨子还被我妈扇了,我妈说那是流氓哨,不说好的人才吹。卫叔走了,他们还打架踹人,自行车都摔……”
顿了顿,他拧眉小眉头想出个词:“败家子。”
谢茉蹙眉问说:“没欺负你吧?”
“没有!”辉子连忙摇头说,“我躲大树后头挖蚂蚁窝呢,他们看不见我。”
谢茉揉了揉辉子的脑袋:“再等阿姨一会儿。”
谢茉抓出一小把糖装辉子口袋。
辉子想躲:“谢阿姨,咋又给我糖?光饼干就够了。”
谢茉拍拍他肩膀:“这是阿姨给你的奖励。”
“以后遇上这样的人也学先前一样,不要凑过去,远远避开。实在避不开就躲着,咱不招他们的眼,好不好?”
“嗯。我听谢阿姨的。当时我就是看他们过来了,才跑去树后挖蚂蚁的。”辉子小脸莫名兴奋得通红。
就这样,小男孩咧着嘴,捧着饼干回去了。
这份奖励,一部分嘉勉辉子的机灵,一部分便是对小家伙无意间解开她困惑的感谢。
若辉子口里几人找她目的正当,卫明诚定然已将他们带回家。
但结果是卫明诚独自回家,且情绪全然不同于往常的平静稳定,竟有一种山呼海啸般的凌厉感。
辉子又提及流氓哨,谢茉一下子便联想到昨天的汇演,她无论上台下台,观众席上总要掀起一阵阵哨响。
那几人身份和来意便明朗了。
左不过是一伙不安分的大小伙,见报幕员漂亮便找上门“交朋友”来了。
谁承想,正被卫明诚撞上。
这巧的,谢茉都忍不住乐。
谢茉关门回身,余光朝正屋晃了一下,唇角禁不住又往上翘了翘。
她之前还想不透怎么出一趟门就不对劲了呢,问还缄口不说,却原来是……吃醋了呀。
现在问题来了,挖到原委的她是摊牌好好哄哄他呢,还是也缄口不说让他多醋会儿呢。
选二呢,还是选儿呢?
谢茉愉快地作出决定,那就让他多醋会儿吧。
谢茉敛起笑,边调整状态,边朝屋里走。
跨过门槛,她对站在饭桌旁的卫明诚说:“今晚上咱们就吃肉丝卷饼吧。”
卫明诚眉心一动,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脸:“行……”
她面上忧色消弭殆尽,反而眼梢眉角少许笑意残留,眼尾还被冲出一抹浅红。
思忖须臾,卫明诚便了悟。
他离开那会儿余光曾不经意扫见一团身形缩在树后,想来正是辉子。
将才辉子必是把相关见闻告诉了茉茉。
以茉茉的机敏,上下一联系很轻易就能明白全况。
卫明诚心神一动,张张嘴要说点什么,却见谢茉勾勾唇,说:“再切盘黄瓜丝,清爽,搭配着吃不腻。”
卫明诚“嗯”了一声,谢茉目光流转,不等卫明诚再言语,她便抬步走向书房,嘴里还交代着:“我去书房看会儿书,顺便构思构思稿子。”
说话时,她神情格外无辜纯净,一双水润的眼睛,忽闪忽闪,明亮而坦荡,
连带声音都好似被细心润过似的,如泉水叮咚,清灵欢快。
“……好。”
茉茉身影消失在眼眶,可她不带丝毫阴霾的明媚脸庞却印刻在他脑海,划开沉郁的晦涩,闪烁、感染着他,绷着的情绪徐徐松缓下来。
谢茉伏案状似苦读,实则抖肩偷笑。
她将才没很控制表情,泄露些许端倪,卫明诚应该有所觉察,欲言又止多半打算坦白,却被她坏心眼地截断。
不过,她好几次险些破功。
谢茉不禁为自己的不坚定痛心疾首。她还是太善良了,受他眉心的蹙起和凝深的眼眸蛊惑,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
也不全怪她,还是对方太狡猾。
哼,再晾他半晌儿。
他先头不也让她焦灼心疼好一会儿。
心神渐渐朝书本转移,待谢茉打好文章大体框架,伸伸懒腰出门活动筋骨,卫明诚正在摆饭菜。
卫明诚见谢茉虽眼睛烁亮,但神情多少显现疲色,便说:“菜都炒好了,洗个手就可以吃饭了。”
谢茉看了看桌面上的菜,深吸一口悠悠菜香,垫步挎上卫明诚胳膊,将脸凑过去,弯眸在他嘴角啄了一口:“太能干了,十项全能啊你。”
卫明诚眸中泛起笑。
谢茉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说:“今儿该喝点酒的。”
卫明诚不解她怎么突然跳到不相干的话题上:“为什么?”
谢茉探出手轻轻捏了捏卫明诚手臂,扬扬眉,颇具暗示意味地说:“酒后才好吐真言嘛,你说是不是?”拖腔带调的,嗓音浸着狡黠。
卫明诚几不可察地勾勾唇,眼睛凝着谢茉,不动声色道:“不喝酒一样可以吐真言。”
“哦——”谢茉眼神很轻很撩地从卫明诚脸上扫过,浅笑盈盈问,“你确定?”
卫明诚自失地笑起来:“我确定。”
“好,那不喝酒。”谢茉笑容不改,“我去洗手盛米粥。”
她提喝酒本就是个由头,但卫明诚若顺势应下,她也不排斥,对于喝酒这件事她既不深恶痛绝,也不上瘾追捧,大致信奉“小酌怡情”,以及上面那句“酒后吐真言”。
卫明诚一笑,应答:“好。”他酒量早在部队练出来了,茉茉一杯倒的量压根不够看,到时候“酒后吐真言”的指定不是他。他只是想对她说“真言”了而已。
没一会儿,两人挨着坐在桌边。
卫明诚揭了一张饼,问谢茉:“吃饼就菜,还是直接把菜卷饼里?”
谢茉笑得灿烂,说:“卷饼!”
然后,眼睛紧盯着卫明诚筷尖指挥:“一半肉丝一半黄瓜丝,辣椒丝也少来一点。”
谢茉接过卷饼咬了一大口,咀嚼咽下,不忘冲劳苦功高的卫明诚竖大拇指:“完美!”
这饼两个巴掌大小,又卷了一包菜,分量不算小,谢茉没一会儿便啃光,最后一口咽下去,喝了口稀薄的米粥压压嗓。舒服地长松一口气,就听卫明诚问:“给你再卷一个?”
谢茉蓦地一笑,那双深黑灵动的眼珠儿盯着卫明诚看了片刻,才缓缓弯唇低声说:“怎么,怕我吃不饱,待会儿没力气审问你?”
眼眸一转,她夹起一条肉丝,送到卫明诚嘴边:“那我觉得你这个交代问题的更需要力气。”
卫明诚略一挑眉,顺从地张开嘴,牙齿咬走肉丝,嘴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擦过谢茉筷子,深沉的黑眸始终牢牢笼着谢茉,只吐出俩字:“放心。”
谢茉轻哼一声,没在意卫明诚刚碰过她筷尖,夹了几根黄瓜丝送嘴里,咀嚼时才后知后觉察觉刚刚对话有点微妙的歧义。
……颇引人遐思。
她无声干咳一下,说:“黄瓜丝切得真均匀。待会我去洗碗。”
卫明诚失笑:“不用,我洗就行。”
“好嘞~”谢茉才不跟他客气。
两人默契地洗碗,洗漱,全部拾掇停当后,倚靠堂屋两扇门扉,相对而坐。
谢茉突然朝卫明诚一探鼻,轻嗅一下。
卫明诚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闻闻还酸不酸。”谢茉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经的说。
低低的闷笑声从卫明诚喉间溢出来:“闻到了吗?”
谢茉作势受不了,手在鼻端扇动,煞有介事说:“刺鼻冲天。”
话落,她兀自先笑出声,说:“我问你答,还是你说我听?”
卫明诚低叹一声,笑说:“我说。”
顿了顿,他说:“我回来路上遇上三个男青年,他们向我打听谢茉家庭住址。”
谢茉明知故问:“找我?你怎么没把人带回来?”
卫明诚伸手把谢茉摁怀里,故意沉下脸,眼睛却淌着笑:“你说呢?”
那个叫王东兴的就差把目的明晃晃写脸上,他按捺燥火表明身份稍作试探,那混账不出所料彻底露出原形。
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冲动。
若他就此老实还罢了,但凡他还存丁点歪心思,那就新旧一起算,好好教他该怎么做人。
卫明诚敛住心神,低眸看向谢茉。
两人目光交接,谢茉眼底的促狭昭然若揭,她索性不掩藏,笑纹漾出眼圈,嗓音还带着笑意的颤抖:“我想听你说。”
说着,谢茉翻身调整坐姿,面对面坐在卫明诚怀里,伸出双臂勾住他脖颈,让他再逃不掉。
卫明诚无奈点点头,在谢茉额头上亲了一下,滚了滚喉结说:“好。”
这一吻,极轻,带上这个“好”字却又极重。
他探出手掌着谢茉的脸,深深注视着谢茉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是,我吃醋了。”
他话说的不算贸然,可谢茉还是微怔片晌,只失神地端详着他。
突地,谢茉笑起来,那笑清淡却迷人。她咬了一口卫明诚下唇,挺直脊背,居高临下看着纵容而笑得卫明诚,伸指点着他下巴说:“结婚证都领,我会负责到底的,放心吧。”
卫明诚伸出手,掌住谢茉的纤腰,视线垂落在她脸上,细细游走,每分每寸的描摹都裹着炙热的爱意。
好一会儿,他哑声问:“只是因为结婚证吗?”
虽然卫明诚声线一如既往沉稳,但那双沉幽的眼眸却泛起风波。
谢茉知道,卫明诚没在玩笑,是真的想听一个明确答案。
非常渴盼。
有些感情虽心照不宣,但说没说出口于双方来说,的确有着微妙的不同。
她曾亲耳听卫明诚表白,这一刻她恍然意识到卫明诚的同等需要。
他心底某一块同样须汲取来自她给予的安全感。
翻阅过往,其实能发现蛛丝马迹。
比如说,上次她告诉他单位流言,他精确抓住“小谢男人”这个词,还纠缠不放;比如说,再上一次说她是他“媳妇”时,他发了疯似的索要;再比如说,从不敢真惹她不开心,处处以她为先;还比如说,把她送的画放进相框保护,还挂到书房的显眼处;就连这次吃醋都吃得小心翼翼……
谢茉心蓦地塌陷一块。
她陡然笑开,漫天星子都好似折在她眼里,潋滟生光:“当然不止。”
“你听好了。”谢茉笔直看向卫明诚,不偏不移,“我今天只说一遍。”
她眼眸晶莹剔透,眼皮有一道深浅宽窄适宜的痕迹,不含一丝杂质的眼仁黑白分明,这一刻正清清楚楚映照着卫明诚的脸。
眼神乍看之下像一团软糯的云,再看又像一方坚韧的磐石。
谢茉拉近,额头抵着卫明诚额头,掀眸凝视着卫明诚的眼睛,说:“我爱你。”
谢茉说:“我爱你,卫明诚。”
她来自后世,就用后世最流行,最直白,最热烈,最直抒胸臆的三个字表达她的爱情。
这三个字虽简单,她却酝酿了二十多年。
还以为很难出口,岂料,水到渠成之下,一切又那么自然而然。
简单却不简便。
说出来,她竟觉无比轻松。
而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于卫明诚却不啻为惊雷。
谢茉的嗓音不轻不重,迎风戴月,坚定又执拗地一个字一个字,敲得他心狂跳,好似她再多说哪怕一个字就会破出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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