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茉余光瞥见卫明诚放在身侧的手倏然攥紧,关节处显出道道白痕,她没扭头去看他,而是抬眼看向张领导,浅笑着大方应道:“是,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对象卫明诚。”
卫明诚的瞳孔被猝不及防的惊喜震得骤缩,手背青筋臌胀,几近崩裂皮肤,垂眼一寸寸将倩笑的人影描摹镌刻。
灼热烫人的视线几乎化为实质,谢茉不自在地挪了挪脚,手肘轻轻捣了男人一记。
卫明诚得体地跟张领导问候、寒暄。
神情自然,游刃有余,只微哑的声音泄露了他汹涌的情绪。
直到两位领导率众人告别离开,旁边钱成内心的震惊还在激荡。
见人影走远,钱成迫不及待冲卫明诚开炮:“啧啧,我就知道你小子急惶惶拉我过来不对劲,还有之前你居然打电话询问案情,还提供侦破思路,以你以往的脾气,见义勇为顺手的事,哪有闲心跟进后续,嘿,我一见你盖戳似的行动和眼神,我就全明白了。”
钱成又指指卫明诚,笑斥:“卫明诚你不地道啊,有对象了也不说一声,藏着掖着,怕弟妹见了我,嫌弃你没我幽默风趣是吧。”
谢茉浅笑不语,她才不会去帮卫明诚辩解解围,只想多瞧会热闹,于是她转头去看卫明诚。
却不想,正撞上卫明诚从未移开的视线。
面对他藏云搅雾的黑眸,她滞了滞,微微错开视线。
卫明诚目光滑过谢茉的脸颊,斜睨向钱成,不置可否笑了一声。
钱成深知他德行,转而伸手对谢茉露齿笑道:“弟妹你好,我叫钱成,卫明诚上铺的战友。”
“你好,谢茉。”
不及谢茉伸手,卫明诚一把打掉钱成的手,并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嘿,知道了知道了。”钱成啧啧两声,“对了,你还让我留意的那几个革委会的人,他们不会欺负弟妹了吧?”
卫明诚淡声道:“知道了还问。”
钱成嘿然一笑,还想继续调侃,就被卫明诚打断,“你不是还有个紧急会议要开?车借你开走。”
钱成低头看了眼表盘,“呦”了一声,朝谢茉抱歉说道:“对不住弟妹,我马上有个紧急的案情分析会议要开,我得赶紧走了,改天我请你和这小子吃饭,咱们届时再好好聊。”
谢茉颔首:“工作要紧。”
钱成接过卫明诚递过来的车钥匙,又对谢茉道了次恼,便立即上车离开了。
橘色的日光冲破厚重的云层迸射而出,斜照在层峦起伏的云雾上,将半边天空渲染得格外绚丽。
钱成忍不住回头远望了一眼,就见到多年后仍清晰印刻在脑海里的一幕。
男人挺拔俊朗,姑娘窈窕清丽。
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理着凸显眉眼的板寸;一个则是白衬衣深蓝长裤,两条麻花辫甩在脑后。
他静静伫立在她身后,两人隔着半臂的距离,自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亲密。
钱成收回目光,不由地想象卫明诚曾经的模样。那是的卫明诚像一只到处龇牙的猎豹,浑身上下写满桀骜,对前来示好的女同志也不假辞色,时间久了,敢到他面前的女同志越来越少,大家伙嘲笑他是块不开窍的铁疙瘩,可谁又能想到,如今开了窍的铁疙瘩立马化身绕指柔了。
那软和绵长的眼神,啧啧。
钱成的内心一时间充满感慨和欣慰。
***
卫明诚推着自行车,谢茉跟在他手边。
谢茉和卫明诚走在去往市委家属大院的路上,一直静默无言。
斜前方有一个水洼,谢茉为避过去,朝卫明诚方向靠了靠,在肩膀摩擦的瞬间,手背不经意地擦过卫明诚垂下的手腕。
顷刻间,她的皮肤就被温热的体温烫住了。
猝不及防之下,卫明诚下意识停顿脚步,刚刚被碰触的那只手僵硬地下垂着,一动不动。
谢茉的手微凉,皮肤细嫩,相触的瞬间,似一块玉石滑过。
鬼使神差地,他反手将这细滑如玉的手钻进了掌心里。
第025章
空荡荡的巷道, 两人相对而立,天际的光斜斜打在巷口,染了一地暖融融的橘红。
谢茉低瞥一眼, 眼睑微颤。
她没想到卫明诚会握住她的手。
她能感受到卫明诚的僵硬和紧张,隐隐约约闻到逐渐升温的清冽气息。
谢茉未抽回手, 而是轻轻回握。
从此处到下一个路口约莫二十多米, 虽未言语, 但两人都下意识地放慢踱步。两人挨得极近,走动间带出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像即兴创作的助兴音乐,托起一颗心轻盈地向上, 再向上。
在谢茉的理解中,牵手是感情上的纯粹接纳。而前不久,她已对旁人说出“这是我对象卫明诚”。
现在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小巷, 趁着没人注意, 在一个合法夫妻在外都禁止亲昵举动的时代, 指节勾连相扣。
这样简单的举动, 此时做起来竟让她心口微微烫了起来。
不过到了巷口,她还是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 和另一只手背身交握, 面上风轻云淡,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卫明诚也默契地未挽留, 而是低头凝目, 深深注视着她,眸中暗光浮动。
说不上那瞬间的冲动的缘由, 兴许源于谢茉对他“对象”身份的认证,他遽然做出有悖于他一贯作风的举动。
这几天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超出了他的预判, 他对谢茉萌发的情愫,面对谢茉不由自主的袒怀。
他本身是个内敛严谨的人,不习惯剖白解释,更不喜欢事情偏离自己掌控的轨迹。
至少自母亲自·杀去世后,他惯于如此。
母亲家族时代经商,特殊时期虽是有名的红色爱国资本家,但天有不测风云,姥爷骤然离世,接管家业的舅舅举家移民,恰逢政治风向变幻,母亲的处境便尴尬起来,父亲为了自己前途,闹着要和她离婚再娶爷爷老战友寡居的女儿,母亲未作反抗的同意了,却在签署离婚协议的第二天投河自尽。
那时的他正直叛逆,满心的暴躁被点燃,恼恨于父亲的薄情寡义,愤懑于爷爷的妥协,于是,他和家里决裂入伍参军。
自此,沉淀、缄默,以尖刺示人。
战场虽磨圆了他的刺尖,让他生出更广阔通透的视野看待事物,可也让他游离于周遭人或物。
而谢茉成了这些年里唯一的例外,莫名地,她激发了他淹埋的倾诉与交流的欲望。
他想将自己讲给她听。
卫明诚并没觉得不好,更未因乍然敞开心扉而产生空落仓惶,他已不是那个以桀骜武装、保护自己的怯弱少年,现今的他身心足够强大。
他低头看着谢茉,她眼里摇曳着笑意,轻轻一眨,清亮的眸子好似晨雾降落。
他没料到谢茉会回握。
她的手细滑又柔软,而他与之全然相反,粗糙刚硬,虎口和掌心生了薄厚不匀的茧子。
两只交握的手,让这一段路变得特别,仿似空气都欢悦轻快了起来,而他也体味了与众不同的两分钟。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急促、出格、慌乱、心跳、宁谧、欢喜……是意外与冲动擦出的惊喜,也是或早或晚,必然会到来的惊喜。
路上行人渐密,谢茉不动声色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口里问着:“你让钱公安帮忙查革委会几人?”
卫明诚略一颔首。
水坑在日光下明晃晃的灼眼,谢茉抬脚跨过,追问:“有结果了吗?他们有没有作奸犯科?”
卫明诚说:“其他人倒还好,那个叫二力的小辫子一大把。钱成正在搜集证据。”
谢茉想多了解一些,边说:“具体说说?”
卫明诚便讲起二力触犯得重重罪过,包括威吓勒索、伤人入院、偷盗财物等等。
谢茉眼睑轻垂,状似随意问:“我该向你道谢吗?”
卫明诚怔了瞬,笑道:“不用。”
谢茉故意曲解笑赞:“嗯,你果然不愧是一名敢于伸张正义,见义勇为的合格的共和国军人。”
卫明诚幽邃的眼眸涌上笑意。
她的笑意和赞扬,他收到了。
说说笑笑,平日漫长的回家路好似眨眼的光景便到了,嘴边尚且意犹未尽地挂着方要开起的话题。
离家属院大门口还有十来米的距离,谢茉顿住脚步:“我到家了。”
她捋了捋鬓发,侧仰着脸朝卫明诚笑得清浅又温软:“其实我没想到你会来接我。”
小时候,每逢突变的刮风下雨等恶劣天气,其他同学的家长都会提前等在校门口接应放学归家的孩子,只她或等雨停再回家,或顶风冒雨跑回去,不是奶奶忽视她,而是奶奶左腿关节炎很严重,每到阴天下雨便疼得厉害,出门困难。她也心疼奶奶,不会同意更不会要求奶奶去接她。
可,她还是羡慕的。
身边的同学一个个欢欣雀跃的离去,最后剩她一人独自在越来越暗的教室里,看着好似怎么都落不完的雨发呆。
年幼的她尚不知“孤独”这个词,却已深有体会。
后来,不管阴天晴天,她的课桌洞里都躺着一把雨伞。她那时便想,没人前来替她撑伞,那她就给自己准备一把。
未料到,如今竟有人因担心她淋雨,而撑伞去接她。
谢茉心里涌上汩汩热流,积蓄到此刻,化为一丝幽微的悸动。
不知是否感知到她微妙的异常,卫明诚注视着她,神态认真中,又带着恪守不渝的郑重:“我说过,我会竭力打消你的顾虑。”
嗓音沉厚,温醇。
谢茉笑容愈盛:“那你继续保持。”
他的话可以理解为他会尽自己所能地对她好。目前为止,他的所作所为远远超出她的预期,几近完美。
卫明诚一怔,意识到她话里不加掩饰的赞许和肯定后,掌心激起一层薄汗,漆黑的瞳仁里暗光流转。他说:“一定。”声音低沉到嗡哑。
谢茉抬手挥了挥:“那,再见?”
卫明诚点头“嗯”了声。
谢茉笑说:“自行车你先骑回去,咱们明早凉亭见。”
卫明诚应答:“好。”
说罢,两人半晌儿都未转身。
倏地,卫明诚面不改色说:“我看着你进去。”
谢茉笑应,转身慢慢朝大门口走去。临进门,她忽然回头,见卫明诚还站在原地望着自己。
他站在暖光和暗影的交错里,明暗的鲜明对比,让他冷峻深刻的面孔看上去隐隐绰绰,只那双黑眸散发的幽微光芒,真切得几乎化为实质,牢牢锁住她的目光,她的身影。
谢茉眉眼间刹那泛上盈盈浅笑,她抬手遥遥轻摆两下,接着便越过大门,一路脚步轻快向家走。
她未就“对象”一事再做说明,他也未问,他们心照不宣地默认了。
自今儿起,她和卫明诚正式处对象了。
***
赵家的事解决的很是迅速,十余天的功夫便有了定论。
当天的事机械厂其他领导大半在场,而机械厂又不是铁板一块,就有那素日与赵光耀一派不睦,或纯粹瞧不上赵光耀做派的人便动了心思,暗搓搓聚在一起讨论:“如今是揭发检举、递交证据的绝好时机。”
有人犹豫问:“那如果递上去再被拦下来呢?上回老李举发不成,还被挤兑走了。”
看得更清的人便说:“咋,他老娘当众攀扯姜领导,现在最想摁死赵光耀的就是他了。”
果不其然,他们悄悄向考察组递交后举报信,赵光耀第二天便被拘押隔离,协助调查被检举的权谋私、乱弄职权、贪污索贿……十数条罪名。
隔天,五六个年轻姑娘在家人的陪伴下去公安局举报赵新路耍流氓,欺骗玩弄女同志。
在此期间,机械厂还未离任的老书记在会议上进行了严肃彻底的自我批评,自言工作不到位,没能及时发现一些干部们的思想觉悟出了偏差,甚至纵容家属为非作歹,作威作福,带坏厂里风气。而后鼓励干部们做批评和自我批评,鼓励群众监督举发。
于是,又一些关于赵光耀和赵新路父子,甚至赵老太太的举报信和证据出现在考察组手里。
经查证,最终赵光耀被开除党籍,收缴所有家产,撤去机械厂厂长一职,下放到西北农场劳动改造。
赵新路则被判了十年刑期。
少了赵光耀一家子,机械厂的天都更清明了几分。
谢茉跟紧赵家消息,听说他们一家被驱离机械厂家属院时不少人跟在后头叫好,至于赵新路,一家人都像忘了这么个人,就连最疼爱他的赵老太太也没敢去见一面,实在是丧家犬般的赵光耀逮谁咬谁,尤其对赵老太太。
而拘押在公安局的赵新路听到家中一系列应接不暇的变故,直接面色灰白地瘫在了地上。
赵家人的下场固然令谢茉快慰,但她更欣喜的是,两天前章明月告诉她已掌握白国栋部分罪证,并提交给了上级纪委,用不了多久便会有调查组下访。
至此,谢茉方能稍喘口气。
可今天中午,赵嫂子却表现出明显的不对劲,做饭时频频走神,切菜时差点割到手,统共两道菜,一道没放盐,一道咸到发苦。
章明月和她对视两眼,转脸问赵嫂子:“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不为难的话,跟我说说,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赵嫂子眼神闪烁,嘴唇翕动几下,还是扯出了个笑,说:“没事……就是家里老幺不省心,明年都要毕业工作了,昨天还跟人打架,今天还住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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