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妈买了最后一只羊角蜜,小孙子急不可耐,围着她跳脚、摇晃,大妈在他屁股上甩两巴掌都不管用,最后只能掏出手绢擦了擦瓜皮,掰下一小段屁股塞他嘴里。
小孩子眉开眼笑,仿佛得到全世界的表情逗笑谢茉。
心底盘绕的那丝不快随着笑容舒展被彻底净化褪散。
谢茉提着满满当当的篮子离开,没买到嫩南瓜略遗憾,下回一定早来,不然好东西都卖完了。热豆腐她排队都没买到。
回家路上经过供销社门市部,谢茉稍驻了驻脚步,拐脚走进供销社。
家里饼干见底,谢茉准备补上,懒得开火时,饼干便是如今最好的代餐。她也顺便跟林售货员熟识一下。
饼干柜台和糖果柜台挨着,都由林售货员负责。
谢茉称了一些散装的岭南饼干,奶盐苏打饼干、夹心饼干、威化饼三种口味。之所以没买铁罐装的,而是家里不缺饼干铁罐。
这个年代高级一些的饼干都用铁罐包装,饼干吃完后,铁罐不扔,都用作他途,比如放吃食,或钱票,或其他精细物件。
谢茉把饼干放进塑料提篮里,还在思索怎么跟林售货员搭话,林售货员双肘支撑在柜台上,探身朝向谢茉,眨着眼睛一脸期待问:“你这麻花辫真好看,我从来没见别人这么编过,能教教我吗?”
谢茉立即应承:“当然可以。”
林售货员跟不远处的一个大姐打了声招呼,领着谢茉到了供销社内部员工使用区域,一个不大的小院,她把谢茉摁在一把椅子上,自己跑去屋里,不一会儿拿来一把木梳。
谢茉一边给林售货员讲解鱼骨辫要领,一边闲聊,期间手上动作灵巧翻飞。
原来林售货员名叫林春芳,家就在镇上,今年十九岁。
谢茉介绍完姓名,笑说:“我是新来的军属,初来乍到的,以后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你这个土著可要不吝指点。”
林春芳一口应下,又说:“一早就看出你是军属了。”
谢茉微高了语调:“哦?”
林春芳笑嘻嘻道:“镇上不差钱,出手大方的一般都是军属。再说——”
她伸手一指谢茉的白球鞋,羡慕道:“呶,你脚上这双白球鞋可是稀罕东西,别说咱们镇子这种巴掌大的小地方,就算县城也见不着,那得在大城市里的百货大楼里才能买到。我远方表姐就有一双,出差去沪市买的,光工业券就用去好几张。”
“哼,可牛气着呢。”
林春芳哼完,把话题拐回来:“不差钱票,又有门路买到大城市里的紧俏东西,还是新来镇上的,只能是军属。”
谢茉愣了愣,怪不得昨天邮电所那老师傅见着她,视线往下扫了两圈,果然出在这双鹤立鸡群的白球鞋上。
一双鞋漏了底。
谢茉不仅暗叹,那个时代都不缺火眼金睛的人啊。
谢茉不至于因一双鞋患得患失,不过是再次提醒自己低调。
谢茉给林春芳竖了个大拇指,真心实意赞道:“好眼力。”
林春芳白嫩面皮上刹那间晕出一层羞红,摆手道:“我这算啥,主要我在这上头用心,我隔壁柜台大姐才厉害,一打眼连人家职业都能猜个差不离。”
见人多了,自会练出几分眼力。
算是另一种“熟能生巧”。
林春芳用余光又瞥了一眼白球鞋,夸道:“真好看。”
谢茉听出她话里不加掩饰的向往。
这时候借衣服借衣服、鞋子很正常,送人旧衣服旧鞋子也很正常。
年代剧集和小说,甚至谢茉奶奶口中,都曾有过借衣服、鞋子相亲或结婚的故事。但她多少有点洁癖,可以接受出借衣服,但鞋子不行。这双鞋送给林春芳谢茉也不会舍不得,但俩人刚熟识,送人旧鞋的举动她还做不来。
思忖片刻,谢茉玩笑道:“那等你结婚,我便托人买一双白球鞋送你。”
林春芳双眼一亮,继而脸红成熟透番茄,嘴上却大方道:“其实,我今天下午要去相亲……”
谢茉微微扬了扬眉,笑吟吟道:“那我可要把辫子编得更漂亮点才成。”
“好了。”谢茉在辫尾打上蝴蝶结。
林春芳在玻璃窗倒影里左右仔细瞧了瞧,脸上满是笑,只觉得在新发型的加持下,自己又漂亮了两分。
见人在自己捯饬下变美,谢茉也很有成就感,她提起塑料编织篮,刚要告辞,却被林春芳一把搂住胳膊。
她神秘兮兮贴到谢茉耳畔说:“我们领导说过两天会来几箱糖水罐头,你要不要?”
谢茉眼睛发亮:“要,当然要!”
林春芳笑道:“行,你要几瓶?”
谢茉笑弯眉眼,真心感谢后,想了想,试探地问:“两……”
门市部里,帮林春芳看柜台的大姐招呼不过来,瞅见林春芳身影,立马吊起嗓子喊人,林春芳口里高声应着“就来”,转头对谢茉笃定道:“两瓶?没问题,到时候给你留两瓶。”
一面说,一面扯着谢茉朝前走。
两瓶?
也行吧。
糖水罐头保质期长,多买一点放着也没关系,还是颇能送出手的礼品,就是两箱谢茉也不嫌多。
买到就是赚到。
但这是新结识的小伙伴头一次带她享受内部福利,还是先乖乖听安排,免得被自己狮子大开口吓到,日后小额福利便不带自己玩了。
再说,人现在正忙,没工夫和她掰扯。硬去掰扯,掉好感。
来日方长,熟悉之后,万事好商量。
寻机跟林春芳说了自家大致方位,谢茉便跟她道别回家了。
又经过昨天田嫂子遁逃的梧桐树,树下仍旧围坐了一圈军属,捡黄豆、纳鞋底、择菜,坐着同样的活,嘴里聊得还是家长里短,是是非非。
小时候,奶奶常出门像军属们这般,与邻居们聚在一处做活聊天,吃过饭的夏日傍晚,她也喜欢跟在奶奶屁股后头到巷子口大树下乘凉,听大人们闲聊八卦,长大住到楼房,还曾一度遗憾邻里关系的疏淡。
可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家歇息,拎了这么长时间重物,手臂酸死了。
然而事与愿违,谢茉跟众人打过招呼,不待她提出告辞,就被一个眼熟的嫂子拉着手拖住,就农贸市场和供销社货品聊了几句,这嫂子便语重心长说:“小谢,我给你说,你往后可要小心那田红梅……”
相似的话,相似的意味深长眼神。
谢茉一下子记起来,这便是昨晚要跟自己说小话,却被卫明诚惊走的那位军属。
昨晚光线暗沉,谢茉没瞧清她容貌,这会儿不免多瞅两眼。
三十来岁,齐耳短发,身形消瘦,面色蜡黄,面骨凸起,眼皮松弛下耷,眼珠却转得灵活。
谢茉收回视线,不置可否道:“田红梅同志,是咱们军区文工团女兵,我知道她。”
“嗐,她可不简单,心眼子比蜂窝煤还多,最爱跟人勾勾搭搭。”
“可不是,仗着长得年轻好看,给男人抛媚眼,不检点!”说这话的嫂子相当真情实感,咬牙切齿的。也是个有故事的。
“所以说,你也要防着点啊,你家卫营长她可早就想勾搭了。”
“那可不,老早就往卫营长身上贴,卫营长正直不赖搭理她,她还不死心,到处传播她和卫营长搞对象,还是军区领导出面才把这事压下来。”
“你跟卫营长都结婚了,她还不死心上门寻晦气。”
“卫营长就算是块石头,被这么一直撩骚,难保……”
“破鞋,一身脏肉,呸!浑身痒痒,缺男人……”
接下来是一阵极度侮辱的谩骂,谢茉眉心越蹙越紧。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她虽不喜田红梅,但瞧她眉眼尚算清正,所作所为绝不至骂词里这般不堪。而且,这几个军属显然有备而来,堵住她专门给她科普田红梅种种“劣迹”,说她们全然为她考虑,谢茉不信,她们的目的,多聊一会儿便不难探知,但谢茉着急回家,况且,只要她们达不成,早晚会主动暴露。
因而,谢茉微微一笑,说:“我们家卫营长有目共睹的优秀,田红梅同志欣赏卫营长,说明田红梅通知眼光好。”
瞧见一众瞠目的军属,谢茉笑得更欢实,弯腰提起塑料提篮,“噗嗤”一笑,说道:“至于卫营长颇受姑娘们青睐一事,我倒觉得挺好,就像咱们去供销社买东西,紧俏的好东西才去排队抢,没人打问的要来干嘛,我且我看不上眼呢。”
谢茉换了只手,转身说:“嫂子婶娘们,时候不早了,我回去做午饭了。”
话落,她已经走出去好几步。
众军属面面相觑,怎么不和她们一起唾骂田红梅,怎么不对卫明诚起防备?
她们实没想到谢茉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胸口堵得慌,像一个大炮轰过去,结果却是个哑炮的郁闷感。
终于一个军属喃喃:“长得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没想到这么端得住,够泼辣的……”
谢茉才不管她们作何想,走到一个岔路口,眼尾余光不小心瞥见一道削薄身影。
她定睛一瞧,竟是田红梅。
谢茉估量了一下路口到梧桐树下的距离,七八米左右,足够田红梅都听个七七八八。
从田红梅望向她时复杂难辨的眼神,谢茉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没再理会田红梅,谢茉稍顿了顿步子便走开了。
“唉,你……”田红梅犹豫出声。
谢茉头也不回地丢下俩字:“回聊。”
合上院门,关死。谢茉长舒一口气,把塑料提篮搁在堂屋桌脚,她赶紧去卧室翻出新纸疾步去厕所。
释放完毕,谢茉洗过手后歇息大半晌儿,简单煮了个西红柿鸡蛋面,吃完便开始收拾屋子。
***
卫明诚踏着夕色回家,路过隔壁杨建国家,正撞上田嫂子出门。
他打过招呼就要离开,却被田嫂子叫住。
“哟,卫营长,今晚又吃食堂呢?”田嫂子视线落在卫明诚手里的铝饭盒上,装作揶揄模样,啧啧道,“都娶媳妇了,还早晚吃食堂,你爱人可要背上懒媳妇的名头喽。”
卫明诚眉头紧拧,竟有人敢在他面前诋毁他妻子?
第058章
田嫂子是个传统妇女。
出身自农村的她, 不论是自小所受教导,还是周围年长同性的以身作则,使她打心眼里认为女人合该操持家务, 洗衣做饭、打扫缝补。虽然偶有不平,但从不去问一句“为什么”、“凭什么”, 因为答案已根深蒂固种植在她心中——
因为是女人, 所以生来该当如此。
谢茉的另类, 挑战她固定观念,让她困惑,让她不安,让她……隐隐生出一股不可名状, 冲击她已定型思想的羡慕。
而这份羡慕和不可复制的现实激烈碰撞,就令田嫂子益发想把谢茉扭转到“正轨”上来。
于是,田嫂子见到卫明诚, 便急不可耐地叫住了人。
她根本不及思考, 在人家丈夫跟前诋毁人老婆是否合适, 是不是唐突, 会不会被撅回去,闹没脸。
卫明诚面无表情道:“不劳嫂子费心。”
田嫂子以为卫明诚也不满谢茉偷懒不做饭, 笑出一脸春风, 仰头朗声道:“你瞧, 还挂上脸了, 你爱人不做饭兴许是灶上活计不精通, 不敢在你面前露怯。”
“这样,让你爱人来我家, 嫂子可以教她几道家常菜。做菜简单得很,多瞅别人做几回, 依葫芦画瓢,也就差不离了。”
“别的嫂子不敢说,但教人做菜绝对在行,我家梅梅那身厨艺,谁吃过不夸好,那就是我教的。”
卫明诚沉下声拒绝:“不用了……”
田嫂子一拍大腿打断卫明诚:“嗐,跟嫂子还客气啥,咱们邻里邻居的。用得上嫂子的,千万别抹开脸面,尽管跟嫂子说,能帮的,嫂子不推脱。”
卫明诚加重口吻:“嫂子好意心领了,但真的不用。”
稍顿了顿,他说:“是我不想我爱人做饭,大夏天受那烟熏火燎的累。”
田嫂子惊诧地看向卫明诚。
卫明诚认真道:“她放弃大城市的繁华便利,跟我来到这小地方,我感激都来不及,更没让她吃苦受累的道理。”
“食堂有现成饭菜,实惠味好。我们家就我跟我爱人,不像嫂子你们家五六口人,粮票很富裕,足够我俩花用,嫂子不必担心。”
田嫂子气噎。
谁担心你们家粮票够不够用了?粮票多了不起啊,他们家臭小子多,又个顶个地能吃。杨建国好歹是部队干部,挨饿倒不至于,但凭票认购的年代,精细粮每月有定额,他们家都是粗粮细粮搭配着吃,食堂一月更是吃不了几回。
田嫂子反应过来,强忍住跳脚反驳的冲动,说:“一直吃食堂,到底对小谢名声不好。”
卫明诚:“是我的问题。”
田嫂子直接被这回答整懵了:“啊?”
不等田嫂子问,卫明诚已面不改色地说:“做饭我也会,其实,我更乐意做给她吃,但我手艺比不上食堂大师傅,我还得再练练,精进精进厨艺,争取让我爱人少吃食堂。”
这话可把田嫂子震得不轻。
田嫂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她刚才听见了什么?你很乐意给自己老婆做饭,还生怕自己做得不如大厨被嫌弃?要勤练厨艺?
她活了三十多年,怎么能想到会听见哪个男人说出这么一番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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