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谢男人来接她下班?”骤然挑高的语调显示说话人的惊讶,“我怎么听说他们夫妻关系很差?小谢男人一直和她分居住部队宿舍,两人基本不见面,谁跟小谢提她男人,她就跟谁急……”
谢茉:“……”这“小谢”是她?卫明诚住部队宿舍,不和她见面?那昨晚缠着她闹不够的男人又是哪一个?
易学英嗤笑打断:“甭听人瞎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人小两口好得很,腻乎着呢,那双眼基本没从小谢身上挪开过,咱都是过来人,夫妻关系好不好的,搭一眼还瞅不出来。”
“哎哟,我前儿听他们嚼咕这会儿子就大不信,那小谢长得比花骨朵还好看,她男人娶到她,不哄着,不宝贝着,舍得把媳妇一个人丢家里自己一个人睡冷炕?”
“你是明白人。”易学英两人笑起来,笑声意味深长,“不知道哪个是心坏,还是嘴歪,就不盼着点人好,说人夫妻不和睦,这不咒人呢么。”
“这种事一个传一个,哪还能找到……唉,小谢她男人到底长啥样?”
“又高又俊,一身军装穿着,嘿,气派得不得了,小谢那身形相貌,他站边上全没被比下去,叫啥来着……对,旗鼓相当。”
对方哈哈笑:“啥旗鼓相当,你当打仗呢。相得益彰。”
“我就那意思,我没文化寻思个四字成语就不赖了,你将就着听。”
“跟谢才女多学学啊。”
“行,我去办公室用功了。”易学英一边说一边进了办公室,待对上谢茉的笑眼,笑容直愣愣卡在脸上,顿了片晌,硬生生拉活眼梢唇角,显出个比往常更热情的笑,“小谢,今儿到得真早啊。”
谢茉笑眯眯:“易大姐,早上好。”
她表现得毫无异状,可空气中总漂浮着一种怪异感,浮躁在心头徐徐弥散开。
易学英:“……”躁动不安的人自然是她。她刚才和人讲的八卦必定被当事人谢茉听见了。
她小步朝座位踱步。
回到座位,翻出昨天没抄写完的材料,拧盖钢笔笔帽,正要下笔,霍地抬起头,顶上谢茉不轻不重染笑地目光,重重眨了一下眼睛,说:“小谢,你男人昨儿算来对了。不知道是哪个碎嘴的起头,这几天院儿里都传你和你男人不是一路人,关系不和睦。”
每个传闲言碎语的人,都会在所听版本的基础上添加自己的理解,融合后再传给下一个人……最后,事情早不是最初的模样,源头便也无从寻找。
不过那句“谁给小谢提她男人,她跟谁急”给了谢茉揪出“源头”的线索,她初来乍到只和办公室几人相对熟识,闲聊过几句,而提及卫明诚的,就易学英和赵梦,方才的对话可以基本排除易学英,至于赵梦……
恰当时,赵梦朝办公室门走来,看到易学英正略心虚不自在地对谢茉说着什么,抿唇一笑,跨进门脆声道:“早上好,你俩聊什么呢?”
谢茉微微笑,坦然说道:“说院儿里这些天关于我和我爱人关系冷淡的传言呢。”
赵梦神情凝固,面皮被狠蛰一下,不敢接触谢茉目光,僵硬划开视线,生疏地表达惊愕:“啊?”
将赵梦这一刻的情态尽收眼底,想到赵梦昨天面对她和卫明诚略反常的表现,又回忆起那场短暂对话的场景,谢茉差不多锁定赵梦了。
易学英被谢茉当场抓包的别扭劲一股脑转化为恼愤,话说跟打机关枪一样,密密实实,不留缝隙:“流言听不得,越传越没边儿。我先头听着的还是小谢和她男人互相瞧不上眼,到其他办公室就成小谢和她男人分居,王不见王了。昨天你也见过小谢男人了,人还新婚蜜里调油呢,就说的人好像感情破裂,再过不下去似的,简直离了大谱。”
外头竟还流传谢茉和她男人分居?
赵梦愕然之余长松一口气。她只跟隔壁好姐妹说谢茉不想跟别人提自己丈夫,诸如“谢茉和她丈夫的关系可能比较冷淡”这类的话她从未说出口,所以后头那些关于谢茉夫妻俩胡编乱造的揣测跟她没一点关系。
忖了忖,赵梦瞥一眼谢茉,尴尬笑笑:“我也听到一点……不过,我见你不爱别人打听你和你丈夫的事,就没好意思告诉你……”
谢茉浅笑盈盈:“不碍事。”
谣言的传播也讲逻辑的。
从赵梦那句她不爱别人打听卫明诚起,说给别人听时,别人自会猜测原因,最可能的原因便是关系僵硬。
关系僵硬为什么,一个搞文字,一个舞刀弄枪,不是一路人,没共同话题。
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男人躲去军营不露面,新婚被丢在家,新媳妇怨气更大,大到一听丈夫名就黑脸。
完美闭环。
再传一阵,估计“白月光”、“父母之命”都得出来。
袁峰端着“为人民服务”的茶缸走进来,听了一鳞半爪,犹自疑惑:“什么不碍事?”他还以为谢茉、赵梦两人讨论黑板报的事情。
谢茉又笑眯眯把一开始回赵梦的话重复了一遍。
流言的传播,领导和当事人一般是最后知道的那一批,袁峰也是头一次听说。
“瞎说什么呢。”袁峰笑说,“小谢和卫同志夫妻关系是军区出了名的好。卫同志可是被叫媳妇迷的。”
谢茉笑容凝了凝:“嗯?”
媳妇迷?
易学英和赵梦面面相觑。
包括刚进门的黄长明都下意识瞪大眼睛瞄了一眼赵梦。
“咳咳。”袁峰一下子说秃噜嘴了,主要是这谣言和他听到的实际情况南辕北辙,相距太远,惊讶之下嘴上门没把住,轻咳一声,拉回话题,“那啥,军民一家亲,咱们公社和军区多次合作,和那边不少干部有过接触,军区那边听说有军属在咱们公社工作,专门来关心了解过情况。”
谢茉报道前一天,他就向军区熟人探过信,玩笑的时候对方带出“媳妇迷”这词,说卫同志不苟言笑,作风悍勇,谁知道却是个媳妇迷,跌碎军区一地下巴。
还说,卫同志在家里洗衣做饭样样不落,那简直是把媳妇放手心疼。
人都是这样,在不同环境不同人物面前,因对应的场景、身份不同,所表现出的状态必然不尽相同。
他不了解工作状态中的卫同志,但昨天他和小谢并肩站一起,给人感觉非常和谐,完美契合。
“媳妇迷?”易学英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想了想她又说,“这么说倒也没错。”
“哪有。”谢茉挑眉笑,遂一本正经说,“我们是互相尊重,共同进步,一起建设和谐小家庭的革命战友。”
易学英拖长声调:“我懂,领导刚说的嘛,军民……一家亲——”
谢茉佯装不解,反问:“你们一家不亲?”
易学英才不怵,直接开起小车:“每天一个被窝,这都不亲,还要咋亲。”
赵梦脸红,小声说:“呸,不害臊。”
易学英能放过她就怪了:“我一个媳妇子还害啥臊,倒是你一个大闺女听了怎么没羞跑走,脸皮是不是越发厚了。”
赵梦脸腾地一片青黑。
眼见袁峰脸要沉,谢茉笑搭一句:“易大姐你可不能一句话剥夺媳妇子害臊的权利。”
“这我可不敢。”易学英摆手。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袁峰敲敲茶缸,点点易学英笑斥,“最厚的就是你,你这位老大姐可要起好带头作用。”
说笑两句,各自回座位工作。
袁峰呷一口茶水,走到谢茉身旁说:“谣言止于智者。有军区的背书,昨儿卫同志有亲身现阵,这谣言不攻自破。你心里别有负担,以后有事就去找我。”
谢茉年轻,又是这样负面谣言,虽然基本上澄清了,但事情糟心,搞不好会把自己气坏了。
作为领导,他不由地开导两句。
谢茉点点头,笑吟吟道:“嗯,有困难找领导,我记住了,感谢领导。”
袁峰不着痕迹打量两眼谢茉,见她眉眼舒展,并未受丝毫影响,暗赞谢茉心态好,稳得住。
革命同志为人民服务,就需要这般大心脏,大胸怀。
是个好苗子。
袁峰朝谢茉满意地点点头,一面儿啜口茶,一面儿晃走了,心里暗忖是工作太清闲才给谣言的传播提供了肥沃土壤,于是他去邢主任办公室,建议开启新一轮思想学习。
上午各科室便开展了伟人语录的学习,袁峰在上头一条一条念,做适当讲解,然后彼此交流心得,散会时还要求上交心得体会。
哀鸿一办公室。
除了谢茉。
能有机会系统了解细读伟人思想谢茉很积极,散会时笔记都写满了两页。他的很多言论,已经历时间考验,在谢茉之前所生活地年代重新焕发光辉,驱散又一代年轻人思想上的迷雾。
越读,越能理解“**”两个的分量。
上午便在愉快的学习中度过,什么谣言,什么源头,什么真假小心思都被谢茉忘之脑后,直到下午再次和赵梦站到黑板报前。
赵梦说的无辜,但若没她暗示,这谣言压根造不出来。
说什么不好,偏在她和卫明诚关系上做文章,这便触了她逆鳞。
一句话,赵梦得罪她了。
谢茉目光熠然一闪,看向赵梦,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110章
两人出门前, 赵梦寻借口留在大会议室那块黑板前,而谢茉收好昨天的尾巴后,便带着工具和赵梦会合。
赵梦又在画国旗。
这一回她学聪明取巧了, 国旗平展,不需要画出迎风招展的流动姿态, 儿童简画般, 不出彩也没出错。
不过人物象她却逃不掉, 这是袁峰的明确指示,这块黑板要展示热火朝天的丰收场景。
谢茉站在木椅上用彩色粉笔细细描摹标题大字,下撇的余光扫见赵梦再次陷入昨天的恶性循环中,焦躁从眼底一点点铺满全脸。
不同于院外的安静, 两人身侧不时过一两个人,有出办公室去后院提热水的、有去厕所的、有到领导办公室取送文件的、有单纯晃悠着出来溜达摸鱼的,每一个人都会看两眼谢茉和赵梦, 以及两人粉笔下的半成品。
赵梦用身体挡住人物象。
一个大姐正托着茶缸站在两人几步外兴致勃勃观察。
完成描摹, 谢茉从木椅上下来, 捏住一根白粉笔, 神态自若的勾勒出一个农民眉开眼笑捧玉米的侧影,还给不住暗瞄的赵梦讲解:“先描大致轮廓, 再一点点修正, 然后填补细节……画这笔时粉笔不要画实, 然后画弧, 圆润一点……这就成了。”
然后, 她还一脸鼓励地冲赵梦笑:“不算难吧?”
赵梦:“……”胸脯起伏几下,她到底含糊“嗯”了一声。
虽然不情愿, 但她还是按照谢茉教的做了,可笔下人物全不像谢茉的那般活灵活现, 呆板甚至扭曲,擦去再画,画了两笔又停顿下来,这时候身后忽然冒出声来:“别停,多画几遍就手熟了。”
嗓音带着笑,可这笑在现如今的赵梦听来,就是嘲笑,纯粹的嘲笑。
在这种情况下,女人稍尖利的笑声,心里头翻滚的焦躁,齐齐朝脑袋钻去,苍蝇耳边嗡嗡似的,让她愈发烦躁。
好容易深吸几口气让心潮回落,那边这位大姐又说“错了错了,你拐错边了”,错了!她自己知道错了,不用旁人指手画脚看笑话,终于她绷不住情绪,回头大声喊了一句:“能别乱指挥吗?还叫不叫人好好画了?”
这位大姐显然不是个脾气好的,可不受赵梦一个小年轻咋呼,当即就回怼:“能耐不大,脾气不小。画不出来怪别人?朝人大小声你就能画出来了?这么半天了,你画出个啥?人家手把手教你,你都学不会。”
飞快灌了一口茶,继续输出:“我愿意给你提提意见是督促你进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是惯出来的毛病,当这是哪里?哪个有闲工夫捧你臭脚,我靠真本事招进来的,你一个走后门分子朝我发脾气?
说完,还跟闻声暗搓搓围观的其他人说:“没这金刚钻揽啥瓷器活,画出来不好看,到时候还不是丢咱们集体的脸。”
其他人瞅瞅谢茉随手画作,再瞧瞧气懵的赵梦还没来得及擦掉的线条,面面相觑,也开始交头接耳。
声音如一层层朝外荡开的波纹,一颗颗脑袋从各办公室窗户、门口冒出来,雨后春笋似的。
“哟,这一个是院儿里最近风头正旺的一枝花,一个是院里的娇孔雀,这俩凑一起闹哪样?”
“说画呢,你们瞧那黑板画,谢同志画得神气活现,边上那谁画得那是啥啊,人脸都是歪的,我画的都比这强。”
“哎呦,这两人的画放一起,差的更差了。”
“和人家谢同志可没关系,她给赵梦示范呢。是赵梦画技不行,又练不好,偏揽了画板报的活。”他一早就留心这边情况了,所以事情原委一清二楚。
“嗐,想出风头逞能呗。”
胡乱搭话,他们兀自说得热闹。一道道目光一声声议论宛如一根根钢针扎到赵梦身上。
赵梦一颗心却如坠冰窖,浑身发麻。
这一刻她懊悔得无以复加。当时听到谢茉要去出板报,一时被微妙情绪左右,鬼迷心窍似的主动提议帮忙。
她喜欢在本子上涂涂画画,明明在纸上画得挺好的,为什么到黑板上就走样了呢?为什么一定要画人物象呢?为什么都针对她?
她就想帮忙而已,这些人怎么能这么说她……
她想大喊大叫,她想否认斥责,她最想一把挥开面前这一张张嘲弄的脸,这种冲动冲击得她筋骨僵硬。
蓦地,赵梦仿佛惊醒了过来,目光虚散在远处,喃喃自语般问谢茉:“你是不是也像他们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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