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姜宁晚额间沁汗,执起小剪,“咔嚓”一声,绣线应声而断。一旁的春喜也恰好完成了活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如释重负。
二人一同去桌前用午膳。桌上摆着一道翡翠白玉羹、一盘凉瓜百合炒虾仁,一旁还摆着些雪酪酥饼。
待用完午膳,姜宁晚找着机会,准备去屋里小憩会儿,偏偏张妈喜气洋洋地奔进来,满面红光,脚下生风。
张妈平时算是不苟言笑的,见她高兴成这样,心中顿时不妙,姜宁晚知道她这觉怕是睡不成了,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她这段时日整日坐在绣凳上绣东西,天天难以歇息,很是难受,好不容易今天中午得个闲,想去补个觉,这下看样子是不成了。
张妈却不知道姜宁晚心中是如何想的,她一跨进屋子,便迫不及待地嚷道:“嘿哟!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儿来了!”
“方才二爷身边的旺顺管事来传话,道是二爷那边设宴已然结束。二爷心善体恤咱大家伙儿,知晓咱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没个空闲去消遣玩乐。二爷特地吩咐,让咱都去那水榭处听戏嘞!”
张妈喜上眉梢,脸上的皱纹都似笑开了花,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双手不住地拍着,嘴里连连说道:“菩萨保佑,二爷仁慈。咱这就赶紧去,不可误了好时辰。”
说罢,便忙不迭地扬起手臂,连连招手,催促让大家伙跟上,那股子高兴劲儿,任谁见了都能被感染。
但这不包括姜宁晚,这位裴府二爷偏偏挑在了午后给下人赏赐。
再不想去也没办法,上面主子给的赏,不要也得要。
时维八月中旬,仍燥热未减,然那水榭之所,却独得一片清幽。
水榭临碧波,周遭水光潋滟。此际,荷花正盛。
水榭雕栏玉砌,榭中有古朴桌椅,可供人歇坐赏景,台上正有戏子身着华彩戏服唱戏,粉面朱唇,眉间轻点花钿。咿呀咿呀,声如黄莺出谷,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韵味。
张妈带着一众人,一路疾行,姜宁晚被春喜拖着快步跟随,姜宁晚一口气梗在胸口处,又热又累,
抬头远远看见,张妈正眼睛如鹰隼般四处搜寻,直奔前排的位置,当下便火急火燎地奔过去,神色间满是急切。
到得前排,张妈也顾不得喘口气,连忙回头,朝着绣房众人方向招手,生怕被其他房里的人抢了先,
落了座后,姜宁晚终于能喘口气了,以手撑着下巴。
原本她尚有些昏昏欲睡,然而在来的路上经那日头一晒,霎时便被迫清醒过来。她第一次听戏,心中不免存有几分好奇,遂将眼睛望向台上。
只是那台上的人忽而停了下来,听戏的众人顿时纷纷抬头望去,其中有几个心急的人更是站了起来,身体前倾,脖子伸得长长的。
姜宁晚亦随着众人一同望向那边的情况,冷不防间,张妈高声喊住了她。张妈笑色满容,不住地向她招手。
姜宁晚心中不明所以,却仍是走了过去。甫一靠近,便瞧见一位身着青衣小帽的人站在张妈跟前。
张妈弓着身,向着那人作揖。姜宁晚行至张妈身侧,此时方才看清她面前站着的人,竟是旺顺管事。
旺顺管事转了视线,笑眯眯地看着她,张妈赶忙拉着姜宁晚弯腰行礼,急切说道:“采芙,快多谢旺顺管事的赏。”
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张妈,虽然不知道是得了什么赏,但姜宁晚还是在张妈的眼神中鞠了一躬。
旺顺微微眯起双眼,定睛一瞧,确然是上次救下元淑小姐的那位姑娘。此番细细端详,与上次相较,实乃大为不同。上下打量几番,身姿挺拔,透着股子灵秀气。
再观其容貌,饶是旺顺自小长在裴府这等权贵之门,常年跟随二爷左右,与各路达官贵人照面,见识过无数珠翠环绕、娇娥齐聚的场合,更是见惯了诸多或丰腴,或纤瘦的美人,此刻也不得不赞一句这个姑娘尽管此刻粉黛未施,衣着简朴,但仍桃腮粉面,艳冶柔媚,很难不让人侧目。
旺顺连连摆手,让姜宁晚起身,带着温和的笑道:“张妈这哪的话,哪是我的赏,这是二爷的赏,我不过一传话的罢了,来来来,采芙姑娘快起来吧,这一鞠躬愧煞我也。”语罢,旺顺又摆了摆手,笑着让姜宁晚赶紧起身,莫要行礼。
姜宁晚被张妈笑着拉了起来。
“采芙姑娘,老太太、二太太,元淑小姐都夸你是个勤快伶俐人,你那绣样,端的是分外出挑,又于咱府上有恩,老太太心里啊,甚是高兴,老太太她们一高兴,咱二爷就心里舒坦,这不,遣我来赏你,今儿啊,你想听什么样的曲子,只管去指了来,看个尽兴。”旺顺笑道。
有人双手捧着曲目册子,毕恭毕敬地呈上。姜宁晚微微垂下眼眸看去,只见那册子上依次列着《打猪草》、《王小二打豆腐》《李四请观音》、《珍珠楼》、《瞎子看相》,
后面的一连串曲目还未来得及看完,一旁的张妈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急切道:“旺顺管事,就选这《打猪草》吧。”
旺顺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落在张妈所指之处,瞧了一眼后,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旁边的人赶紧上去将所选曲目告知台上的人。
接着,他扭过头来,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和气地嘱咐姜宁晚日后继续好好干,这府里主子们都是心善之人,那赏赐定然是少不了。张妈紧紧牵着姜宁晚的手,不住地点头应是,脸上满是喜色。
待二爷身边的得力人离去后,张妈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她伸手从腰间抽出汗巾子,轻轻擦拭着头上的汗珠。
抬眼瞧见姜宁晚正躲在树荫下乘凉,便迈步走了过去,颇有几分无奈地指出姜宁晚方才的错处:“采芙啊,你可知道二爷身边的旺顺管事是何等人物?他既奉了二爷的吩咐,特意前来赏你,你就应当赶快鞠躬致谢才是。方才选曲目时,你怎么能真的一个一个去挑选呢?那不是耽误人家的时间?”
“人家旺顺管事,那可是二爷身边一等一的显贵人,时间极为金贵。你该是尽快挑一个曲目,而后赶紧千恩万谢。还好旺顺管事是个随和的性子,若换了别人,可就不好说了。下次你可得记住了,主子赏赐的东西,那都是万般好的,哪能挑挑拣拣呢。”
张妈神情严肃,活像她犯了王法天条,姜宁晚低着头,被拉出了树荫,站在大日头底下,晒得汗流浃背,张妈的话似炮弹一般,一发接一发,听得她云里雾里,脑袋嗡嗡的。
末了,她在心底叹口气,上前与张妈再三保证她知晓了,定当不再有下回,张妈这才歇了话头。
这哪里是赏赐啊,姜宁晚抽出汗巾子擦汗,摇摇头,然后回到座位上听戏时,脑海里只记住了一件事:这个裴府二爷的赏真不好拿。
春喜却不晓得姜宁晚的苦,满脸艳羡,道她日后也要像她一般勤快。
主子爷身旁的大红人来亲自给赏,这是多大的面子啊。若是她,回去跟小桃她们说道个三天三夜都不嫌累,回家后还能好好地在爹娘、一众亲戚面前显摆一番呢。
第04章 做姨娘?
自那日听戏后,姜宁晚发现春喜当真勤快起来了。日日自卯时,曙光初露,便爬起床来,蹑手蹑脚地到绣架那,拈针在绣绷上比划。
待姜宁晚起榻后,便携炭笔前来请教。自此,接连数日,但凡姜宁晚洗漱、用膳,乃至安寝,春喜皆屁颠屁颠紧随其后。
是日,天昏暗如铅,乌云四合,姜宁晚疑心要下雨,走过去合上支摘窗子,而后自己搬来个绣墩,坐在门槛边。
春喜也不知何时忽地窜出来,双手托腮,蹲在姜宁晚身侧,看着绣样:“好采芙,都是一般的绣针,为何在你手上便绣得那般不同呢!”
春喜歪着脑袋,面上颇为不解。姜宁晚神情凝注,白皙的侧脸正对着春喜。春喜的视线,不知不觉便从绣绷挪至姜宁晚面庞之上,且那头愈凑愈近。
姜宁晚乌云叠鬓,杏脸桃腮,琼鼻挺秀,春喜一时瞧得入了迷,
正巧姜宁晚侧身,这二人之间的距离便一下子拉远。都快贴到姜宁晚身上的春喜,登时“哎哟”一声,身子猛地一歪,差点就跌下凳去,
姜宁晚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春喜:“小祖宗,这都能摔着?”
春喜耳尖泛热:“都怪你长得太美了。”语罢,又凑过来,瓮声瓮气,叉腰道,“快过来让小爷再多看几眼。”伸出双手,作恐吓状。
姜宁晚没好气地推她脑袋:“你这才勤快几天,就又没正形了。”
想起多日前的豪言壮志,春喜心中顿觉心虚,遂心虚地抬首瞧天,又垂眸瞧地,努了努嘴。正自神游间,脑袋忽而灵光乍现。她今早听小桃她们说二爷房中有个丫鬟被打发走了,如此一来,二爷房里便空出一个位置,这可不正是个香饽饽么。
“采芙,你前几日得了二爷的赏,二爷说不定对你还有印象,你赶快趁机去自荐,二爷房里现在正缺个贴身丫鬟呢!”
春喜越说越觉得此事有戏,抬头又瞧见采芙白皙的面容,心中忽地生出个大胆的想法:“采芙……,你生得这般好,可有什么想法?”毕竟是个小姑娘,提起此等事,春喜有几分别扭地绞着手指头。
针穿过布帛,姜宁晚头都未抬,随口应道:“什么想法?”
春喜:“就……那个想法。”
“嗯?”
春喜:……
“就那个想法啊!”凑到姜宁晚耳边:“当姨娘!”
姜宁晚这下终于抬起了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春喜。
“二爷是人中龙凤,身份何等尊贵,非寻常人可比。你这般的好相貌,不搏一搏太可惜了。”
“我听人说,做了姨娘,那好处可多着呢。吃穿用度不同往日不说,出门也有人伺候着,众人见了这国公府的姨娘,哪个不恭敬三分?再者,你往后也无需再整日坐在绣房里,累得腰酸背痛,只管享受富贵荣华便是。”
“我听小桃说她幼时的姐妹宝月如今便在京里做姨娘,现在过得那叫一个风光,珠宝首饰如流水,吃的用的皆是顶好的,微微蹙个眉,那官老爷便心疼不已,忙差人去寻最好的大夫来瞧。小桃听她说得时候,心里可羡慕了。”
姜宁晚听得这一串话,头皮发麻,
春喜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姜宁晚实在是忍不住了:“二爷不是带煞吗?”
“被他克死了怎么办?”姜宁晚眼睛不眨地飞快说道。
春喜蓦地闭嘴,想了想,而后悄咪咪问道:“想法子去与二爷的比对比对?”
姜宁晚刹时哭笑不得,春喜一提起“姨娘”二字,她的脑海里就自动闪现了无数部宅斗剧,那些姨娘个个争奇斗艳,老爷一回来,便拧着腰身,娇滴滴地靠过去,然后几个人再阴阳怪气几句……,
还有各种害人手段,诸如致人毁容,诬陷,下毒,打胎之类的。
各种剧情,姜宁晚忍不住皱眉。
春喜看不懂姜宁晚的哭笑不得,姜宁晚忙捂住她的嘴:“小祖宗,你歇歇吧,可别再语出惊人了。你且想想我是个什么身份,二爷那般出身的矜贵人物,哪是我这样的孤女能配得上的。”姜宁晚说得振振有词。
春喜一脸惋惜。
再有几日过去,一日午后,风势渐息,树梢的叶子,微微打起了卷儿。
姜宁晚日日废寝忘食,终是将老太太所交的任务完成了,那二爷的便服,已然缝制妥当。
姜宁晚正仔细地检查衣裳上的针脚,花样,张妈走了进来,见到姜宁晚手边的衣裳,她眼睛一亮,上前仔细端详,半晌后,满意地夸赞姜宁晚心灵手巧。
姜宁晚抿唇腼腆地笑,张妈这个时辰来寻她,应是有事要说。
果不其然,张妈怜爱地拉过姜宁晚,温声道:“好孩子,老太太和元淑小姐让你待会儿过去。”
虽老太太曾应允过她,会让裴二爷帮她寻沈煜。但自裴二爷回府后,便一直忙于公务,老太太自是以孙儿为先,她这寻人的事便一直未有着落。姜宁晚也曾想过法子使些银子,托人去打探北边地界的消息,奈何银子花了出去,消息却是一点都无。
其后,她便想着去寻裴元淑,希望她能在老太太跟前多提几回。可等她到了裴元淑院子里,才知道裴元淑竟被禁了足,姜宁晚几次想去寻她,皆不得法。如今,她要寻人的事情终于有了盼头。
姜宁晚此时心情甚好,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张妈见她眉眼弯弯,这般高兴模样,内心颇为欣慰。这是个可怜孩子,难为她一个女孩子家,竟要孤身去寻兄长。
张妈暗忖:幸好算是福分大,进了这国公府,若不然,以她这般容貌,现今不知落在何处,说不定会被些歹人贩子拐了,弄到那些凶险之地。
张妈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走上前去,拉起姜宁晚的手,温声嘱咐道:“采芙,你待会去老太太那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地行礼,万不可失了规矩,咱在这府中,当守着礼数,才方得安稳。”
姜宁晚闻言,连连点头,应道:“张妈放心,我知晓了。”
张妈又道:“二爷这会子也在老太太那儿,你进去之后啊,莫要害怕。咱这二爷,虽是贵人,身居高位,但对咱这种下人们向来宽厚仁慈。你只管规规矩矩行礼便是,见着二爷,当垂首敛目,不可直视二爷尊颜。行礼时,动作需端庄持重,不可轻慢。言语间,更要毕恭毕敬,不可失了分寸。”
裴二爷也在?
此人的名字虽已熟稔,她却尚未见过。姜宁晚愣了一下,随即问道:“张妈可否告知我二爷的模样?采芙恐待会儿不明就里,闹出笑话。”
张妈拍拍她的手:“二爷身量极高,身姿英挺,虽是武将,但并不显粗犷,反倒贵气威严。通身的气派,让人一眼便能识得。你且一会子进去后,见到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的男子,多留些意便是。”
姜宁晚连连点头,复又向张妈深施一礼,谢过张妈。而后,她将那绣好的衣裳取下,小心翼翼地盛放在漆制托盘之上。
待她将衣裳安放妥当,一转身,便见春喜如一阵风般奔了进来。春喜见她手上呈着物件,好奇问:“采芙,你这是要去哪?”
“二爷的衣裳绣好了,我送去老太太那儿?”
“二爷在老太太那儿?”
姜宁晚轻“嗯”一声,随即便伸手盖上蓝印花布,而后动身。
春喜却透过窗子,看了眼外面乌蒙蒙的天色,赶紧喊住已经走到门槛边上的姜宁晚:“采芙,我看这十有八九是要下雨,你快戴上伞,别淋湿了。”
姜宁晚抬头看了眼,东南角上乌云渐渐涌起,弥漫开来,确实不是什么好天气。
姜宁晚低头瞧了眼衣裳,淋着她可以,淋着这件衣裳可就不行了。
正准备往房里去取伞,春喜却已然从屋里奔出来,忙将伞递过:“喏,快去吧。”
语罢,春喜又忙悄咪咪凑到姜宁晚身旁,压着嗓音道:“采芙,二爷也在那儿。你到时候可得帮我瞧瞧二爷生得何等威风模样,回头我央人给画下来。”
“做什么?”姜宁晚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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