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晚是真心实意地发问, 她真的想知道裴铎究竟还想要什么?如今的她什么都没有了, 他还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裴铎安静下来,黑眸一瞬不动地盯着姜宁晚。
姜宁晚扯开唇, 无可抑制地低泣起来,一声接着一声, 低低的啜泣声声砸在裴铎心间, 砸得他生疼。
裴铎扶正姜宁晚垂下的肩膀,目光直直地看着她。
姜宁晚颓丧地闭了眼。
他眼中的灼热、滚烫无一不在告诉她,他还没有压榨完她所有的价值,哪怕她因他失去爱人, 为他生子,他还是没有压榨完她的所有。
云妈发现姜宁晚变了, 变得比先前还要沉默寡言。
哪怕小少爷和小姐来哄她开心,姜宁晚的面上都很难再有笑意。
云妈一日日看着,心里胆战心惊。
这个新年并不令人愉快,整个新年期间,姜宁晚未再踏出院门一步,她似是刻意封闭自己,不与外界接触。
开春了,裴铎在朝堂上愈发忙碌,作为辅政大臣,幼帝将政务全权交与他处理。裴铎开始日日连轴转于宫闱朝堂之间。每日他案上都堆满待批的奏疏公文,各种政务纷至沓来,从民生水利到边疆戍守,从赋税征收到官员调配,诸事繁杂。
幼帝逐渐边缘化,民间一时间只知裴家,不知皇室。
入夏后,皇宫中的大钟在有一日被敲响:幼帝崩殂了。伴随幼帝驾崩的消息,更重磅的消息是幼帝亲写遗诏,将皇位传与自己的姑母与辅政大臣裴铎的嫡长子裴祈。此消息一出,众位大臣奇异地噤若寒蝉,无人敢去质疑其间的曲曲绕绕,都颇有默契地接受下来。
刚满三周岁的裴祈登上了世间最为荣耀的宝座:天子之尊位。裴铎于旁辅佐,心忧且慎。裴祈在父亲的教导下,逐渐沉稳起来,不再日日大张着嘴,等母亲投喂,亦不会巴巴地凑到小朝意面前摇拨浪鼓。
裴祈长到四岁时,裴铎整饬宫禁,选贤能之士为侍读伴驾,欲使裴祈浸于善教,日有所长进。
裴祈的个子蹿得很快,在同龄人中间,高出了一大截。
“衣裳又短了些。”裴铎打量着小裴祈,扭过头对云妈道。
不等云妈出声答复,裴铎沉声问:“她今日用膳情况如何?”
她自然指的是姜宁晚。
云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裴铎一眼便了然。他皱了眉:“让朝意进去劝了吗?”
云妈点头。
裴铎心下烦躁起来。这两年来,姜宁晚的话越来越少,对他越来越冷淡。他无论怎么哄她,说软话,她都不肯正眼看他。
裴铎真切地感到无奈。
他知道两年前的除夕夜发生了何事,无非是她遇见了处心积虑跟她偶遇的沈煜,看见沈煜怀中抱着的孩子,她一下子被打击到,难过伤心。
裴铎心中大恨。
那个男人只要轻描淡写地出现,便能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
他怎么能不防那个人,他怎能不提防?
裴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卑鄙,他对姜宁晚说谎了,他对姜宁晚说那个人已经成婚生子,他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姜宁晚跟那个人的所有。
裴铎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几瞬,眉心皱得厉害。
沈煜带着捡来的孩子远走这件事好像带走了她的全部生机、希望。
裴铎的初衷并不是想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姜宁晚。
“爹爹?”
小裴祈见爹爹额角青筋冒起,疑惑地唤了声。
裴铎反应过来孩子还在他身边,立刻强行压制下内心翻涌的情绪,大掌轻抚了抚裴祈毛茸茸的脑袋。
“进去看看娘亲。”裴铎尽量语气温和道。
小裴祈有些犹豫地问:“爹爹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你先进去,爹爹忙完正事后再来看你娘亲。”
小裴祈点点头。
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不停轮换,转瞬间,裴祈六岁了。
这一年,
裴祈常随裴铎校阅御林军,小小身影站于高台上,观兵戈林立,甲胄鲜明,竟有不怒自威之感。
待下了高台,归至宫中,他才褪去了那份威严,面上又有了几分孩童该有的童真。
裴祈不再是两三岁的幼童了,他开始明白自己的娘亲与爹爹并不和睦。
这一点令年幼的裴祈既疑惑又伤心。
他仰头问:“爹爹,您今日还不去见娘亲吗?”
裴铎握笔的手微顿,远远瞧上去,他身形似有几分僵硬。
裴祈再道:“爹爹,娘亲染了好几日的风寒了,您还不去看看娘亲吗?”
裴铎未曾言语,只沉默地站起,负手而立。
他日日都去看她,日日都想看见她,可是她总是闭门不见。
这么些年来,裴铎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可是如今,他害怕了,他害怕看见她抗拒、冷漠的眼神,害怕她说出刺激他的话。
裴铎的身形一如既往得高大挺拔,但背影看上去却显得落寞异常。
裴铎照着往常的时辰,来到姜宁晚屋门前。
他抬起手欲敲门,手却久久地停顿在半空中。
他一寸寸收回敲门的动作,在门前站了许久,久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夜深了,裴铎肩头沾染了夜间的浓重湿气。
姜宁晚的这场风寒久未痊愈,甚至有了几分加重的趋势。
到了冬天,症状愈发厉害起来,常常接连昏睡数日。
裴铎再也按捺不住,不管不顾地进了屋,一眼便看见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伶仃的姜宁晚,这一眼让他的心骤然下沉。
旺顺带来的消息将她的身体状况美化了,她比他想象中的要更憔悴。
裴铎嗓子眼发堵。
小朝意趴在姜宁晚边上哭,泪眼红肿,扭过头看见裴铎,哭着奔到他怀里:“爹爹……”
裴铎愣愣地抱起小朝意。
姜宁晚神色淡淡的,一眼都未曾朝他看来。
裴铎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他几近慌张地奔出门去,喝令医师进来为姜宁晚看诊。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这一年的新年,喜庆之下透着几分清冷。
门内的庭院,积雪堆于墙角,几株梅树绽着寒梅。
裴铎一大清早带着两个孩子来给向氏拜年。
李妈守在门口,看见二爷过来,立刻高掀毡帘。
“二爷,您来的正是时候,大太太已经起身了。”
裴铎轻“嗯”了声。
李妈着下人带着两个小主子到一旁歇下,而后引着裴铎入内。
厅堂里的一应陈设皆是旧式样,丝毫未见新年的喜悦气氛。
裴铎沉默地入内,抬起头,正好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幅陈旧画像。画像上的女子是十六岁时的向氏,身着浅粉罗裙,站在百花丛中,面上带着灿烂的笑靥。
“二爷?”李妈见他一直盯着画像看,笑着道:“这是国公爷画的。”
李妈的语气带了几分感慨。
十七岁时,年少风流的状元郎裴度之对年方十六的高门千金向婉一见倾心。
裴铎知道这是他父亲所作,他莫名地低了头,低声问:“父亲待她那般好,她从来都不为所动吗?”
在幼时裴铎的记忆中,向氏很少跟他父亲亲近,他见惯了他二人的争执不断,但每一回,他父亲都会主动低头,在门外一站便是站一整夜,整夜整夜地等向氏开门,但向氏从未有一次给过他父亲好脸色。
连带着,向氏也未曾对他有过好脸色。
裴铎期待过她总有一天会像疼爱兄长一样疼爱他。他竭力地做出乖巧模样,事事努力,拼尽全力为父母、国公府争光。可是,待他渐渐长大,他明白了,向氏是真的不喜欢他这个儿子。
他竭尽全力渴望的,一样都未曾被他真切地攥在手上。
第78章 成全
李妈并未急着回答裴铎, 她的视线也落在了画像上。
画像上的小姐正值青春活泼,跟现在成日死气沉沉的模样判若两人。
李妈面上露出几分复杂,她看着裴铎, 几番欲言又止。
国公爷跟小姐二人的事情并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清的。
“我那个长兄并不是父亲的孩子,我说的可对?”裴铎微仰头, 语气淡淡。
李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惊愕地抬起头, 目光直直落在裴铎面无表情的脸上。
“果然如此。”裴铎不明意味地扯了唇角:“李妈,她既然那么不喜欢我这个儿子, 当初又何必要生下我呢?”
“二爷, 您切莫胡言。”李妈出言制止。
裴铎摇了摇头, 不再多言, 他上前几步, 坐在了太师椅上, 面容发沉。
李妈皱着眉, 久久地立在原地不动。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春心萌动, 互许终身便是当年国公爷跟小姐的写照,二人情意浓厚时, 国公爷立誓要娶小姐为妻。
可惜,好景不长。国公爷那时实在是太年轻了, 他又遇见了千娇百媚的林姨娘, 陷进了温柔乡,对林氏千般疼爱,万般捧在心上,甚至在娶妻前, 便将林氏纳入了府,林氏甚至身怀有孕, 此事相当于当众甩小姐一记响亮耳光。
李妈到现在都忘不了小姐在国公爷纳妾那日的神情。
她千般劝阻小姐,让她不要去,小姐却还是偷偷一个人跑出了府。
待李妈找到她时,她面色惨白、双眼红肿无神的模样差点吓得李妈魂飞天外。
李妈扶着她离开时,扭过头看了眼林姨娘素手扶孕肚的模样,国公爷在一旁揽着林氏,面上开怀大笑。
小姐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退婚,可是令李妈万万想不到的是平日疼爱小姐的老爷跟少爷都不同意,他们不肯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硬是逼着小姐上喜轿。
大婚前的那一夜,李妈至今想起都心有余悸。
那一夜,她推开小姐的闺门,想去哄哭了整整一日的小姐。可是待她推开门后,她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小姐跟一个男子在榻上,二人皆衣衫不整。
李妈眼前发黑,几欲晕倒。那个男子是从小便跟在小姐身边的侍卫,李妈平日里就知道他对小姐怀有别样的心思,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敢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李妈悲愤交加。明日便要大婚了,明日啊!这该如何是好?!
李妈却见面前的向婉神色无所谓道:“利来利往罢了,裴度之有何可在意我的贞洁的?我只需嫁他,他只需娶我,如此即可。”
李妈直接晕倒了,醒后还要面对即将到来的大喜之日。大喜那日,李妈是颤着手为小姐穿上嫁衣的。当国公爷骑着高头大马,面带喜色、温润如玉地出现在向府门前时,李妈好几个瞬间都差点晕过去,她眼睁睁地看着小姐坐进了喜轿,国公爷的目光则一直紧紧落在小姐身上。
“李妈。”
骤然一声打断了李妈沉浸在过往的思绪,李妈立刻抬头,迎上前去。
裴铎也自椅中起身,拱手道:“母亲安。”
向氏淡扫了裴铎一眼,目光清冷,她问:“你前来有何事?”
裴铎道明来意:“母亲,我知您一直颇为喜欢宁晚。宁晚这段时日,一直卧病在床,许久不曾外出走动,也不喜与人言语,我实在放心不下她。”
向氏抿了口茶,抬眼:“你是想让我去同她说说话?”
裴铎颌首。
“铎哥儿,就算我去了,她这心病也是无法好起来的。”
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向氏转过身,便要进屋,裴铎冷不丁又出了声:“母亲。”
“我不理解,她究竟为什么不喜欢我?”
向氏脚步微顿,半晌后,微侧过头:“铎哥儿,凡事强求不来。”
“母亲后来对父亲就没有一点动容吗?”
向氏脚步不再停顿,她径直朝着内室走去,手刚掀起毡帘的那刹那,她扭过头:“没有。”
裴铎的心一沉再沉。
“铎哥儿,强求来的只会害人害己,你若真心对她,就该成全她。”
向氏留下这句话后便不再停留,径直入内。
李妈目含担忧地瞥了眼静立在原地的裴铎。
良久,裴铎抬头,对李妈笑了笑,而后踏出了厅堂。
裴祈牵着小朝意的手,眼巴巴地凑到裴铎跟前,裴铎敛了神色,大掌轻抚了抚两个孩子。
裴铎紧接着在书房里忙碌了一下午,直至深夜,他也未曾踏出书房。
旺顺也跟着自家主子爷在书房里睡了一整夜。
清晨,天刚蒙蒙亮时,旺顺正准备出去唤人进来伺候二爷洗漱,他起身,抬眼环顾一圈四周,却未瞧见二爷的身影。
旺顺懵了。二爷这般早就出去了?他怎么一丁点动静都未曾听见。
旺顺急忙奔出去,寻了个下人来问,在下人口中方才得知二爷是去了姜姨娘那处。
待旺顺急奔过去寻二爷,远远地便看见大门口停了个轿子,他下意识地抬头去望,这一望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正往轿子里进的人正是姜姨娘,旁边还站着个朝意小姐。
旺顺连忙上前,抓个人过来便劈头盖脸地教训:“这大清早的,露水浓重,姜姨娘身子又不好,这个时辰出去,不是伤害身子吗?你们也不知多劝着些?”
被抓住的下人却噤若寒蝉,一言不发,这般情状令旺顺心中陡然升起疑惑,他下意识地顺着下人的视线望过去,
忽的,他神情一震,
他看见了二爷,二爷正站在门口,而门口那乘轿子已经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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