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百态,淋漓尽致。
在这敏州城,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比人与畜生之间的差距还要悬殊。
楚云对此早已司空见惯,那具冻僵的尸体的惨状并未在她心中停留片刻。
她的目光只是不经意地扫过那具尸体,心中想着平日里在街市上卖艺的那伙人今日似乎并未出现。
正当她想要放下窗帘时,瞧见一名身着玄色外袍的俊秀少年拦住了两名粗鲁的官役。少年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皮色极好的袄子,头发高高束起,颇有几分英气。
他背对着她,看不清脸。
寿安街上行人众多,马车行驶得缓慢,何楚云得以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
“这乞丐死在这儿晦气。”少年语气不善地对官役说道,“干瘦干瘦的,随便扔到乱葬岗都怕老虎吃了硌着牙。”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些银子递给两名官役,“这些银子你俩拿上替他置办寿服棺材好好下葬。剩下的银两就当请两位哥哥喝酒了。”
两名官役自然是乐不可支地接过银票,连声道谢。至于他们是否真的会为那乞丐妥善处理后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何楚云摇摇头,心道这男子看似语气不善,实则是滥好心发作可怜那冻死的乞丐。
正当此时,那名少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突然侧过头望向楚云的马车方向。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片刻。
少年的样貌更加清晰地映入她眼中:唇红齿白,目若点漆,虽说肤色黑了点,但也倒是一副好皮相。
且看他身姿矫健,似有野性未驯。衣着虽华丽,却无纨绔之气,反显英挺之姿,不拘一格,颇具英豪之气。
莫不是哪个武官家的少爷?
另一辆马车驰骋而过,遮蔽了二人的视线。楚云并无追着看热闹的习惯,遂即收回目光,重新倚靠在柔软的靠背上。
此事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半点涟漪。
喜灵顺手合上了小板子。
离吴家尚有两炷香的脚程,时间漫长得让人心生厌烦。
何楚云今日上马车上得稳稳当当,便想起车门外那个院里新收的马奴。
不知这低贱奴隶过的何等生活,怎会长得这般精壮。
好奇。
车上仅有夏满、马奴雪来、喜灵和她四人。夏满服侍她已有一段时日,应该不会在外嚼舌根。
想罢,她命喜灵将人唤进晃荡的厢内。
雪来听到喜灵说大小姐召见,大吃一惊,瞪大了双眼,又仔细确认了一遍,才在喜灵不耐烦的神色中掀开车帘进入车厢。喜灵担心小姐受寒,立刻关上车厢的木门,重新放下帘子。
“大,大小姐。”
车厢不小,雪来就跪在门口,一进来便带进了一股寒气。
“不知大小姐召见雪来有何事?”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雪来只能叩首在板上,不敢抬头。
雪来?奥对,是自己随性为他起的名字。
“无事,闲聊几句罢了,你跪坐便好。”
这雪来的声线与他的身形还算匹配,应是刚刚长成大人换了声线,音色浑厚却不嘶哑。
“是。”
雪来换了姿势,跪坐在地,耳朵通红,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地。
“你多大了?”
何楚云拿起一个芙蓉糕尝了一口,眼睛并未抬起。
“回大小姐,奴的父母亲也忘记是哪一年生的奴。”
但是他娘记得他的生辰,因着那日冯财主纳了一房小妾十分欣喜,赏众奴隶吃了顿宴席。他娘多年未吃过肉,是以牢牢记得那日。
十一月十八。
“年岁都不知,倒是可怜。”
何楚云见他庞大的身躯佝偻在地上,有几分滑稽,“换了厚衣裳?”
“多亏大小姐嘱咐,午前奴便拿到新衣裳了。”
“嗯,你过来。”
雪来不知女主人要做甚,跪行向前蹭了一个身位。
何楚云视线划过了贴着他胳膊的衣裳布料,道:“可我见还是粗布麻衣。”
“大,大小姐,下奴卑贱,这等布料对下奴已是上好。”
“你身强体壮,前个主人家没拿你当种奴?”
一般身体较好生育力较强的奴隶会被主人当做种奴,命其与数个女奴交合产下新奴,新奴亦属主人家私产,这样一来会比新买奴隶便宜许多。
“没,没,奴一直在粮仓做活儿,未曾离开。”
那便好,不然想想她院里养个当过种奴的马奴都恶心。
何楚云想到自己踏上他的背时那结实的触感。
“嗯,说起来,你这马奴倒是做得比上一个强得多。”
“谢大小姐夸奖。”
何楚云见他低着头不敢抬头看自己,又撵起一个糕点,送到了他嘴边,“赏你吃的。”
雪来吞了吞口水,双手摊平正要接过糕点。
“用嘴。”
什么?这,小姐这是要喂自己吗?
他盯着捏着糕点的手指,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碰到了女主人。
雪来轻启嘴唇,下巴前伸,小心翼翼要咬上那块糕点的边角。
第3章
何楚云回撤举高了手,雪来咬在了空处。 她笑出声,“抬头。”
雪来仿佛一个被人蛊惑的傀儡,只会听从命令。
他身体坐直,抬头仰望,眼神僵直,不敢乱瞟,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糕点。
何楚云手中捏着的糕点稍微移动,他的眼神也跟着转动,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
何楚云再次动了动手指,这次掰下了一小半糕点,几个碎渣掉到了地上。她又捏起一小块,向空中轻轻一扔,嘴角上扬:“接着。”
雪来的反应速度极快,张着嘴追上了那块下落的糕点,稳稳接住。
“真听话。”何楚云欣然,轻轻一笑,弯了眼。
喜灵亦用帕子掩着嘴笑。
何楚云如法炮制,连续扔了几块,直到碟中见底。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裙角上沾着的几块碎渣,皱了皱眉,红唇微抿。
“将这些也吃了。”
雪来糕点吃得喉咙很干,他胸口起伏,凑上前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女主人裙角上的糕点渣子。
她看着身下黝黑的的脑袋,伸出一根手指戳上他头顶,将他推走,“可以了。”
雪来立刻收敛,退回到车厢门口,“是,小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何楚云拿过一张绣帕擦了擦手指,擦得仔细。
今天这个奴隶给她带来了不少乐趣,让她心情格外愉快。她感觉自己对这个奴隶的兴趣甚至超过了何度雨从街上买回来的那些奇特的玩物。
估摸着马上就要到吴家了,她将雪来遣了出去,若被人瞧见她与马奴同坐,岂不是掉了她的身份。
她再次扒开了小窗的木板,向外张望着。
马车经过了一个包子摊,摊主家养的一条黄狗拴在一旁。
那狗非常乖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使面对着热气腾腾的肉包也不乱动。掰开一个包子后将外面的面皮随手扔给了黄狗。黄狗反应迅速,准确地接住了面皮,几口就吞咽下肚。主人高兴地摸了摸它的头,黄狗的眼睛闪闪发光,伸出了舌头表示亲昵。
这般听话又机灵的狗,确实蛮有意思。
没过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侯府何大小姐到——”
听到吴家下人的传报,何楚云方知已经到了吴家。
她搭上喜灵的手背,缓步踏着雪来的背下了马车,经人引路,带着喜灵走入吴家梅园。
园内白梅如霜,红梅如霞,与雪相映成趣。
此刻园中央正有舞姬作舞,各家小姐在矮桌间闲谈嬉笑,好不热闹。
至梅园,下人再传报一遍。
何楚云一袭红衣,伊人踏雪而来,娇艳贵气,胜过园中红梅。
园内早到的丽人纷纷起身相迎。
“是何家小姐到了。”
吴铭慧早已等候多时,这会儿见她来了也过去迎接。
“好姐姐可算来了。”
何楚云点点头,吴铭慧嫣然一笑,两人对视行了一礼。
何楚云施施然坐到了主人吴铭慧左边的上座。
吴铭慧好些日子未曾与何楚云见过了,待坐定,便立刻起了话题与她叙旧。
“听说姐姐要定亲了,可是真的?”
何楚云拿起茶饮了一口,没有否认,反问道:“妹妹是听谁说的?”
吴铭慧一脸兴奋,“我爹听邓家家主说的,说是邓家年后就要去你家下聘了。”
何楚云放下茶杯,莞尔而笑,但笑意未及眼底。
“此事还未定,我也不清楚。”
那邓家大公子极为出色,吴铭慧不知何楚云实则不满意这门亲事,自顾感慨道:“那邓家嫡子邓意清性子不错,温文儒雅,家中产业也经营得极为出色,定是下一任邓家家主。姐姐又是知书达理出身高贵的美人儿,你二人甚是般配,简直天生一对!”
听她的话,何楚云却只觉得她在骂人。这些人,竟真认为她与一个商户之子相配。
没有继续此事聊下去的兴趣,何楚云巧目轻转,扫了一圈周围的景色,看看有没有别致的梅树。
吴铭慧也不是没眼力,见何楚云不愿再提,估摸着这门亲事许是有什么不便说的内情。
吴铭慧也并非偏要八卦她的亲事,只是随口闲谈。为免她不高兴,忙提起旁的。
“对了姐姐,今日妹妹的梅花宴可是有个好安排。”
“哦?妹妹看上去兴致昂然,是何安排?”
铭慧一向活泼,鬼点子也多,说起安排倒是吸引了何楚云的注意。
“妹妹今日寻了吟湘坊新来的琴师锦奴奏琴助兴。这锦奴秋日里刚来敏州,没两个月便成了头牌,如今好生难请!”
吟湘坊是萧州有名的乐坊,背靠大户,近年越发繁火。
“这锦奴是何来历,两月便成头牌,可是有什么本事?”
吟湘坊头牌向来价高难请,一般人家的茶会花宴都请不到。
是以吟湘坊乐师虽是奴籍,倒也比普通奴隶地位高上些许。
“待会儿姐姐见了便知。”
说罢,吴铭慧朝后面的婢女点头。婢女双手一拍,下人们立刻窸窸窣窣忙碌起来,于舞池一侧布了把木琴。
接着,一人缓步走来。
这人身穿一袭雪白锦袍,袍身上绣有银色华纹,身姿绰约,面庞俊美,仿若穿过薄云而来。
“来了。”铭慧笑得狡黠。
锦奴垂着头走到木琴前,端坐下去,双手抚上琴弦,纤细手上的指甲泛着微微的光泽。
他朝首座的几人俯身颔首示礼,随后直起身来,柔声道:“献丑了。”
他的眼神淡然,手上技巧却非常熟练,曲子动人,如潺潺流水,又如山间清风,令人听完浑身舒畅,众位小姐们也不再闲聊凝神听他弹奏。
一曲奏完,众人如梦初醒。
何楚云也忍不住双手轻合,轻轻鼓了两下掌。
这吟湘坊能人不少,委实不一般。
“果然是好曲,有赏。”吴铭慧也十分满意,秀手一挥对着下人交代。
婢女从一个锦绣荷包掏银两递给他身旁端着赏盘的吟湘坊鸨婆,锦奴知是赏给他的,抬起头道谢。
何楚云这才瞧清楚了他的面容。
一瞬间,她如遭雷击,目光凝滞,怔愣诧愕。
何楚云睫毛颤动,红唇微张,似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咚咚作响。
虽然有些变化,但她认得出,这人,便是开国功臣良王之孙,那个在学堂里被所有小姐少爷崇拜的矜贵少年。
她儿时一直恋慕的对象,亦是,她身上那枚玉佩的原主人。
那个被她藏在心底的名字。
“俞文锦……”
何楚云轻轻呢喃,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第4章
吴铭慧没有听清她的话,侧着头问:“姐姐说什么?” 何楚云听见吴铭慧唤她,才想起自己还在宴会之上。
掩饰般地又拿起茶杯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实际却半滴未进。
她的视线不禁向那琴师投去。
他安静地坐在琴前,优雅如竹,那清风霁月的模样,与记忆中的俞文锦如出一辙。
而他又名为锦奴,这不免让何楚云更加深信,他便是俞文锦。
可,他认出自己了吗?他是将她忘了还是不敢相认?他为何会沦为乐奴,又为何出现在这敏州城?
何楚云虽满腹疑问,但面上却平静如水,对吴铭慧淡然一笑:“没什么,琴声太过美妙,让我想起一些旧事罢了。”
当年她刚到敏州不久,就传来了良王府被抄的消息,良王亲眷皆遭了祸。她虽有心打听良王余眷,可祖父便严令家中人不许再涉足京城之事,说是会为家里招来祸端。
她虽倾慕俞文锦,但她更相信祖父的话。一段朦胧的感情与家族的安稳相比,孰轻孰重她自然分得清。
且祖父死后,她便日日忙着帮助母亲料理家中事务,一晃几年,时过境迁,她也没有特意再去打听过京城之事。
若俞文锦真的因侥幸活了下了,那两人在这敏州城相遇也算是缘分。
何楚云朝吴铭慧笑笑,“你这人安排得巧妙,我确实好些年未见识过这般精湛的琴艺。”
赞了吴铭慧的用心安排,何楚云又唤来身后的喜灵,让她贴近自己。
何楚云将一枚塞着银钱的荷包放到喜灵手中。
“赏给那位琴师。”
然后上下看了眼娇俏的喜灵,将玉佩挂到了她身前,漫不经心道:“喜灵,你今日裙装与这玉佩十分搭配,你且先戴着吧。”
挂好之后,又给她递了个眼神。
喜灵人如其名十分机灵,又跟了何楚云多年,自是知道玉佩的来历。
喜灵退了一步点头应:“是,多谢小姐,喜灵知晓了。”
喜灵走到锦奴身前,学着之前那个婢女的模样,将钱放到鸨婆端着的赏盘上。在俯身放下银钱时,她的玉佩与鸨婆的赏盘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锦奴再次叩谢,神情自若,毫无异样。
何楚云见他似乎无甚反应,不禁蹙了蹙眉头。
喜灵回到何楚云身边朝她点点头,意思是确定那琴师见到了玉佩。
何楚云见状肩膀微不可见地矮了半寸。
难道,是自己认错了?他只是凑巧与俞文锦长相相似?
是啊,俞文锦是良王嫡孙,必然逃不过死劫。按年岁,如今想必早已投了胎去。
当年她离开京城时两人都才十岁有余,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少女。
他自小便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且他自身又天资聪颖出类拔萃,攀附他的人数不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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