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奴听言嘴唇动了动,看着她,目光没有躲闪,“小姐可知,如此对奴一介贱奴,是何等意义?”
何楚云知道没有一个贵女会屈尊与一个奴隶谈笑,可她不在乎。
她莞尔一笑,回:“你只知我不曾瞧不起你便好。”
听了这话,锦奴稀罕地露出了笑。
可他胸膛起伏很小,像是怕惊扰了面前的贵人。
他能看得到她忽闪的睫毛,一粒白尘悠悠飘落在上面,随后立刻化成了晶莹的水,顺着她的睫毛滴下。
感到眉间有些凉意,何楚云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摸了摸,碰到一点湿意。
她抬头望向梅树枝头,只见白羽纷纷。
“下雪了。”何楚云呢喃。
这雪忽然大了起来,她离京那日的天好像也是如此。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还羡慕俞文锦能在京城继续做着尊贵的良王世子,谁又能想到,最后的结局会如此惨烈。
只叹世事无常。
锦奴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空阔的天,眼中升起几分落寞。
他与天空之间,隔着数百万斤的大雪。遥不可及,又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先回过头来,语气也全然失了笑意,又是那副卑微的下奴模样。
“时辰不早,奴该回了。何小姐也早些回吧。”
何楚云也知道出来得有些久了,道:“那便改日再会。”
锦奴睫毛动了动,低着头,“奴只是下贱的乐奴,与小姐云泥之别,何小姐还是,少于奴接触的好。与奴亲近,于小姐名声有碍。”
何楚云被他口中自述的‘下贱’二字刺痛了双耳。她无法容忍这张脸上出现任何自轻自贱的表情。
她的视线落在他缀了一层薄雪的肩头,随后移向他的双眼,有些强硬地说道:“我何曾说过你下贱。”
“可奴——”
“好了。”何楚云脸上露出不悦,眉头微皱,“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只需知道,我从未瞧不起你,在我面前你也不要再说这般自贱的话来。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与我结交,于你没有坏处。”
锦奴后退半步不慎踩到一枝落梅,深深地喘了口气,若有所思。
好像是不敢得罪这敏州上上的贵女,于是轻声回道:“好,奴知道了。若小姐想见,可遣人到吟湘坊寻一个叫宝勤的龟儿子。”
“好。”何楚云又重复了自己方才的话语:“那便改日再见。”
说罢,便踏着落雪迈着略显欢快的步子回到宴院去。
少了些平日的端庄稳重,多了几分少女应有的活泼。
何楚云几年都未闻过如此清新香甜的梅花香了,她深深嗅了一口,回过头朝他挥挥手,才消失在偏门外。
锦奴也笑着朝她拘了一礼。
待她的背影再也看不清,锦奴脊背渐渐塌了下来。
他盯着地上刚刚被她拂落的梅花,双目无神,仿若失了魂魄。
不知站了多久,大雪将他唤醒,锦奴回过神看了看天色,连忙朝吴府为吟湘坊众人准备的偏房方向快速跑去。
何楚云心情不错,回家后想起今日下马车见到那个十分听话的马奴乖乖跪伏在地,令他到自己的院里伺候,提拔他做了珠玉阁的粗使下人。
没理会马奴拼命地感激叩头,何楚云挥了手让他下去,露着笑让喜灵给她烹茶煮花。
炭炉上的茶水正沸,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何楚云又将院里的其他下人叫来赏了些银钱。
她闲适地坐在窗前,两只带着墨绿蔻丹的漂亮手指撵起桌上的矮杯,将那幽香的花茶送入口中。
一杯暖茶入胃,何楚云像是喝了一剂良药一般,周身都舒服起来。
她望着窗外还在纷扬的雪花,深叹了口气。
虽然他不是真正的俞文锦,但自己就是得到了一丝宽慰。
她见到他,就能想起儿时在京中的快乐,想起她的青葱年华。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又重现在眼前。
她很久没有发自内心的快乐过了,如果可以,她宁愿做一辈子不谙世事的少女。
可她不能,她爹是个无用的,弟弟何度雨又成日吃喝玩乐混沌度日,半个家的重担都压在她身上。
她需要顾好外强中空的侯府脸面,需与人为善又要保持王族后裔的高贵。
她太累了。
今日见到那个乐奴,她才有了得到喘息的感觉。
她向来是讨厌嫌弃奴籍之人,可与那个锦奴接触,她却丝毫没有产生嫌恶。
即便不是俞文锦又如何,只要她高兴,那个锦奴就可以是任何人。
何楚云两指撵了撵玉佩,发自心底地期待下次相见。
第6章
暮色昏沉。 何楚云靠在躺椅上在廊庭的老位置赏雪。
椅子旁点着几盆核桃碳,这核桃碳在寻常富贵人家都是家中地位尊崇的人才能使,她却把这东西拿到外面用,如平民百姓家的木柴火一般。
若是别人见了肯定要说她暴殄天物。
平日里何楚云虽待自己大方,但也不至于如此奢侈。
只因这些碳火都是邓意清派人送来的,还说使完他再着人来送。
邓意清这几日没少送值钱的物件过来。
商人重利,心思缜密,有着自己的盘算。
果然,这些日子他频繁送东西,连吴铭慧都听说了她与邓意清情投意合,相得甚欢。
想必让敏州人都知晓侯府嫡女年后要与他定亲就是他们家所图的。
不过她倒也不矫情,他送她就用。她又不心疼别人的银子。
没一会儿,何家庶出排行第五的庶女何乘雪来了。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端着方木盘的下人。说是那邓家又送来了许多好玩意儿,她挑了些顺眼的给长姐送来。
认出这是核桃碳,何乘雪眸子闪了闪,撑着笑意,道:“长姐的吃穿用度合该是最好的。妹妹真羡慕长姐能寻得这样一门好亲事。”
她让下人把东西放下,又道:“自从得了长姐年后定亲的消息,咱府上的日子好过多了。”随后又意有所指,“这不,前些日子爹爹还给了度雨不少银子,度雨拿上银子就到萧州逍遥去了。”
何楚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讽刺她身为侯府嫡女,还要被卖商人换银子给家中弟弟逍遥。
可她从来不吃这套,何楚云看都没看她,语气听不出丝毫不悦,“是啊,就何度雨那性子,再败祸下去,将来把家中亲眷发卖作奴换银子也说不定。”
说罢,她才轻轻将头转向何乘雪,道:“妹妹还是早考虑婚事将自己嫁出去离开何家才好。对了,妹妹有相看好的人家了吗?看咱家如今用度也上去了,要不我让娘也给妹妹说一个商户如何?我看城南卖擦脚布的小作坊主还不错,妹妹可要瞧瞧?”
何乘雪听罢面色铁青,只得强颜欢笑着道了声:“是,妹妹会把姐姐今日的话讲与主母听的。时候不早,妹妹先回了。”
何楚云微笑,“慢走,不送。”
何乘雪拜完礼离开,她便悠然继续赏雪,当她没来过一般。
估摸着两个时辰,冬日白昼短,天色逐渐黯淡下来,下人们陆续点亮了灯烛,碳火在晨昏中闪着火星。
何楚云吸了一口雪气,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思念。她想起了那个曾经陪伴自己的温润如玉、才华横溢的少年。
上次梅宴一别,已过了好几日,她未再与锦奴再见一面。
不过传话往来却没有断。她常常派夏满去吟湘坊给她传话,可夏满也无法见到锦奴,好在那个叫宝勤的龟儿子会通报过后将锦奴的话再传回来。
何楚云轻声道:“夏满。”她声音轻柔并没有打破这宁静的夜。
夏满弯腰凑到何楚云身旁,低声询问:“小姐有何吩咐?”
“你乔装打扮一下,去吟湘坊告诉寻宝勤,告诉他,若是方便的话,后天在城南玉鼎客栈后身的二层小楼见面。”何楚云吩咐道。
夏满领命而去,消失在角门。
何楚云目光凝视着远方,心中涌动着淡淡的期待。
没多久,喜灵来报,说夏满已经从吟湘坊回来了。
夏满回禀:“宝勤说后天他家哥哥要去薛家府上献乐,后日晚间或有时间相见。”
“知道了。”何楚云目光不移,悠悠看着院中的雪景,又瞧了瞧手上墨绿色的蔻丹,满意地点点头,说:“不错。”
夏满也不知小姐在说龟儿子的回复,还是在说指头上的蔻丹。
夏满虽不懂为何小姐常常让他去一个红楼寻人,但主子的话奴才听就是了,是以办好事情就得了命令拘礼告退了。
后日是敏州商会副会长薛家家主寿宴,本来她是不想去的。可听说那薛家家主是个琴痴,想必宴席上缺不了吟湘坊。
想罢,何楚云令喜灵去告诉爹爹,说后日的薛家宴会自己也跟着去。
明日还要去上香祈福,何楚云沐浴更衣便入榻睡了。
闭上眼,她似乎还能闻到白日里清淡又熟悉的梅花香。
这夜,她难得睡了安稳的好觉。
翌日,天大晴。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出门上香无需过多打扮,何楚云穿得简单朴素,内衫一身淡青长裙,未施粉黛。
不过一身淡青素裙穿在她身上使她一改往日贵气逼人模样,而是秀丽清雅。
颠簸小半日,她才上了山。
何楚云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两眼轻闭祈祷。
一愿娘身体康健。
二愿不争气的何度雨早日立事。
三愿与邓意清成婚后他早早暴毙,自己可拿了邓家财产后离开邓家。
祈愿完毕,何楚云恭恭敬敬对佛祖拜了三次。
叩拜完,伸出一只手,旁边的喜灵立刻上前将何楚云搀扶起来。
“走吧。”
“是。”
何楚云与喜灵坐在马车内,夏满与雪来在外头驾着车。
喜灵给何楚云剥了些榛子放在盘中。
“小姐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何楚云想到明日要与俞文锦见面,不置可否。
喜灵却有些不解,她虽是何楚云从京中带回来的,但未曾见过良王世子。知晓这世子与小姐的事,也是小姐头几年偶尔提起的。
没有亲眼见过风光的良王世子。
可喜灵知道那日梅花宴上见到的不是世子,只是个奴籍乐师。小姐向来高贵骄傲,即便两人相貌相似,也不至于待一个奴隶如此特殊。
遂道出心中疑问。
何楚云却不认同,“你不懂,其他低贱的奴隶怎能与他相比。他长着那样一张脸,我见着他就高兴。”
儿时对俞文锦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见到锦奴她也没把他当成普通奴隶相看。
喜灵嘟嘟嘴,心道,再相似也改变不了他奴隶的身份。
不过小姐高兴就好。喜灵耸耸肩,继续剥着榛果。
何楚云捡起一颗拨好的榛果刚要放进口里,马车一个剧烈晃荡,榛子掉落在地。
她秀气的眉头微微一蹙,有些不悦。
听夏满‘吁’了一声勒停了马,喜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忙扒开车帘,探出头问,“怎地了,出了何事?”
夏满安抚着马,雪来也紧紧拉着缰绳。
夏满听言指了指在路中央扑腾的小鹿,身上一支箭没入腹中。
他看向马车侧边一个骑着马的男子,“方才林子里突然窜出一头鹿,是这位公子射箭惊了咱家的马。”
何楚云隐约听见,也探出身子问问情况。刚出来,便见到了那骑马的男子。
这人丰神俊逸,目若灿星。背弓勒马,翛然风流,意气风发少年郎。
且衣着华丽,不似凡俗。
但行为举止颇似外族男子。
“是你?”那男子认出何楚云,率先开口。
他面上十分惊喜,黝黑的眸子亮闪闪,策着马朝何楚云的马车靠近。
“真是有缘,竟能在此地与姑娘巧遇。”
何楚云似乎也想起了这人便是昨日在寿安街花银子请衙役给乞丐置办后事的人。
她点了点头,随意瞧了一眼路旁身上插着箭的小鹿,回道:“是巧了。公子箭术不错。”
那男子豁然大方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皓齿。他笑得有些晃眼,仿若天上晴空,无云无霾。
“还行,儿时常常在山中涉猎练的。不过这次确实怪我,是我惊扰了姑娘的车驾,实在对不住。”
何楚云淡淡回道:“无妨。”
男子看她打扮不似那日华贵,又瞧了瞧马车来时的小路,想起山上有座大庙。遂问道:“姑娘是去山上进香?”
何楚云点点头,“是。”
男子似是没话找话,“姑娘一袭素衣倒是虔诚。”
何楚云眉头轻蹙,这人莫不是登徒子?
于是接道,“女子求姻缘,自得虔诚些。”
男子微怔,重复了一遍,“求姻缘?”
何楚云无意攀谈,只是简单回话。“正是。”
男子见她话少,又歪着头问:“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是谁家的小姐?”
何楚云本不想多与他搭话,可见他穿着华贵,大抵是哪家的少爷,不好过多得罪,而且这四周荒郊野岭,夏满又是个没用的,她与喜灵更是手无缚鸡之力,还是赶紧搬出身份应付过去。
遂回道:“城东何家。”
听到何楚云的话,他似乎愣了一瞬,眼里的光黯淡几分,然后又带着希望试探性地问道:“原来是侯府小姐,失敬失敬,请问是侯府哪位小姐?”
何楚云耐着性子,“家中长女。”
男子听罢眉头低了低,话间颇有些惘然:“那你我可真真是有缘分。怪不得小姐要上山求得姻缘。”
何楚云不解,“公子何出此言?”
男子没有直接回答,低头想了一会儿,回道:“小姐只需记得你我关系匪浅。过些日子吴家老爷子寿宴我也在场,届时再告知小姐我的身份,顺道好好为今日的失礼给小姐道个歉。”
见这人说话拖拖拉拉,又不似有恶意,想起午后还约了俞文锦见面,何楚云不想耽搁,便说:“知晓了。我还有事,公子再会。”说罢便合上了帘子。
这男子好生啰嗦,耽误时间!
男子瞧出了她的不耐,勒了马绳让开路,笑得颇有些张狂不羁,“好,小姐再会。”
何楚云坐回车内,马车继续驶进,又听后边传来男子的呼喊。
“你会再见到我的!”
喜灵笑着看向何楚云。
何楚云摇摇头,靠上柔软的榻背,道:“癫公一个,不用理会。”
随后瞟了眼地上的那颗榛子,心想夏满近来是越发懈怠了,连匹马都驾不好。那雪来也是个无用的,白长了一身力气,两人合力都没稳住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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