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笑了一声,“邓公子玩笑了。你我男未婚女未嫁,送灯这等亲近之事还是少做为好。若是送,我也只得送你家兄长。”
邓意潮听言嘴角的笑容顿了一下,不过他掩饰得好,没被人瞧出来。
“嫂嫂说的什么客套话,咱们将来都是一家人,哪里计较这些。”
何楚云不喜欢别人啰嗦,而且这人脸皮厚,不怕被驳了面子。遂轻晃朱钗转身走了。
回过头前,还悠悠道了一句:“如今你我还是两姓外人,该计较的,还是要计较。”
邓意潮只觉得何楚云是向着邓意清说话,怕人误会,着急与他撇清关系。
他听说那两人也没见过几面,她怎地就这般在乎邓意清的想法。
邓意潮咬着牙根,又撑起一抹笑跟了上去。
邓意潮跟了上去,全然一改刚才默不作声的模样,开始胡言乱语。 何楚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的话,但对吴铭慧却是有话必谈。
她走到了一处桥头,这条河是敏州的不冻河。今日花灯会好些人在河边放河灯。
她顺着桥边的台阶走到石岸上,将手中刚买的河灯推入水中。
见何楚云爱答不理的,邓意潮又噘着嘴委屈问道:“嫂嫂,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
何楚云在家被何度雨吵,出门还要被邓意潮闹,只觉烦躁。
暗道,这无礼的蛮子,说了别叫她嫂嫂,还口口声声地叫着。
方才自己又说了几次,他还是死皮赖脸地不改,她便由着他去了。
这会儿怎么还能问是否对他有成见?
何楚云也没瞧他,手上轻轻用力,将那盏流着淡黄色光晕的河灯推远。
河边更冷,她鼻尖冻得红红的。
吐了一口寒气,她转回头看向比自己高了几个台阶的邓意潮。
看他那没皮没脸的样子,她嗤笑一声,拿出了平日里讥讽何度雨的态度。
“是,又如何?”
邓意潮却没想到她如此耿直,一句‘是’,给他噎得一瞬间没讲出话来。
但他也只是愣了一下,便提着外袍下摆迈下两人间隔着的那几阶石阶。快步踏至她面前。
“哎呀,嫂嫂,那日在城外,我确实不是故意,都已经道过歉了,嫂嫂怎地还不依不饶。”
吴铭慧也没想到何楚云这般不给人面子。吴铭慧是大家闺秀,虽说地位不低,但也从未行过这般不给人颜面之事,尤其看到向来温善的何家姐姐如此坦率,她眼中露出惊讶,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河灯送走。
估摸着两人应是早早便相识了,吴铭慧也没有过多追问。向上登了几步,走到两人前头。婢女方才买了两盏带灯谜的花灯,她便兴致勃勃地与婢女解迷玩去了。
何楚云等着吴铭慧走了,将目光从邓意潮身上撤开,顺着河流看向刚游出不远的那盏灯。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众目癸癸送东西给你未来嫂嫂还出言调笑,这是君子所为?”
邓意潮‘唉’了一声,“嫂嫂误会了,我那哪里是调笑,潮儿一腔真心。我这人见不得弯弯绕绕,犯了错就老实认错,不管什么场合。若是那日错过了,没准下次见到嫂嫂就要在嫂嫂与大哥的婚宴上,届时再道歉岂不是晚了。”
何楚云伸手将吴铭慧手中的另一盏灯接过,又向旁边的一个书生借了一支笔。
才回他:“你倒是偏理一堆。”
邓意潮见她拿起一张纸条要写些什么,凑上前,蹲在何楚云身后,伸起脖子要瞧瞧。
何楚云支起笔杆戳上他的脑门,将他推开。
“你讲些分寸。”
邓意潮嘟了下唇,挑挑眉毛,退开,一屁股坐到石阶上,还晃荡着腿。
两人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彼此之间的气氛却貌似十分熟稔。
邓意潮是因为从北洲回来,儿时没学过什么礼数。
而何楚云也只是习惯了那混账弟弟的做派,现在应付起这蛮子邓意潮来还颇有些得心应手。
两人碰上,如同相识多年。
何楚云一脸认真地在纸上写了两行小字,写好后将纸条塞进河灯上,又将河灯捧在手心,慢慢地放入河面,任其随波而走。
随后双手合十,美目轻合,默念着。
邓意潮又没眼见地问道:“嫂嫂许了什么愿?”
何楚云念完心中所想,余光看了眼半摊在一旁的邓意潮。回过头对着他温柔地笑道:“自然是女子的姻缘。”
邓意潮在心中哂笑,面上却露出一口标致白牙,还好动地撑起身子将手伸进水中送了那盏灯一程,“看来嫂嫂十分满意与我家兄长的婚事。”随后换了姿势躺下,将放在膝盖的那只手塞在脑后,望着天上的星,叹道:“我家兄长是无趣之人,日后嫂嫂可要多多担待。”
何楚云淡着脸回:“无趣总好过吵扰。”
邓意潮看着她:“嫂嫂是嫌我烦?”
何楚云心道这人怎地比何度雨还要蹬鼻子上脸,自己就不该讲什么颜面给他好脸色。
“你自己不知道?”
邓意潮又扬起一个明朗的笑:“不知,我自小就招人喜欢,嫂嫂觉得我烦是因为还不了解我。”
何楚云看了眼与婢女玩闹得正开心的吴铭慧,又看向他,敷衍道:“行行。”
反正她也不需要了解他。
邓意潮脸一皱:“嫂嫂怎地不信?”
何楚云觉得他和小时候何度雨真有几分相像,拿出来哄弟弟的态度,笑着回:“没说不信。”
他什么性子与她何干。
邓意潮眼珠一转,“不与嫂嫂论了。”说罢又回过头望向天空,他身高体长,压过了十几阶台阶,远远看去长长的一条人。
“我只是羡慕兄长,能娶到嫂嫂这样好的女子。”
何楚云这次没有接话,心中暗想纸条上的所写的内容。
邓意潮转过头,认真道:“嫂嫂,我自幼便没学过礼数,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嫂嫂千万不要介意。我待嫂嫂绝无恶意。”
何楚云瞧着他那认真的模样,想来这人走丢去了蛮荒之地十数年也确实可怜。
便回:“知道了。”
两人虽各有所想,但莫名流淌着一股默契的氛围。
邓意潮一手撑地,一手搭在膝盖上,忽地皱起眉头,满脸痛苦。
何楚云见他龇牙咧嘴,随口关心道:“怎地了?”
邓意潮试着动了动方才伸入水中的右手,却发现五个指头连回弯都回过不了。
他朝着何楚云憨笑,“嫂嫂,巴掌冻得痛死了。”
何楚云无奈地瘪了一下嘴,随后唤来喜灵拿来汤婆子,扔给他让他将手敷得热些。
邓意潮瞧着何楚云一脸烦闷却又不得不管他的样子,笑着抱怨:“这敏州的冬天怎地比北洲还冷?”
第14章
邓意潮小番外—— 其实邓意潮早就来了。
得到今晚她要出来看灯的消息,他早早便在长华街候着。
果不其然,没等多时他便瞧见了何楚云乘着马车来了。
他早就听说邓家要与何家结亲。那个人做家主虽说是迟早的事,但换人也不是没可能。
他爹是个十分重视门第的人,钱财对他们邓家已是鸿毛之物。他爹放出话,只要能娶了侯府嫡女,便立刻将家主之位传给邓意清。
但何家是要与邓家结亲没错,可到底也还没红纸黑字定下与谁结亲。那个病秧子都可以,他凭什么不行。
如果他能能娶到这国公嫡孙女,届时那个人手上的筹码便会大大减少。
邓意潮小时候也是受尽宠爱,儿时不慎走丢过几年。几经辗转,被人伢子卖到了北洲。
其实他在北洲过得并不好。
买他的人家里生了变故养不起他这多余的货,就把他扔进了荒山让他自生自灭。几近生死边缘。
他见过蛇是如何蜕皮的,见过虎是如何诞崽的。吃过野果,啃过树皮。
后来一头狼将他咬伤,垂危之际被一个猎户捡回了家。
可捡他的这个猎户并不是好心发作。
他一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被那户人家当成下人使唤。
他没有名字,因着猎户是从狼口下救的他,他又成天不听话,还龇牙咧嘴地咬人,就直接叫他狼崽子。
猎户家里孩子不少,捡他也只是想多个干活的人。不舍得给他吃饭,就给他喂些粗草粮。他现在都忘不了他在牲畜窝里与一群猪狗抢饭吃。
几年间,因着小时候在山中的经历,让他把野性刻进了骨子里。有时不慎犯了错,那猎户打他打得马鞭都断了,他都咬着牙不肯认错。
奈何他太犟,打也打不服,猎户大骂他就是个不知恩的狼崽子,再踹了几脚便作罢了。怕给他打坏了没法干活。
又怕他惹事,猎户平日里就给他栓在窝棚。
一年除夕,他身着脏黑的单衣躺在草棚里,外面下着雪,因围栏不高,一些薄雪还顺着风飘到了他的窝里。
邓意潮张开嘴,一粒雪花落尽了他嘴里,他还砸吧砸吧试图品出味道来,活像一只小兽。
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的来历,只知道自己是个‘野狼崽子’。
听着屋中猎户与家人嬉笑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这么活着挺没意思的。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连窝棚都出不去,更别提将那猎户碎尸万段。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也想吃热乎饭菜,想穿新衣裳。
于是他装作乖巧终于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就在他已经磨好了刀准备结果了这家人,一匹快马驶进了小院儿。
那人说:小少爷,可算找到您了!
这一刻他更不明白,为何老天总想耍弄他。
他听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老话。但他却不信,他手上放下了砍刀,却悄悄将其藏在心里,仿佛在用心头血滋养着那把刀。
他换下了不合身的灰旧衣裳,换上了布料滑得让人心惊的华服。
回到了敏州。
他开智晚,走丢的这五年已经把敏州忘得一干二净。
明明是他出生的地方,但他仿若没有来过,一切都重新开始学。
而且他看上去也不似敏州生人,任谁见了都想问问他是不是外邦人。
他学着用饭礼仪,学着看书写字。跟家里的教习学着如何说话做事。
他忙得喘不过气,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与愉悦。
他毫无被逼迫的想法,他发自内心地享受,快速汲取一切未知的东西。
并且他发现,他这位亲爹比北洲那群人好哄得多。他稍微动动心思,他爹就笑逐颜开地夸他会逗人开心。
后来他知道,他爹待他好,不仅有对他的愧疚,也看在那个思虑过度病逝的母亲的面子上。
爹在试图补偿他。
逐渐地,爹待他愈发放纵。有时他做不好事情,爹也不会生气,相反还会一脸愧疚地看着他,说着对不起他的话。
他偶尔犯了错,就会用流落北洲时没接触过这当做借口来卖惨,再提提那个娘亲,亲爹听后便不再责怪了。
尤其是在他发现那些下人打心眼儿里恭恭敬敬叫他少爷时,看到那些贵女小姐们对着他露出欣赏与动心时,他所体会到的成就感如惊涛巨浪将他淹没。
这种与之前天差地别的生活。
出身富户,爹爹疼爱,相貌俊朗,他几乎得到了一切。
可他并不幸福。
他每每看着那个装模作样的‘大哥’,心中就升起无尽的愤恨。
他在山中快被狼咬死的时候,与畜生抢食的时候,邓意清却在家里锦衣玉食。
他像个蠢货一般拿笔认字的时候,听闻那人幼时便出口成章、五步作诗。
他被拴在猎户家里看着人家庆祝新年的,那个人却身边围着一堆下人在爹娘身边受尽宠爱。
他不甘。
但他有时也会悄悄庆幸,明明那个人娇生惯养地长大,却长成了个病秧子。而他自己却有康健的身体。
可无论爹对他再愧疚,心里都是更喜欢那个病秧子的。他明白,毕竟那人是爹亲手抚养长大。
可凭什么。
他也是嫡子,都是一个娘生的,他凭什么就不能继承家主之位。
而且爹不仅要把家主之位传给那个人,就连给他选的妻子都是出身名门。
他不服。
他想到在北洲时猎户曾意图将他卖给一个乡绅,让他给乡绅的痴傻女儿作上门女婿。再想想那身份尊贵的何楚云,愤恨仿佛囚困了千年的岩浆从他心底冒出。
是啊,娶了她,当家主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若邓意清真当了家主,那自己岂不是要一辈子受制于他。
凭什么!
这三个字他脑中翻来覆去。
他待邓意清如怨敌。可这人几乎无懈可击。
无论他如何出言嘲讽,如何在亲爹面前作秀,他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死人脸,把自己当成一只跳来跳去的蚂蚱。
这般,他更加受不了。他几欲抓狂。
可邓意潮发现,那病秧子也有重视的东西。
他在乎那个死去的娘,在乎他能否顺利完成婚事继承家主之位。
亲娘忌日,邓意潮吊儿郎当地出现在祠堂。晚间两人守夜,邓意潮却从怀里拿出几块糕点吃着。
跪得累了,还随意地坐在地上。态度全无敬重。
他从来不在邓意清面前装。
他看着邓意清那副认真的样子,不禁出言调侃:“听说我刚走丢没多久她就死了。她死得那么早,你与她有那么深的感情吗?”
这病秧子难得与他讲了两句话,“娘很好。”
他看着牌位上母亲的名字,又道:“你可知娘对你思念成疾。” 他的话无波无澜,邓意潮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委屈。
这让他开心极了。
从那之后,他经常私下对邓意清提起他那早死的娘亲是如何疼爱他的,就连他小时候穿过衣裳都好好在她房中收着。
每次感到邓意清动容,他都会产生快意。
某种程度上,他在这上面赢了邓意清。
可这病秧子在乎的事情还有另一件——家主之位。
是以知道亲爹说娶了何府嫡女后就让他继承家主之位的话,邓意潮便起了心思,着人去打听了这何家嫡女。
何府嫡女对吧……他哪能让那病秧子顺顺利利地得到她。
于是他开始暗暗接近她。
街边偶遇那次是他特地等在那儿,目的就是要让何楚云见到他好善乐施的模样。
城外涉猎也是他故意将她的马惊扰,为的也是让她知道自己射艺好,身姿健硕,与那个病秧子大哥不同。
他知道自己长得俊,从北洲回了敏州城之后更是得了许多大家贵女、富贾小姐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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