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问寻微微叹一声, 她觉得她在场上很忙,却又不知道在忙什么。仿佛置身局中, 却又似一个局外人。
继江凤缨再进一球之后,鼓声砰砰大作, 震耳欲聋,周围的人尽数喝彩,声浪此起彼伏。马上又是投入新的一轮紧张刺激的蹴鞠争夺之中。
咚。
彩球出乎意外地滚到贺问寻面前。她旋即用鞠杖勾着球, 用缰绳勒马调转方向, 以杖驱使球往她的那支队伍方向的进洞木板处赶。
身材魁梧的铁娘子骑着马赶过来,以鞠杖阻挠贺问寻。
贺问寻手中鞠杖灵活一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将球击起, 但又是以毫厘之差没能进洞,旁边同支队伍里的人唏嘘几声。铁娘子唿哨一声, 道“多谢娘子手下留情”,大笑几声便骑着马跑开了。
两支队伍里,虽说娘子们会武,但论起打马球来,双方较为出众的也就那三四个,其余皆是陪跑。
贺问寻对着那球洞微微凝思,低下头,就着刚刚的动作再反复模拟做三、四遍,又在手中将杆掂量几分,比刚开局的时候多领悟了些打马球诀窍。
她的骑术尚可,现已能跟得上其她人的节奏,就是这击球力度,接球把控时机掌握还差点火候。
江凤缨觉得有些惨不忍睹,这球在贺问寻手下过了三次,三次都没能进洞。但身为队友,怎可灭自己人志气。
秉着这份心思,江凤缨拍拍贺问寻的肩,宽慰道:“没事的,你第一次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贺问寻难以言表地看了江凤缨一眼。
江凤缨赶忙换了另一种说法:“你的第一次,比我想象得要厉害许多。”
贺问寻道:“我只是手感不好,你等我再学一会,我就能掌握些许要领了。”
江凤缨指着不远处的计时沙漏:“再过不了许久,上半场就要结束了,你还搁这学呢。”
贺问寻拿手中鞠杖比作剑,挽了个剑花,道:“马上学有所归,我要开始发力了。”
唐危月在一旁听得直发笑,道:“你们还是趁早投降吧,都在考场上了才知道要开始温书,哪有这般道理?”
贺问寻笑笑不语,现下她还没有口头上逞强的资格,应当放低姿态,屏气凝神寻找突破口。胯。下的马此刻喷了些许气,莫名有些躁动起来,她俯下身顺着鬃毛拍了拍,权当抚慰。
三人重回比赛中,裁判女郎高呼一声,将彩球投入场中,击鼓声再一次响起。
唐危月先发制人,抢夺球后将其传给同队里的铁娘子。
铁娘子本欲击球,但一鞠杖横空出世,将球夺下。她抬首一看,竟是刚刚击球屡次不中的贺问寻。
贺问寻、铁娘子两人骑马并驾齐驱,一道抢着那小球,唐危月也从另一端赶来,将贺问寻夹击其中。
马背上的三人神色紧绷,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在护栏处看着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心里捏着一把汗。
这场三个人的抢夺之战显得更为激烈且危险重重,稍有不慎掉下马背,便有被铁蹄踩踏在身上的风险。
贺问寻临危不惧,愈发沉稳冷,在众人的惊呼中,在敌队的双方压迫中,她灵活地操控着马匹,瞅准机会,手中鞠杖如闪电般出击,将球再一次从铁娘子手中夺回来,一击进洞,帮助队伍夺得一筹。
“漂亮!”有人在一旁夸赞。
贺问寻勾起嘴角,一拽缰绳,回归到队伍中。
待彩球又重新抛掷回场中,贺问寻不再潜在暗处,蓄意观察,而是化身一头迅猛的豹子,从队伍中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球成功地从唐危月手中夺去,又是一举入洞。
唐危月道:“佩服佩服。”
贺问寻还她一句:“承让承让。”
江凤缨不吝夸赞道:“很好很好。”
三楼之人将这一场景悉数纳入眼底。虽说观看台三层有些高,连场上之人的神情都难以看清,但凭借衣裳的颜色,仍能分辨出心系之人是谁。
裴玉清原本微微倾斜的身子,在看到贺问寻从双方夹击之势逃脱,并击球得分后,这才将身子坐回板正。他微微吐出一口气,喝下一盏茶,将跳到嗓子眼的小心脏压下去。
很奇怪,明明知道她一定能化险为夷,从中摸索出突围之路,但还是忍不住为她担忧。
一旁的刘子玠突然道:“贺姐姐胯。下骑的那匹马……”
裴玉清纠正:“称呼应当是贺娘子。七殿下,祸从口出,还望慎言。”
刘子玠不以为然:“……她的那匹马一看就很有灵性,我很喜欢。待会我定要骑来玩玩。”
“咳、咳、咳、咳。”
茶直接呛在裴玉清喉咙处。他以宽袖捂嘴,一阵剧烈咳嗽后,待气捋顺了才道:“七殿下是对别人的东西很感兴趣?”
刘子玠道:“非也,只不过是贺……娘子的那匹马恰巧合我眼缘罢了。”
裴玉清默了默,沉声道:“七殿下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样的马不能有?何苦非要盯着那一匹。听闻马厩里有很多神骏宝马,想必待会七殿下定能挑到更合心意的。”
刘子玠道:“我只是顺着我心罢了,裴公子定能懂心动是什么感觉。”
裴玉清:“……”
此人当真是不要一点脸,这和明目张胆在他面前抢有什么区别?
被念及到的贺问寻鼻子一皱,连打三个喷嚏。惊觉风声飒然,原是彩球如流星一般,来势汹汹,竟直直地冲她面门而来。
“小心!”有人在一旁惊呼不已。
就在众人以为她避无可避之时,贺问寻下腰后仰,整个身体直贴马鞍,那彩球飞速地擦着她鼻尖而过,带起一阵微风,额边发丝微微动。她暗道一声好险之下,旋即将手中鞠杖一挥,硬生生地接下了这颗球。
贺问寻眼神一凛,双腿夹紧马腹,驱马向前,击球入洞,再一次为队伍夺得一筹。
周围之人见状爆出声声喝彩。
江凤缨道:“腰力不错。”
唐危月啧了一声,道:“这腰力确实很好啊,我要是小郎君,我也愿意和你走,一看你就是玄素之道上颇有心得。”
玄素之道即为房中术别称。
贺问寻闻言,腰闪了一下。
……
温明珠对场上的激烈状况无任何一丝在意,隔着一层层纱雾也看得不甚清楚。
他站起身,身旁端着托盘的小侍不小心碰到了他,盘上的酒泼了他一身,浸湿了他的前襟。
小侍面露难色,话语中含着结巴,慌忙跪在地上:“这位公子……奴……不是有意的……”
温明珠语调清冷,但并任何苛责之意:“无妨,你带我去寻个地,换身衣衫即可。”
小侍低声称是,连忙起身。
温明诲循声看过来,瞧见此状后又回过头去。
谢离愁本想起身也跟着一并下去,温明珠却道:“你且在此处等我就好。”
小侍领着温明珠从那一侧楼梯下去,沿着一条幽静的小道走到一个古朴的二层高院子,内有一棵金色馥郁的桂花树。小侍道:“公子请随我上二楼,此处僻静,少有人来。公子在内更换时,奴会守在门外,无需多虑。”
上半场战况激烈,在数十下鼓声中拉下帷幕,由江凤缨、贺问寻两人乘胜追击,已经和唐危月那一队持平。
贺问寻略感口干舌燥,脸颊上黏腻着汗,便喊了个人领着她寻个地喝口水,顺道洗把脸。
温明珠步入房内,解开缠在脖颈处的系带,摘下帷帽,静候小侍为他送来新的衣衫。
地上映着几束阳光照射来的光晕,甚至还有几朵金色桂花瓣悠悠漂浮进来,温明珠扭头看去,原是窗户没关严。
温明珠走上前去,欲将窗户关好,冷不丁地听见底下传来脚步声,和微微说话声,鬼使神差地立在那儿,朝窗外看去。
“娘子且在树下等候。”
那着一身暗紫色骑服的女子点点头,站于树荫之下,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身上投下点点光斑。
似有所感,贺问寻猛地抬起头向上看。
在四目相接,看清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道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响。
贺问寻不由地微微瞪大双眼。
她看过画像数次,远远没有此刻亲眼见到真人来的震撼。
那道目光,似玉沼春冰,似琼台瑞雪。他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那儿,宛如冷浸溶月。
第37章 惊魂
万籁俱寂, 鸦雀无声。
相顾无言。
纷纷扰扰的思绪浮上了贺问寻的心间,犹如扯不断理还乱的丝线,愈加纠缠在一起,最后成了个死结。
大脑空白, 整个人像被钉在那儿。她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作何反应。
“娘子, 娘子。”有人站在她身旁,小声地唤着她。
贺问寻撇过头去。原是之前领着她过来的小侍给她拿来了水囊和干布巾。她无言接过, 等再一次抬首时,窗户紧闭, 仿佛刚刚那儿根本就没有人出现过。
温明珠颤抖着手将窗户合上,整个人抵在那儿, 沉闷的胸腔处被堵住,一丝气息也透不过来。双手颓然地捂着脸, 水泽从指缝中溢出,发白的嘴唇颤抖着。他感觉全身的力气正一点一点地、痛苦地被抽离。
他抽噎着, 一滴、两滴、三滴的泪在地板上溅开。那是他的孩子,只消一眼, 他便认出了她。本以为眉眼会更肖像妻主多些,没想到更像他自己。
贺问寻觉得她是飘着回到球场上的,一半的灵魂在躯壳里, 另一半的灵魂还停在那棵桂花树下。
身边的人呼啸着“小心”, 贺问寻全然不知。直至脸颊处猛地传来一丝剧烈的疼痛,耳旁擦过一阵冷风,她的神识才回笼。与之同时, 马球撕破空气,进入洞中, 裁判女郎高喊一声“唐危月进球,得一筹”。
唐危月放下手中的鞠杖,歪了歪头,在一脸怔愣的贺问寻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扭头对着江凤缨直道:“她怎么不躲,是不是看不起我的球技?”
贺问寻扭头环顾四周,发觉周围的人都以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她,她胯。下的马有些烦躁地仰头喷了下气。她俯下身抚摸其鬃毛,手掌、手指间一片粘湿,沾上了不少的马汗。
江凤缨打马过来,一脸关切:“刚刚那彩球直冲你,你都不知道躲的吗?幸好是擦着你的脸过的,没出什么大事。要是你直接被打得滚下马,你家那位裴公子不得心疼死。”
贺问寻叹了口气,捂住脸,避开伤口处,使劲揉了揉:“刚刚走神,我没注意。好了,我现在回神了,会好好比赛的。”
江凤缨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道:“在这么激烈的比赛中,你居然能走神?你也不怕别人打球给你脸上来这么一下。你到底怎么了,你是看见鬼了吗?我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看见鬼?这话说的,那可不是鬼,那可是和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生爹爹,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贺问寻无奈道:“我真没事,青天白日之下哪里会有什么鬼?你别瞎说。”
一联想到之前在墓室里,谢离愁亲口对她说过目前温明珠的处境,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裹挟着心酸,涌上她的心头。温明珠是不可能独自一人在这儿的,看来温明诲也在这,难怪谢离愁前几日便不见了踪影,看来是又回到了温明珠身边。
很多事情,急是急不来的,只能从长计议。
微风徐徐拂来,一丝凉意沁入。贺问寻再度揉了揉脸,凝神聚气,将心思一门重新放回马球比赛中。
远在三层的刘子玠一看到贺问寻出事,“蹭”地立马支起上半身,案上的茶水都被晃得溢出些许。他转头问贴身侍从:“此次出来,可有带什么良药?比赛结束后,你去……”
坐在一旁的裴玉清实在忍不住打断了刘子玠,声音平静如水:“七殿下无需担心。妻主本就精通医理,制作膏药一事定然不在话下。更何况,妻主的同门师姐也在此处,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妙手圣医顾玲珑。待此番事了,我自会好生照顾妻主,绝不会让她的脸上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刘子玠却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你是你,我是我,贺娘子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送药这是我的一番心意。”
裴玉清:“……”
温明珠脚步虚浮。他是一步一步把自己拖着回去的。
掩在帷帽下的苍白面容无人可知,但是那端起茶杯颤抖的手却告知了他的心境如何,温热的茶水咽下,熨帖着他一直冰凉的内腑。
谢离愁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关切地问:“怎么了,温哥哥?”
温明珠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声音道:“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孩子……”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哽咽道:“她长得很好看,很像我,尤其是她的眉眼处……”
谢离愁异常冷静地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腕,沉稳道:“这里并非是论此事之地,待我们回去再说。”他倾身过去,低声道:“我知道她是谁,温哥哥。你莫急,我会帮你们,让你们相认。”
马球场上战况愈加胶着,两队的比分咬的很死,基本上是你进一分,我便即刻还上一分。
关键时刻,江凤缨从敌队手中抢夺彩球,将之传给贺问寻。贺问寻高高举起鞠杖一挥,那颗彩球在轰如雷鸣的鼓声中,在场上娘子们的紧紧注视中直直进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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