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街道,驶出城门,行于城郊道路上。
此时不过辰时,在路上遇见的同往长生观的香客寥寥无几。
待马车停稳,谢离愁从马车上下来,撩起车帘,一个头戴帷帽的素色长衫男子从里头先下来。
温明诲下马车后,对赶车娘子道:“这十日我会在长生观打坐,你不必在此等候,十日之后再来。”
通往长生观的是一道有着足足三百六十阶的阶梯山路。
待行至阶梯尽头之处,一位道长正于道门口静静洒扫。抬眸间,见两位翩翩儿郎拾阶而上。
走在最前方的男子头戴帷帽,彬彬有礼地行礼,道:“仙姑有礼。我每逢此时,皆会来长生观打坐、祈福,以祭拜家母,烦请仙姑引路。”
道长微微颔首,行了个子午诀回礼,轻声道:“已有道长告知。已提前为公子准备好了打坐、祈福所用的道袍,还有届时休息用的房间。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二人跟随道长踏入道观。
只见道观内清幽宁静,古木参天,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石板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红墙灰瓦,飞檐斗拱,殿堂前摆放的香炉中升腾着袅袅青烟,里头焚着檀香。
道长引着他们走过庭院,停在一间房前。房内布置简单,一张木床,一方书桌,一张椅子,桌上摆放着一套崭新的道袍和一些祈福用的物品。
道长开口:“公子,这便是为你准备的房间,可在此稍作休息。待时辰到了,自会有人来请你去祈福、打坐。”又对谢离愁道:“这位公子的房间就在隔壁。”
谢离愁点头,行礼道谢。
道长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有位长相清秀的男冠敲了敲门,门从里处被打开。
男冠行礼,道:“还请公子随我来。”
一听熟悉的声音,温明珠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道:“劳烦小道长带路。”
谢离愁换好道袍,从隔壁的屋子里出来。三人缓缓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祈福、打坐的殿堂。
朱红色大门敞开,壁上是道家壁画,立柱上刻着道家符文。正中央摆放着一尊巨大的后土皇地祇神像,前摆着香案,地上摆着蒲团。
温明珠和谢离愁走上前,各自拿着三枚香对着神像拜了三拜,将其插在香炉中。
随后,温明珠选了一个最左边的蒲团,坐于其上,双手呈子午诀放置于双膝上,闭上双眼,开始打坐。
谢离愁却并没有任何打坐的意图,他瞥了眼刚刚引路的男冠,与其交换一下眼神,便从殿中离去。
打坐从辰时三刻开始,到正午时结束。继而,香客们自行前往观内膳堂用膳,稍作休憩,约为半个时辰。女宾客与男宾客之用餐处,自是分开而设。
温明诲睁开双眸,从蒲团上起来,脚刚踏出殿门一步,不远处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哎呀,我这刚来没多久,就恰好赶上饭食。温阁主,要一起吗?”
江多鹤也没换上道袍,腰间别着个醒目的酒葫芦,笑眯眯地走过来,拱手行礼:“我这第一次来长生观,你每年都来,你这不得好好带带我。”
温明诲神色淡淡,提醒道:“道观打坐期间,不可饮酒。江楼主怕是找错了人。”
江多鹤道:“没事,我又不打坐,我就是刚好路过此地,又恰逢冥魄节,来观中拜拜罢了,这喝不喝酒的约束不到我。”她自来熟地用手臂碰了碰温明诲。
温明诲道:“那江楼主便同温某一道去膳堂。”
江多鹤挑了一下眉,晃晃腰间的酒葫芦,道:“我这人吃饭就好喝酒,你带我去膳堂正大光明地吃,我不得被那群道长数落。换个地儿可好?”
温明诲素来知道江多鹤此人放荡不羁,行事张狂,不遵循礼法,说喝酒那便真的是会喝酒。想到此,她揉了揉额角,便领着江多鹤来到膳堂旁的一个小房间内用膳。
江多鹤以辛苦温明诲领路为由,主动去膳堂内拿了些饭菜过来,又顺带了一壶茶,一个茶杯过来。
温明诲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道盛着黑木耳拌些许波点红蘑菇的菜上,蹙起眉头:“这道菜看着能吃吗?”
“当然能吃,我吃给你看,这可是从膳堂里拿出来的。”江多鹤一夹红蘑菇,伴着早就藏在舌头底下的药丸一道吞了下去。
温明诲看着江多鹤吞咽的神情,眉梢微微一动,避开了那道菜,倒了杯茶,独自品饮。
江多鹤喝几口酒,又吃几口菜,开始聊天聊地起来,从哪家小公子配了哪家女郎悠悠说起。
温明诲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却又不得不应和几声,直到聊到一个小贼潜入裴府的藏宝阁时,温明诲执箸的手一顿,“哦?”
酒劲上来,江多鹤的脸颊上浮现了两朵红晕,显然是喝到尽兴的点。
这人啊,一旦聊起八卦来,就颇有一种滔滔不绝的架势。
江多鹤道:“有一小贼偷偷潜入那裴府内,结果误入藏宝阁。但这贼命好,居然发现藏宝阁内另有一道暗门。暗室内,居然挂着一幅美人图。”饮一口酒,她刻意压低声音道:“你猜猜是谁?居然是你之前那个万渊盟的盟主温明珠。”
温明诲的眸光清寒透彻:“然后呢?”
江多鹤道:“那有什么然后,那小贼欣赏了画好一阵后,就离开了。之后就往我楼外楼递了一封匿名信,我这不就知道了。”
摇了摇头,江多鹤又道:“我这不就当八卦讲了。不过,谁没事在密室里挂着一幅别人的美人图呢,八成……是别有心思吧。”
贺问寻屏住气息,悄然隐在房梁暗处。听闻此言,她不禁无语地抬头望向房梁之上那昏暗的虚空处。
……原来这个就是所谓的妙招。真脏啊。
第46章 去蛊
贺问寻觉得, 江多鹤在拱火方面很是有天赋的。
江多鹤懒散地用手支着头,拿着酒葫芦在案上时不时敲着,摇头晃脑地道:“这英雌爱美人,常见, 实乃常见得很, 更何况是温明珠前辈此等的绝佳美人, 即使是裴盟主这种已有家室的女子,就算心里有他, 也只能将此情深藏于心里,不教她人知晓半分。”
“但真情流露这件事, 就像是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 怎么能藏得住呢?悄咪咪地在密室里挂了副画,却叫一个小贼知道。她这件秘事被我知道, 我可要找个机会挤兑一下她。”
“只可惜温前辈已成她人夫,但十余年前莫名其妙遣散万渊盟, 这件事不知是否与其妻主有关。我猜,这两人莫不是退隐江湖, 一道隐姓埋名地独自逍遥去了?若真的是这样,这两位当真是一对逍遥伴侣,惹人羡煞也。”
区区几句话, 就把不在场的裴似锦安了个“爱而不得”的痴情人设, 顺带夸了一下贺兰若和温明珠的鹣鲽情深。
不说能真的气到温明诲,但确实会化身成数根银针,在温明诲的心上扎了许多小洞。
江多鹤长长地 “哎” 了一声, 状似好奇地问:“温阁主,你身为温前辈的弟弟, 可曾收到两人云游在外寄回来的家书呀?要不透露几下,我这楼外楼也好得个独家秘闻。”
温明诲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筷子忽然间松了劲,眉眼之间流露出一抹笑意,“原来江楼主是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但温某怕是要让江楼主失望了,我这里并未收到任何一封来自家兄的家信,家兄至今下落不明,想必家兄也不想受她人打扰。”
江多鹤道:“啧……你这做妹妹的有失恪责啊。来,喝酒吃饭。”
语罢,江多鹤先是夹了块煎饺送到嘴里,嚼了嚼,说了几句好吃,特意把碟子推了推,口中嚷着让温明诲尝尝。
温明诲被刚刚那几番话弄得有些心猿意马,下意识地便顺着江多鹤的话去夹了那块离她最近的煎饺。只见她咬下一口,喉咙滚动,真的吞了下去。
此药效用甚速。
江多鹤絮絮道:“温阁主待会是不是还要回到殿堂去打坐,那我们赶紧吃,吃完……”
这话在温明诲的脑海里就像几只嗡嗡的蜜蜂叫,听不清却又一直盘旋不去。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天旋地转,她手上的筷子一松,吃了一半的煎饺顺势往下掉,咕咚咕咚地滚落一旁,她整个人往旁边栽去。
兔起鹘落间,贺问寻从房梁上下来,扶住了温明诲摇摇欲坠的身体。
贺问寻瞥了眼地上的煎饺,只见煎饺里的馅中有那么一丝红色的蘑菇、混着点白色粉末搅和在里面。
江多鹤仰起头,满脸得意之色,道:“我早便料到,专门指着一盘有蘑菇的菜,她定不会吃,可若是作为馅料藏在另一道菜中,她便会吃了。先引起她的注意,再从旁另辟蹊径,此乃声东击西之计。”
贺问寻道:“晚辈佩服。我这就带温明诲回殿内打坐去,江楼主记得将这盘饺子吃完,粮食可别浪费。”
贺问寻一手捞起温明诲,跃到屋顶,几个纵跃就落在道观特意留给女香客打坐的殿堂上方。
殿内空无一人,现下还是在用膳、休憩之时。
贺问寻将温明诲放在曾经坐过的蒲团上,将其双腿盘起,双手摆成子午诀式置于膝上,又在其脊背上点上几处穴道,使其呈挺直状况,任谁来都只会觉得此人只是在静心打坐。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贺问寻迅速从殿内的窗户翻身出去。
她的动作很快,又在屋顶上飞掠而过,十息之间来到一处厢房上。她翻身下来时,顺手从树上摘取一片叶子夹于指缝间,手腕一甩,这片软趴趴的叶子化作一柄利刃,直直地卡在门缝里。见树叶稳当当地不掉,她立马飞身而离,朝道观内的东北方疾驰而去。
过了一会,两名男子袅袅地从远处踱步而来。
那男冠眼尖地发现门缝里的树叶,神色微动,拉了拉温明珠的衣袖,低声道:“看样子妻主已经将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了,父亲即刻就前去吧。”
温明珠点头:“你们有心了,那就麻烦你在殿内替我打坐了。”
裴玉清道:“只盼一切顺遂。”
两人进入厢房,将发饰、所穿的道袍都更换过后,再一度出来,只见一人朝东北方去,另一人则朝殿堂处走去。
路上遇到那位今早替人引路的道长。
道长掐着子午诀,朝这位公子道:“公子午好,不知今日午膳用得可称心?”
裴玉清颔首,行礼道:“饭食清淡可口,颇得我心。我还需到殿内打坐,道长慢行。”
语罢,裴玉清步入殿内,坐在温明珠之前坐的蒲团上,闭眼调息,开始打坐。
今日午后的阳光正好,好像连带着身上缠绵已久的阴凉都被驱散了些。
通往东北方向,只有一条小道,许是午时休憩,又许是此径向来幽静,走过来时并没有碰到任何人。
温明珠目视前方,步调适中,渐渐地,他停了下来,盯着那一处僻静院前的紫色身影。
此女子着一身紫衣,外套一件雾霾蓝外纱,其身量高挑,腰间以三尺宽的腰带勒出其窄劲腰身,以一银扣别在乌发上。她面对着门扉,一手横于胸前,另一手肘则抵于上,手虚握成拳抵于鼻下,垂眸凝思,似是在思索什么。
温明珠紧抿着唇,胸腔响起了雷鸣般的震动,却努力绷着脸上的神色。
自上次马场一别,距今日碰面,已有半个月之久。
秋风乍起,带起贺问寻鬓边的发丝,遮住了她眼前的视线。似有所感,她转身过去,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见的亲生父亲如今就站在她身前,两人之间不过十五步之遥。
昔日分离之时,不过三四岁的懵懂稚童,如今却已出落成为一位俊逸非凡的美丽女郎。
温明珠隐在袖中的手微微缩紧,眼眶处好像有些发涩。往事苍茫,当时只道是寻常。
——明珠,我和你生的孩子,便叫兰舟,贺兰舟。
——兰棹泛寒塘,舟行水云乡,妻主,这个名字真好。
——爹爹,你快看我刚刚上树抓的小鸟,我厉不厉害呀?
——爹爹,兰舟肚子饿了,我想吃你做的桃花羹。
——爹爹,娘亲的武功真好,我也要像娘亲一样,我还要把娘亲手中的武器抢过来呢,你说好不好呀。
——爹爹,兰舟今天累了,可以不去塾师那里念书吗?
贺问寻嘴唇翕动,看着眼前的男子,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咙处,踌躇再三,只是道:“父亲安好。”
那日临窗一瞥,远没有此刻的久久对视来得刻骨铭心。
温明珠今年已三十有余,身上的蓬勃少年气已在多年的郁郁中消失殆尽。他就好像是一朵本欲傲然绽放的孤傲雪莲,活生生地被人捂住,几条锁链困住其花茎,按在冰冷的水中,不得盛放。
温明珠嘴唇蠕动着,轻轻地念了声:“舟儿。”
贺问寻从袖中拿出手帕,走上前去,递给温明珠,道:“此时正是午时,日头太大,晒得父亲眼睛都红了,我们不如先进去房内吧。”
温明珠接过手帕,擦拭眼角,点点头,两人一同走入屋内。
屋内干净整洁,只是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从窗户处飘进来。
贺问寻道:“谢离愁正在屋后面煎药,大抵不过一刻钟便能开始去蛊。”
温明珠坐到软榻上,又将目光落在贺问寻的脸上。他静静地端详了一会,目光温柔如水。他很想让贺问寻上去坐到他身旁,只是多年的分离令他踟蹰不定,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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