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含着片冰片,饶有兴趣地看向崔循,只见他始终不为所动,不疾不徐地念完了剩下的守则。
“十六条守则已刻于石碑上,立思过堂前,望诸位谨记于心。若有明知故犯者,当领责罚。”
崔循这一句,结束了持续许久的典仪。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庭中学子已有不大站得住的,又不似家中时时有仆役在侧,只得相互扶持着出门,暗暗叫苦不迭。
萧窈幸灾乐祸,忍笑上前向重光帝行礼问安。
重光帝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哭笑不得道:“我这小女儿自幼顽皮,这些时日在学宫,怕是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圣上不必自谦。”尧庄捋着胡须,笑道,“公主性情至纯,在琴艺一道确有天赋,又肯勤勉练习,进益颇多。这些时日整理那些陈年书稿,也费了许多心思,是我之幸事才对。”
重光帝眼中笑意愈浓,倍感欣慰地打量萧窈:“是大有长进了。”
御驾将回宫,萧窈接替了葛荣的位置,欲搀扶重光帝。
重光帝轻轻推开她的小臂,朗声笑道:“父皇还不曾虚弱至此。”
“那父皇比那些个士族儿郎强多了,”萧窈轻嗤了声,促狭道,“方才我看着,他们许多人怕是出门就要躺倒了。”
重光帝无奈:“窈窈方才就只顾看热闹了?”
萧窈疑惑:“不然呢?”
“庭中站的,可都是建邺士族数得上的儿郎……”重光帝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萧窈愣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阿父的用意。
凝神想了想,那些个士族子弟其实各个收拾得人模人样,衣带当风、环佩琳琅,其中也不乏姿容秀美之辈。
只是放眼望去,实在叫人提不起兴趣。
倒真不怪她挑剔,只是每日在学宫看的是谢昭那张脸,偶尔还会见着崔循……他二人能并称“双璧”,自然是有缘由的。
萧窈停顿片刻,如实道:“不提也罢。”
“你啊……”重光帝失笑。
他对此倒谈不上失望,毕竟心中已属意谢昭为婿,只是见萧窈仿佛并不热切,这才想着试探一二。
萧窈对此并不上心,答完,反问起他近来身体如何、用什么药。
重光帝一一答了,及至行至学宫门庭下,停住脚步看了片刻。复又向她道:“窈窈这些时日过得可高兴?”
萧窈点点头。
虽说学宫远不及京都城内那般热闹,但学琴、整理书稿比学规矩礼仪有趣,不必时常与那些个士族打交道,更是再好不过。
重光帝顿了顿:“再过几日,你须得回宫一段时日。”
他原以为萧窈会有疑惑不解,又或是因此不开心,可都没有。她只是又点了点头,稀松平常道:“好。”
重光帝道:“窈窈不问缘由吗?”
“我知道。无非是秦淮宴罢了。”萧窈疑惑,“阿父忘了吗?我少时曾去过。何况今载是谢氏操持,我亦听谢昭提过。”
想了想,又补了句:“阿父不必担忧,我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的。”
重光帝原该为此欣慰,却又莫名唏嘘,百感交集道:“只是倏然发觉,窈窈真的长大了。”
第039章
萧窈长居武陵, 来建邺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大都是年节。
唯一一回赶上仲夏秦淮宴,是先前那位坠马身亡的小皇帝登基时。
彼时时局乱, 阿父并没打算带上她, 是她自作主张混入随行的车队, 悄悄跟来的。
那年的秦淮宴由王氏做东,极尽豪奢。
萧窈好歹也算是皇室族亲, 但各处用以装饰的珊瑚树、夜明珠, 生平罕见。她如同刚进城的土包子, 险些被泼天富贵迷花了眼。
兜来转去, 误入一处庭院。
那是个看起来清幽雅致的小院, 其中的宾客也都是世家子弟, 但却显然并非是在探文论道。
庭中只着单衣、坦胸露腹的大有人在。
更有甚者, 已同奉酒陪侍的侍女搅在一出, 亲昵狎戏。
萧窈甫一进门就被甜腻的熏香与浓重的酒气冲得头晕,还没能反应过来, 被人当做王氏的侍女,拽了衣袖往怀中带。
她那时并不知五石散,也不知这是在散药。只吓得什么都顾不上,惊叫着推开那人,逃开了。
因着此事, 萧窈对士族子弟的印象一直不大好, 对于这场由来已久的夜宴亦没什么兴趣。
若换了从前,她兴许会想法子推脱。
可时至今日, 已明白许多事情在所难免, 并不能由着性子想如何便如何。
萧窈并没急着回去,只先知会翠微她们, 又提前向尧庄告了假。
尧庄较之先前更为繁忙。
毕竟这许多学子中,虽不乏不学无术、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但也有崔韶这样对松月居士仰慕已久的人。
先前不得见,而今总能名正言顺地请教学问。
尤其刚开学这段时日,澄心堂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而谢昭也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既要为学宫事务忙碌不休,又需筹备自家的秦淮宴。
萧窈自己练了几日琴,将回京都这天,特地去了趟藏书楼。
她原想着取两册书就走,并没打算久留,却不料竟撞见一场冲突。
“一册书而已,我难道还能为此扯谎不成?”身着锦袍的青年声音在堂中回荡,兴许是恰处于变声期的缘故,显得格外刺耳,“打量着谁都同你们这等穷酸一样!”
萧窈倚着扶栏,向下望了眼。
她记性尚可,依稀记得这是谢氏子弟,入学那日曾不情不愿地过了谢昭一声“三兄”。
被他奚落的则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的青年,高且瘦,样貌周正。
被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了,此人却未见窘迫之色,又看了一遍手中的记册,认真道:“郎君交付的书,确实少了一册。”
萧窈认得他手中的记册。
这是谢昭依尧庄之意定的规矩,藏书楼中的书若要带离此处,须得在记册上登记,下次来时必得如数奉还。
若有折损,则要另抄一份补上。
先前学宫未开,只萧窈随意出入此处,记册前两页随意一翻,皆是她的字迹。
学宫开后,为免人多手杂,便拨了专人来负责此事。
此人双手奉上记册,却被谢七郎抬手扫落,冷笑着质问:“焉知不是你这贱奴记错?又或是旁的什么人手脚不干净,栽在我身上。”
周遭立时有人帮腔:“正是。”
“谢氏藏书汗牛充栋,不可胜数,岂会昧下这么一册?”
“你凭空诬赖学子,是何居心?”
“……”
他捡起记册,拂去其上沾染的灰尘,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却又在一边倒的质问中沉默下来。
“去告诉学宫管事,必得撵了此人,以免留在此处碍眼。”谢晖不依不饶,吩咐自家仆役。
萧窈托腮看了会儿,见此,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且等等,”萧窈叩了叩扶栏,打断了这场热闹大戏,“我有一事不大明白。”
堂中众人循声看去,见萧窈抱着两册书施施然下楼,皆吃了一惊。
上巳那日后,他们大都认得萧窈。
纵然未曾见过,也知道而今能这般光明正大出现在学宫中的女郎,除却公主再不会有旁人。
直至萧窈行至面前,谢晖才回过神,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公主有何见教?”
“我方才在楼上听了个大概。”萧窈柔声道,“郎君与此人是有什么过节不成?若不然,他为何要有意害郎君呢?”
谢晖愣了下,笑道:“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坏种,本就存了害人之心,尤其这等卑贱出身的仆役。公主心善,却也不该被其蒙蔽才是。”
萧窈点点头,却又伸手问那仆役要了记册。
“郎君兴许未曾看过这记册,何月何日何人借了何书,皆记得清清楚楚。”萧窈想了想,又补了句,“虽繁琐了些,却是你家三兄定下的制式,为的就是少些今日这样的争端。”
萧窈不疾不徐翻过几页,寻到了谢晖的名字:“要我念给郎君听吗?”
谢晖脸上的笑容稍显勉强。
他就是再蠢,也看出来萧窈并非只是好奇此事,而是为这仆役说话。
“巧了,缺的恰好还是记在中间这册,前后未曾有过任何涂改的痕迹。”萧窈指尖点了点书册,“郎君既是谢氏子弟,自然不屑于此,兴许是这些时日忙于学业,一时忘了也未可知……”
她压下快到嘴边的难听话,留了个台阶给他,笑道:“不若还是回去找找?”
他们能随意为难一仆役,说撵人就撵人,却不能随随便便同萧窈过不去。有人打圆场:“公主所言有理。”
谢晖对上她含笑的眼眸,晃了晃神,随后也道:“我令人回去看看。”
萧窈微微颔首,将手中那两册书连着记册一并递与仆役:“帮我记下。”
原本聚拢在此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
萧窈看着他端正的字迹,若有所思道:“你可是姓管?”
此人微怔,点了点头:“正是。多谢公主施以援手,为小人解围。”
“我听师父提过,说你极有才华,而今在此殊为不易……”萧窈接过他双手奉还的书,莞尔道,“不过我信明珠纵一时蒙尘,终有得见天日之时。”
管越溪又怔了片刻,待她转身离开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低声道:“小人自当勉励。”
-
萧窈在藏书楼耽误了些时辰,及至上车,准备的冰碗已经融化大半。
翠微持着柄紫竹腰扇,疑惑道:“是有什么意外?”
扇风徐徐,带着些薄荷的清凉。
萧窈舀了勺冰水,将方才遇着的事情讲给她们听。
在翠微与青禾面前,她并没什么顾忌,也不必端出一副温柔端庄的模样,讲完便骂了谢晖一句“晦气”。
翠微感慨道:“这位谢七郎与谢司业同为谢公之子,行事却差了许多。”
“我原以为,谢氏家教算好的,”萧窈咬着粒莲子,顿了顿,“兴许于他们而言,这些原就算不得什么。”
庶民如草芥,便是死了也不足惜,今日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青禾替她剥着菱角,“我听小六提过,谢氏那位长公子倒是素有令名,备受谢公倚重,只可惜近两年身体仿佛不大好。”
萧窈也曾听班漪提及此事,沉吟片刻,忽而道:“那只怕近来是愈发不好了。”
翠微惊讶:“为何?”
萧窈虽与谢昭多有往来,但很少听他提过家中事宜,除却与谢盈初见过几面,对他那些兄弟姊妹并不了解。但她也知道,秦淮宴这样出风头的事情,按理说用不着谢昭费心。
毕竟谢夫人不喜谢昭,这件事几乎人尽皆知。
“我前几日就在想,而今学宫才开,他这样一个从前极为清闲的人,怎么在这种关头两地奔波……”萧窈接过青禾递来的菱角,“不过终归是没来由的揣测,过些时日再看,自然明了。”
青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冰碗中残余的甜水溅在萧窈衣袖上,黏腻的触感令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翠微轻轻叩响车门:“何事?”
“有人抢路,”六安倒吸了口气,停顿片刻后才又道,“仿佛是桓氏的车队。”
萧窈原本懒散地倚在窗边,闻言,挑开细密的竹帘看了眼,霎时理解了六安语气中的微妙。
这支抢先一步入城的车队极长。
宝马香车,随行在侧的仆役无数,溅起的烟尘之中,运着行李的车仿佛一眼望不到尾。
城门处当值的禁军认出桓氏的车马,殷勤上前问候,寥寥几句后便悉数放行。
青禾在旁看了眼,不由得惊叹:“这样大的阵仗!”
萧窈看着长龙似的车队陆续驶过,轻轻拭去腕上的甜水,亦感慨道:“真是热闹。”
第040章
桓氏此番回京的车队实在声势浩大。
这日傍晚, 萧窈在夕阳余晖中看着一辆又一辆车马驶过,烟尘四起。紧接着,整个京都都知晓了这一消息, 议论纷纷。
桓氏那位老爷子是如今的太常卿, 也就是崔循的顶头上司, 生平唯爱美酒、清谈。
虽担着这一头衔,但依他老人家的话说, 皆是“俗务”。
故而不屑为之, 当了个极清闲的甩手掌柜。
萧窈只在元日祭礼上远远见过他一面, 兴许是饮酒过多的缘故, 半日下来已是颤颤巍巍的, 叫人疑心下一刻就要昏过去。
但无人敢怠慢桓家。
且不说桓氏底蕴深厚, 大将军可是率数万兵马坐镇荆州, 谁敢轻易得罪?
六安的消息向来灵通。萧窈歇了一夜, 第二日问起时,他已经打探得清清楚楚。
“昨日入城的, 是大将军嫡出的那位长公子。他这些年长
居荆州,而今适逢桓翁寿辰渐近,特带着一双儿女回来祝寿。”
“同行的还有其夫人,与桓二娘子。”
萧窈早些年去荆州寻晏游时,算是与这位桓二娘子打过交道。听六安提起她, 想起当年经历, 不由得皱了皱眉。
至于桓氏这位夫人……
萧窈绕着缕头发,同翠微道:“若我未曾记岔, 桓氏长公子娶的是王家那位大娘子, 王旖。”
翠微点点头:“正是。”
这桩亲事是真正的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无论于桓氏还是王氏而言, 颇有助益。
当年王氏嫁女排场之大,为人津津乐道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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