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栾打量着崔翁的反应。见他眉头虽皱起,但却并未勃然动怒,就知道自家父亲怕是早就想明白这点,只是不愿接受,犹自挣扎罢了。
毕竟崔循是族中最为优秀的儿郎,自小到大无一处不好,人人称赞、艳羡。身为长辈,自然是希望他能尽善尽美,不出半分差错。
若真娶萧窈,纵然不论能否为崔氏带来助力,却难免会带累崔循被人非议,白璧微瑕。
“琢玉这些年为族中做了多少,何等不易,您亦看在眼中。”崔栾并不曾将“声誉”看得如何重要,“他从来是个极为懂事的孩子,只求过这么一桩,生死之外,又有什么不能应他?”
“崔氏东山再起,琢玉居功甚伟。他无需倚仗联姻便能做到这般地步,纵公主虽非世家大族出身,只要他心甘情愿,又有多大干系?何况有时血脉都算不得什么,联姻也不见得就当真能同进同退……”
“您今年不是想要重孙?三媒六礼便要耗上不少时日,怀胎还得十月,若是再不尽快定下琢玉的亲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抱上重孙,岂不可惜!”
崔栾先前答应崔循要为其说服崔翁,并非虚言,变着花样将能想到的说辞悉数讲了,到最后只觉口干舌燥,又端了茶盏。
崔翁并未看他,目光望向湖面,一动不动,入定似的。
直到浮漂上下微动才终于有了动作,不疾不徐收杆,钓上来一尾颇有分量的肥鱼。
自有仆役上前,将鱼取下,置于鱼篓之中。
崔翁这才缓缓道:“你就当真能断定,琢玉今后不会愈发出格?”
崔栾一愣。
“咱们这位圣上并非面上看起来那般平庸无能,而公主,就更不是省油的灯。”崔翁一寸寸抚过身下蒲团,声音愈沉,“是你小觑了此事。”
若萧窈并非公主,哪怕只是末流士族出身的女郎,崔翁兴许都不会如此犹豫。可她偏偏姓萧!
又或者,她如大多女郎那般安分守己、三从四德,倒也罢了。
但冷眼旁观她到建邺后种种,尤其是崔循的转变,崔翁轻而易举就能辨别出来,萧窈与这几个字半点都不沾边。
若由她嫁入崔氏,是无法指望能改变她多少的,只怕崔循反倒会继续对她无底线迁就。
只一想,崔翁就隐隐头疼。
崔栾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他从来就对朝局政务没什么兴趣,驻守京口是崔循的意思。他甚至不需要管多少事情,繁琐的庶务自有属官们料理妥当,而紧要的事务又有崔循决断,故而日子过得清闲。
饶是如此,在诸多无所事事士族子弟中,他已经胜过大半了。
而今被崔翁点破,他愣了片刻,疑惑道:“父亲是指公主与王氏之间的矛盾?”
崔栾起先也想过,并没当多大的事。因士族之间大体和睦,但并非一派和气、毫无龃龉,或多或少总会有些摩擦,却又都会不约而同地点到为止。
在他看来,萧窈嫁入自家成了崔氏妇后,王氏就不应当再为难,先前那些矛盾天长日久也就慢慢揭过去了。
崔翁一眼看出自家三儿子的心思,百感交集,最后只幽幽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不必为此动气。他闭了闭眼,心平气和反问:“若并非王氏不肯放过公主,而是公主不肯与王氏善罢甘休,又当如何?”
“云舒嫁入王氏,纵不提守望相助,总没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届时琢玉会做什么?”
崔栾被问得无言以对。他看这桩亲事,就当真只是亲事,并未想过这么多。沉默片刻后迟疑道:“公主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
“可琢玉会为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因上了年纪的缘故,崔翁眼皮微垂,面无表情时便显得不大和善,“他已经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若再听之任之,焉知将来会如何?”
先前王旸伤得半死不活。流言蜚语有说他这般是因与旁人争抢妓子,动了拳脚,也有说他饮酒过多,自高处跌落才会落得如此。
崔翁一直不大看得上这个外孙,起初并没放在心上。
只是往常遇着这等事情,纵然王氏不过问,崔云舒总要回娘家哭上一场,既为诉苦,也为催促崔循做些什么为她“主持公道”。可这回她却并没回来,甚至没吩咐婢女递话。
崔翁觉出不对,查探无果,便叫心腹老仆暗暗去问了女儿,最后得到了令他心惊的回答。
他曾为此大怒,一度想将崔循叫来责骂、重罚,可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作罢。甚至装聋作哑,当作并不知情。
崔翁了解崔循,也正因此,才更清楚地意识到他的逐渐失控,知道不应再用以前的方法规训。
年初他曾假托儿媳名义将萧窈请来别院,拂了她的颜面,给她难堪。原本是想令萧窈知难而退,两人就此离心,谁知崔循转头就送了一份“大礼”,促成学宫收纳寒门学子之事。
如今若再要计较,只会适得其反。
崔循是撑起崔氏门庭的顶梁柱,这些年崔翁从来以他为荣,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会忌惮他。
而这一切,皆因萧窈而起。
崔栾沉默良久。他虽不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却也知道,崔翁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话说得这样重。
放下空空如也的杯盏,叹道:“您不允琢玉娶公主,他也不会另娶旁人的。”
崔翁缓缓道:“我岂会不知?”
崔栾眼皮一跳,心中直觉不大好。犹豫再三,还是斟酌道:“琢玉素来敬您。便是有什么话,耐着性子说与他听,想来总是能听得进去些。”
崔翁瞥他一眼:“你担心我会对公主动手?”
崔栾哑然。面上虽摇头,心底却着实有此担忧。
因他这位父亲实在也不是吃素的,若不然,岂能教出崔循?
“我不至于这般蠢。”崔翁冷笑,“他如今喜欢得正紧,公主若真有三长两短,只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认了。”
崔栾暗暗吃惊:“琢玉不至于此……”
崔翁不再多言。
他并没要仆役代劳,亲自在尖利的鱼钩上挂了蚀食,手臂轻轻一震,已带着鱼线远远抛出。
没入湖面,泛起涟漪。
–
秋高气爽,栖霞满山苍翠。
阳羡长公主来信,说是枫叶将红,已备美食美酒相候,邀萧窈共赏美景。
昔年借居长公主的温泉别院养病时,萧窈曾看过满山枫叶尽染,记忆尤深。当即便写了回信,应
允下来,令前来送信的内侍带回去交给长公主。
“收拾行李。咱们先回宫一趟面见父皇,待将回禀了此事,便启程往阳羡去。”萧窈一扫午后的困倦,兴致勃勃盘算,“这时节过去,恰能赶上姑母那里的螃蟹宴、菊花酒……”
翠微见她这般高兴,含笑应了:“公主想要在阳羡留多久?”
萧窈面露犹豫。正琢磨着,却见青禾轻手轻脚进门,不由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青禾咳了声,声音却依旧很轻:“前边传话,说是崔少卿来了。”
萧窈愣了愣,下意识环视四周,再三确定自己是在行宫的书房,而非学宫后,不由得有些惊讶:“他来做什么?”
自她搬到行宫,从来没人造访,可以说是门可罗雀。崔循此举便显得格外特殊。
青禾摇摇头,又问道:“要请人进来吗?”
萧窈并没费神多想,随口道:“兴许是有什么紧要的事,请他进来就是。”
第056章
崔循到时, 行宫外停着套好的马车,婢女们正陆续将收拾好的箱笼等物送上车,一看便知是主人家要离开。
他不动声色扫过, 目光落在六安身上。
六安素来钦佩这位少卿大人, 若不然, 当初萧窈牵扯进王闵之死被困于扶风酒肆时,也不会求到他那里。
而今见崔循出现, 虽惊讶, 却还是立时迎上前问候:“少卿来此, 可是欲见公主?”
崔循颔首:“是。”
六安立时遣了婢女进去通传。
崔循抬眼看向一旁的车马, 有意无意道:“公主若只是回宫小住, 应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才是。”
这事原也不是什么秘密, 崔循若想知道, 他日稍一打听便能明了。六安便没隐瞒, 恭敬道:“公主令我等收拾行李,欲往阳羡。”
崔循因“阳羡”二字皱了皱眉, 不再多言,垂眼看向阶下的青苔。
六安是极擅察言观色的好手,哪怕对方没再多问半句,却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崔循的心情仿佛不如来时。
他时常随萧窈出行, 早就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但眼观鼻鼻观心, 只当做自己一无所知,并不多嘴。
好在不多时, 青禾便出来传话, 请崔少卿入内详谈。
萧窈揣度着此去少说也得大半月,衣物这样的行李自有翠微她们收拾, 书稿却得她自己决定带哪些。
到了阳羡兴许无暇看书,但往返路上无聊至极,恰能以此打发时间。
她听到崔循的脚步声,余光瞥见天青色衣袂,却并没抬眼,边翻看书稿边问:“你怎的来了?”
因在行宫不出,萧窈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鹅黄衣衫,长发只用了根玉簪随意绾起,有几缕碎发散下,看起来散漫极了。
崔循在书案前站定,并未回答,反倒是唤了声她的名字。
萧窈这才终于仰头看他,疑惑道:“何事?”
“你我已经许久未见。”
崔循面无表情,声音也透着股冷淡,以致萧窈起初并没听出这是抱怨,愣了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
她抿了抿唇,学着他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有许久吗?也就十来日吧……”
崔循本就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隔三差五才能来学宫一趟,近两回还都赶上萧窈未曾过去,并没见成。
今日又是如此,这才找来行宫。
崔循避过她的打趣,径直问:“我方才在外,见仆役收拾车马。”
萧窈点点头:“姑母邀我去阳羡住上一段时日,游山玩水,赏红枫。”
只是“住上一段时日”,而不是搬去阳羡。
崔循先是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沉默片刻又问:“一段时日是多久?”
“说不好。”萧窈被翠微问过,自己也在琢磨此事,漫不经心道,“兴许十天半月,若是玩得高兴,又或许待到年节前姑母来建邺朝拜,再同她一起回来……”
这话像是玩笑,但以萧窈一贯行事,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能。毕竟她本就玩心重,又与长公主性情相投。
崔循查过萧窈的生平,知晓她曾在阳羡住过许久。于她而言,除却重光帝,长公主兴许算是最为重要的长辈了。
她性情中那点不顾世俗礼仪的散漫,兴许与其脱不开关系。
再一想传闻中长公主养着的那些“乐师”,崔循的神色便没那么从容自若了。
近些年关于阳羡长公主的流言蜚语已不似早年那般甚嚣尘上,但仍有传言,说她好美色,周遭侍奉之人皆是上乘容色。
而萧窈……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萧窈莫名其妙,辩白道:“我纵是去得久些又如何呢?父皇都不会说什么,你要约束我不成?”
崔循确实想约束她。
譬如除却来去途中耗的功夫,在阳羡待上一旬正好,足够她与长公主叙旧、游玩,而他们之间也不至于分别太久。
但诚如萧窈所言,重光帝都未曾说什么,他更没资格。
故而只是在旁坐了,一言不发看她整理书册。
萧窈收拾得七七八八,瞥了他一眼。
只见崔循神色寡淡,分明心情不佳,却又偏偏不曾拂袖离去,倒像是在等着她开口。
她拢起一卷竹简,目不转睛地盯着崔循看了片刻,解释道:“并非是戏弄你。只是姑母行事从来随性,兴许会有旁的安排,我总不好拂她的好意……”
崔循垂眼:“你爱重长公主,旁人说什么,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萧窈噎了下,想了想又觉好笑:“你怎么还要同我姑母比较?”
“我若今日不来,你可会遣人告知?还是不告而别,直到哪天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你已经离了建邺?”
崔循语气平静,并无波澜,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不悦。
萧窈短暂沉默片刻后,勉强寻了个借口:“事出突然,行李都是才开始收拾的,还没来得及告诉旁人。”
想了想,又补了句:“这时候,我阿父兴许都还不知此事。”
她虽然已经遣人提前回宫知会重光帝,但算着时辰,此时应当还未面圣,故而这句倒也算不上扯谎。
只是这说辞非但没有令崔循的神色好转,反倒雪上加霜。
萧窈看着,只觉崔循真应当庆幸爹娘给了这么一张容色出众的脸,便是这样,也不会叫人觉着厌烦。
眼见此事仿佛过不去,她心下叹了口气:“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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