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帝微讶,葛荣迟疑片刻,恭敬道:“正是。”
“既如此,还是我自己来说好了。”萧窈在蒲团上坐了,并未隐瞒,一五一十讲了今日之事。
包括王旖气势汹汹的为难,以及桓维的态度。
与王旖对峙时,萧窈曾特意问过一句,她如此举动代表的是王氏,还是桓氏?后来桓维露面,言辞间将桓氏择了出去。
此举确实令她松了一大口气。
至少说明桓氏尚未嚣张跋扈到有僭越之心,也不打算在明显不占理的事情上回护王旖。
她冷静地分析着,全然不见任何委屈,重光帝却只觉唇齿发苦,笃定道:“朕定然会叫王氏就此给出交代。”
萧窈点点头,略一犹豫,又将崔循大庭广众下那番说辞也一并讲了。
此事必然瞒不过,纵然她不提,葛荣也会告知重光帝。
重光帝本就拿不准两人之间的关系,听此,神色愈
发复杂。倒是晏游皱了皱眉:“崔少卿此举虽未好意,未免失之沉稳。”
崔循素来行事谨慎。正因此,无人怀疑他实则是在为萧窈作伪证,只好奇语焉不详提及的两人私会。
毕竟谁都知道,崔氏这位长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好好的,又怎会与公主搅和在一起?甚至不顾世交,宁愿当众拂了王旖的脸面,也要站出来为她说话。
晏游不知内情,只是站在兄长的立场,直觉此举不妥。
重光帝问道:“窈窈怎么看?”
“他说是解围,便算是解围吧。”萧窈的目光落在书案上堆叠的奏疏上,神色自若道,“阿父先前不是想我嫁入崔氏吗?如此说来,也没什么不好。”
重光帝又问:“窈窈是真心想嫁他?还是方才在外听了许多,为旁的考量?”
萧窈垂了眼,欲言又止。
“……不急,”重光帝按着胸口,将险些溢出的咳嗽咽了回去,缓缓道,“窈窈再多想想。”
第053章
萧窈回宫居住的时日算起来并不长, 尚不足月,却跌宕起伏。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见过重光帝, 隔日便又带着翠微她们回栖霞学宫, 依旧过她清闲的日子, 练琴、整理书稿。
至于重光帝责问,以致王公亲自代大女儿请罪一事, 也是听六安转述。
“桓氏对此一言不发, 并无回护之意, 王大娘子此番可真是落得没脸!”六安讥笑道, “早知如此, 她还不如好好待在荆州, 何必大张旗鼓地回来丢人。”
王旖本就是桓氏长媳, 又生了一双儿女, 自然以为地位稳固。可她那日所作所为实在出格。若是为着桓家,兴许还能掰扯几分。
可她偏偏是为着娘家的妹妹, 闹出这样大的事端。
桓氏虽势大,却还没猖狂到明目张胆践踏皇室的地步,自然偃旗息鼓。
萧窈看着婢女们在院中晾晒书册,听六安回完话,觑着时辰差不多, 抱着绿绮琴出了门。
她轻车熟路地绕过三五成群的学子, 挑了条僻静小路来了知春堂。
原本还想着谢昭忙于庶务,未必在官廨, 已经做好多等些时候的准备。到了发现谢昭端坐其中, 视线虽看向书案上的公文,却不知在想什么, 怔怔地出神。
待她走近后,谢昭才倏然惊觉,含笑问候:“公主回来了。”
萧窈点点头,随口寒暄:“这些时日心不静,未曾好好练琴,恐怕有些生疏了。”
谢昭一眼看出她换了新琴,端详片刻,称赞道:“此琴甚好。”
萧窈不尴不尬地笑了声。好在谢昭并未问她这琴的来历,是附和了句“是”就含糊过去了。
她将绿绮琴置于琴案,不疾不徐调弦正音。
谢昭知晓她的喜好,亲自倒了杯凉茶,放置一旁:“前几日,师姐差人送了些新茶过来,又叫我分你些。你今日走时,记得带上。”
萧窈莞尔:“多谢。”
“是我该谢你才对。”谢昭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徐徐道,“秦淮宴后,盈初讲了你为我解围之事,我便一直想着应当正经谢你,只可惜未曾寻到合适的机会……”
前回萧窈生辰,虽见了一面,但有晏游在侧作陪,有些话不便多言。随后又被崔循截去,搁置下来,直至今日才终于得以提及。
萧窈微怔,想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谢夫人那件事。她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摇头道:“我并没做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值得你这样郑重其事?”
“于你是几句话,于我却并非如此。”
谢昭依旧定定地看着她。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公主从前曾问过我,早些年的日子,过得是否颇为不易?我那时并未直言……”谢昭顿了顿,声音依旧温柔,“确实不易。有过饥寒交迫,也有过命悬一线,收到的善意寥寥无几。若非侥幸得师父青眼,不知能否活到如今这样的年岁,又会在何处讨生活?”
“后来认祖归宗成谢氏子弟,浮名绕身,应有尽有,却无知音。”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相处时日愈久,愈知公主性情纯善,心生仰慕,难以自持。”谢昭眉眼含笑,郑重道,“故今朝冒昧相询,不知公主可愿纡尊嫁我?”
这番话不知准备了多久,行云流水,娓娓道来。
他本就生得形貌昳丽,目光又这样专注,俨然一片情深,任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难免会有些触动。
但于萧窈而言,心中更多的还是震惊。
她一直以为,谢昭是极为内敛、从容的人,却不知为何他仿佛也急切起来,没头没尾地说起此事。
萧窈晃了晃神,余光瞥见琴案上的绿绮琴,逐渐冷静下来。
她沉默太久,反应也谈不上惊喜。
谢昭神色微黯,想了想,低声问:“公主迟疑,是因琢玉的缘故吗?”
“是,也不是。”萧窈迟疑,“桓家之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吧?”
若谢昭早些时候求娶,她兴许还会多想想,又或是问问重光帝的意思。可如今她与崔循之事正传得沸沸扬扬,若转头应了谢昭的提亲……
众人的非议暂且不论,崔循会如何?
她稍一想就头疼,只觉还是免了这些风波为好。
归根结底,她与谢昭之间并无深厚感情。而论及利益,嫁与谢昭能带给她的算不得太多。
“你今日……无非是因风荷宴那夜之事,”萧窈斟酌着措辞道,“可纵使你我之间未曾更进一步,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依然会仗义执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自觉话说到这般地步,就该点到为止了。
谢昭却又忽而问道:“公主是真心喜爱琢玉吗?又或是,形势所迫?”
萧窈愣住。
原本就微妙的气氛愈发一言难尽,她抿了抿唇,正犹豫着这话该如何回答,恰有叩门声响起。
萧窈如蒙大赦,原想着有人登门寻谢昭,自己就能趁势离开。抬眼看去,却只见崔循立于门外。
萧窈:“……”
崔循身着天青色衣衫,长身而立,清隽的面容透着几分冷淡,仿佛神色不虞。以他与谢昭的关系,原不必叩门,却还是抬手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半敞着的房门。
与其说拜访,倒更像是无言的提醒。
谢昭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又向萧窈道:“昭愿等公主思量清楚。”
萧窈胡乱点了点头:“你们既有正事商议,我就不叨扰了,这琴还是改日再……”
“无事商议。”崔循打断她,向谢昭道,“方才见过祭酒,是他有事寻你,我不过是来代为传话罢了。”
崔循的官廨与谢昭相邻,捎一句话原也不算什么麻烦事,只是未曾想到,一来就听着那么一句。
恰切中了他心底隐秘的、不愿多想的担忧。
谢昭的失态转瞬即逝,应了声“好”后,便没再耽搁,只是又向萧窈赔了句不是。
若是以往,萧窈兴许会仍留在此处练琴,等谢昭料理完事务回来再讨教。只是经此一事,不大坐得住。
及至出门,才发现崔循并未离开,也没有进他自己的官廨,而是站在玄同堂檐下。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波澜不惊道:“随我来。”
萧窈顿觉自己一脚踩进陷阱。
若早知道崔循在外边等着,还不如在知春堂多坐会儿!横竖此时谢昭不在,空荡荡的只她一人。
她有些懊恼,问道:“少卿何事?有话大可直说。”
“谢潮生不在,你便不练琴了吗?”崔循瞥了眼她怀中的绿绮琴,淡淡道,“我今日无事,若要练琴,一样可以教你。”
萧窈一愣。她听过崔循的琴,知道此话不假,他的水准指点自己绰绰有余,但这种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便下意识摇
了摇头。
崔循不依不饶问:“为何?”
萧窈噎了下,勉强道:“我与谢司业同拜在祭酒门下,为师兄妹,他代祭酒指点我琴艺应当应分。”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崔循来做这件事,名不正言不顺。
倒不是推诿,而是事实如此。
崔循这样循规蹈矩、知礼节的人,本不该不清楚这个道理。可他却不知从中听出什么意味,缓缓问:“他于你是师兄,我于你是外人?”
萧窈:“……”
应当不是错觉,崔循仿佛已经被醋腌入味,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酸意实在令她难以忽视。
有些失语,但不至于生气。
此时学宫属官们都已经搬来官廨,虽说崔循、谢昭这里相对而言清净些,但依旧有人来往。萧窈与他僵持片刻,终于还是受不了时不时望过来的探询视线,先一步进了玄同堂。
玄同堂中笔墨纸砚倒是一应俱全,却并无多少装饰,冷冷清清,与崔循极为相称。萧窈环视四周,发现与先前相比竟多了张琴,像是她生辰时崔循带来学宫那张。
萧窈原以为“教琴”是崔循的借口,不过是有话要私下说而已,见着这张新添的琴,才意识仿佛并不是一句托词。
她沉默片刻,欲转身离开,却又被崔循拦下。
“谢潮生待你别有用心,”崔循垂眼看她,“你今后,还是与他少来往为好。”
经此一事,纵然崔循不提,萧窈也打算先适当疏远与谢昭的关系。只是话从他口中说出,就显得格外古怪。
“别有用心……”萧窈重复了一遍,琢磨道,“那少卿待我,又何尝不是别有用心?我是否也该与你少来往呢?”
第054章
自家叔父那日所言, 崔循听了进去,这两日也思量过该如何行事。只是一旦到了萧窈面前,仿佛又被打回原形。
她口齿伶俐, 又会装傻耍赖, 总是有说不完的歪理。
崔循不言不语, 垂眼打量萧窈。
她今日穿了烟紫的衣裙,外罩着层轻纱, 观之如云雾, 轻盈而不可捉摸。身形婀娜, 腰肢纤细, 仿佛不盈一握。
肌肤如上好的细瓷, 眉目如画, 唇红齿白。
乌发如云, 绾了寻常的发式, 只簪了两朵缠枝珠花,插着支白玉发梳。耳饰也不繁复, 细细的银线垂下,坠着颗圆圆的珠子,光洁莹润。
方才在知春堂外,他曾隔窗见萧窈同谢昭说话,神情专注而认真, 耳饰随着她仰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牵动心神。
午后和煦的日光照在两人身上,颇有些扎眼。
他忽而意识到, 萧窈仿佛从来没有同谢昭有过任何争执, 总是相处融洽,言笑晏晏。但与他之间, 却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坐,亲近地闲聊过什么。
萧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却见崔循抬手关了门。
大片日光隔绝在外,玄同堂成了私密的空间。
萧窈眉尖微挑,颇有些意外。
崔循走近:“在你心中,我与谢潮生一般无二?”
萧窈下意识后退两步,脊背抵了身后的紫檀木书架,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她怀中尚抱着的这张绿绮琴。
她仰头看向崔循,没承认,也没否认。
崔循眼睫低垂,素来清隽的面容此时竟仿佛透着些许阴郁,不依不饶道:“你会与他有肌肤之亲?”
“若风荷宴那夜,船上之人并非我,而是谢昭,你也会要他为你纾解药性,允诺嫁与他吗?”
这些问题问得愈发露骨。
萧窈意识到崔循不大对,只是见惯了他风轻云淡、不动声色的模样,难免好奇他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会作何反应。
眨了眨眼,促狭道:“若我说是,又如何呢?”
话音刚落,只觉眼前一暗。
修长的手覆了她半张脸,只有丝缕微光透过指缝,却什么都看不真切。
萧窈尚未反应过来,先被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所震惊,颤了下,险些没能抱稳怀中的琴。
在问出这句话前,萧窈心中有过些许揣测。
崔循说不准会恼羞成怒,又或是心灰意冷,看透她就是这种轻浮的女郎,从此撂开;再不然就是沉着脸,一字一句唤她“萧窈”,将从前的论述拿出来说教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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