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生于弹。在弓箭出现前,“弹弓”的用得更多些。
萧窈少时气力不济,常见的弓虽能勉强拉开,却总是颤颤巍巍的。舅父担心她伤着自己,便先送了这支弹弓哄她,说是循序渐进才好,权当是解闷的小玩意。
弹弓取桃心木制成,坚硬无比,以生牛皮、牛筋为弦,酒蒸、捶打等数道工艺处理下来,极有韧性。
萧窈正经练射靶前,便是拿着这支小巧的弹弓,打些细碎的小石子玩,那时的准头就已经很好。
而其上坠着的细小穗子,还是阿姊在时亲手为她编的,用的是她最喜欢的杏红与阿姐喜欢的鹅黄两色。
阿姐手巧,无论做什么都很好。
只是时过经年,丝线已有些褪色,不复昔日光泽。
待到萧窈年岁渐长后,能引弓射箭,这支弹弓便被收起来再没用过,还是来武陵前收拾旧物才又翻出来的。
翠微问过她的意思,与常用的弓箭同收起来,一并带来。
那时萧窈未曾想过,竟会有用上的一日。
她从腰间系着的香包中取出颗小石子。这是她特地挑选的,分量不轻不重,恰趁手。又随处可见,再寻常不过。
这些时日,萧窈曾反复想过,该如何对待王滢?
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该寻些春|药,也想法子给王滢灌了,再将她同随便不知道哪个男人丢在一处。
看如明珠般娇贵,享受着旁人艳羡目光的王四娘子名声尽毁,如过街老鼠般,再也抬不起头。
可想了又想,还是算了。
她不想叫六安搜罗这样下|作的药,从前未曾做过这样的事,设身处地想了想,仿佛难以从中感到多少痛快。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生辰那日在栖霞后山,除却弓箭,她也曾用反复用这弹弓找手感。晏游还曾笑过,问她怎么想起这么个小玩意。
萧窈含笑敷衍过,并没提自己的打算。
弹弓易携带、不显眼,不至于要人命,但却足够头破血流,若是寸了些,也会留下些病症。
究竟会如何,萧窈自己也说不准。
索性叫王滢听天由命。
她指尖绕着那已经褪色的穗子,依稀还能想起阿姐亲手为她编这条穗子时专注的神态。
看着王滢一行人起身,越走越近,缓缓拉开弹弦。
她们自假山下这条阴凉路劲通行,有笑语声传来。
王滢总是走在最前,谁也越不过她,那身水红色的衣裙在枝叶掩映之间,依旧格外显眼。
有风拂面,吹动鬓发,萧窈依旧目不转睛,算着距离,倏地松了手。
她未曾多留,旋即转身,同时听到了一声堪称凄厉的惨叫。
王滢惨叫出声时,身后跟着的女郎谁都没反应过来。
待到见她捂着额头,殷红的血依旧从指缝中涌出,沿着白皙细嫩的脸颊躺下时,吓得纷纷后退,亦有人惊叫出声
。
再后缀着的婢女冲上前时,王滢已跌坐在地,哀哀痛叫。
婢女们吓得面无人色,话都说不顺畅,还是其中有个年长些的,勉强寻出两分理智,吩咐:“耽搁不得,按紧伤处,速速送四娘子去医师处。”
王滢既是客,又是王旖的亲妹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立时有人前去回话。
王旖正与从前在建邺时闺中的朋友闲谈,先是说些荆州风物。众人皆已成亲,聊着聊着,少不得又提及翁姑如何、夫婿如何、儿女如何。
她得天独厚,无一不好,自是又受了一番恭维。
觑着时辰差不多,正要打算与众人一道移步宴厅,婢女却着急忙慌赶来,回了王滢受伤之事。
王旖脸色微变,周遭立时有人关切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不算什么。”王旖的失态转瞬即逝,向她们笑道,“我家小妹一时不慎受了伤,已吩咐医师看顾,咱们先入席,别误了时辰才是。”
王旖心中虽惦记王滢,但今日是一双儿女生辰宴,筹备许久,断然没有为此致使各家女眷们空等许久的道理。
她若不出现,必然会招致非议。
各家会背后议论筹备不力,自家妯娌本就酸她受桓翁重视,必然也等着看笑话。
她素来爱颜面,不肯落于人后,故而衡量之后还是遣了贴身婢女过去探看,自己落落大方带着一双儿女出席宴会。
酒过三巡,婢女白着一张脸来回话。
她跟在王旖身边多年,见多了后宅中的算计,本不该这般失态的。但在医师处看了四娘子的伤,心有余悸,埋着头轻声道:“四娘子伤得厉害,已经昏过去,好不容易才勉强止了血……好在性命无虞。”
王旖先前只知她受伤,并不知是何程度,听到“性命无虞”四字后神色一僵,难以置信看着婢女。
婢女轻轻点了点头。
她与王滢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纵不提姊妹情深,王滢在桓氏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如何同娘家交代?
王旖终于坐不住,假托更衣,起身离席。
萧窈与谢盈初同席,正聊着那篇《秋风曲》,余光瞥见月白色的衣摆扫过,微微停顿。
谢盈初看了眼,轻声为她解释:“听人说,四娘子早些时候受了伤,夫人想必是惦记着妹妹,放心不下。”
王滢出事时,谢盈初并不在侧,只是听陆西菱提了一句,故而有所了解。
萧窈讶然:“居然如此?”
谢盈初点点头:“也是飞来横祸。”
“是啊。”萧窈敷衍地附和了句,便不再提及,依旧聊琴谱。
待到酒足饭饱,宾客们陆续告辞,萧窈亦起身。
只是才出宴厅,迎面撞上带着仆妇、婢女回来的王旖。
王旖亲自看过自家小妹的伤,而今脸色已经不大好看,甚至连客套话都没有,径直问她:“敢问公主,宴会开始前你在何处?”
萧窈作势怔了怔,这才道:“园中奇花异草繁多,自是赏玩风景。”
“那公主可知,阿滢为人所伤?”
萧窈点点头:“方才在宴上,听人提过一句。”
“阿滢说,此事系公主所为。”王旖目不转睛盯着,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许破绽。
萧窈未曾惊慌,倒像是觉着荒谬,失笑道:“与我何干?”
“我亦盼着公主清白。只是方才问过,才知为公主引路的婢女被支开,旁人也未曾见过你。故而还请公主仔仔细细多想想,自己究竟去了何处?”王旖咄咄相逼,“若是无从佐证,兴许阿滢所言便是事实呢?”
萧窈目光从她身后跟着的健妇身上扫过,眉尖微挑:“我竟不明白,夫人这是想做什么?”
“阿滢伤重,此事既发生在桓家,焉能不清不楚揭过?何况若是今日若是不查明,公主就此离去,今后岂非愈发难以分辩清楚,于公主清誉亦有损害。”
王旖将话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本质。
萧窈神色沉了下来,冷声道:“夫人敢这般胁迫,可见是当真不将天家放在眼中了。我却想问一句,这是桓氏的意思,还是王氏的意思?”
王旖眸光闪烁,一时语塞。
尚未离去的宾客聚集在侧,原本还有人窃窃私语,闻言,不约而同静了一瞬。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旖咬了咬牙,避而不答,反问道:“公主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心虚?今日园中宾客繁多,但凡有人能站出来为你作证,阿滢出事时与你同在一处,我自当赔礼道歉。”
她目光扫过,随后有人会意帮腔,作势深思:“宴会前,仿佛的确不曾在园中见过公主……”
连带着旁人也开始议论。
声音并不大,但交叠在一处,像是要将她推到了悬崖边,无论可走,坐实此事。
萧窈冷笑了声,正要出声反驳,却被打断。那声音清冷,算不得有多洪亮,却霎时压过了周遭嘈杂私语。
“彼时殿下与我共处。”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位素来冷淡疏离的崔长公子立于阶下,分明是仰望的姿态,却依旧令人不敢轻视。
此处是女眷们聚集的宴厅。崔循立于层层台阶之下,并未上前,只向脸色骤变的王旖道:“循愿为殿下佐证,夫人可还有何质疑?”
宾客们从初时的震惊中缓过神,看了看阶下长身玉立的崔循,又看了看一旁的萧窈,终于意识到此言何意。
众人屏息,脸色精彩纷呈。
第051章
在场宾客中, 纵使是方才附和王旖帮腔的,心中也不见得就真认为此事系萧窈所为。
毕竟她也不过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身量纤纤, 哪里就能王滢打得头破血流?若有真凭实据, 王旖又岂会在这里空费口舌功夫?
但两方针锋相对, 权衡利害,自然还是该站在王旖那边。
毕竟她们那时的确未曾见过萧窈, 倒也不算胡言。至于这污水泼在萧窈身上, 最后能否坐实, 又如何收场, 就与她们没什么干系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 崔循居然会露面, 插手此事。
这可是崔循, 出了名的不好亲近。
同为双璧, 谢昭与女郎们在雅集相逢,有时还会探讨几句文辞乐理, 崔循则不然。
就未曾见过他对谁另眼相待。
以崔循的出身、相貌,原也是女郎们最为心仪的夫婿人选,这些年来爱慕者繁多,其中也有煞费苦心者,最后却都铩羽而归。
眼下他却站出来, 主动挑明早前萧窈与他同处。
不知多少道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流转, 萧窈先前存有疑点的行踪,而今落在众人眼中, 则成了别的意味。
时下男女大防虽并不严苛, 但平白无故,亦不会这般有意避开旁人独处。
萧窈一个字都没说, 但她与崔循的关系,在众人看来已经算不得“清白”了。
而向来八面玲珑的王旖,脸上的神情已十分勉强,任谁都能看出她的错愕与心惊。
崔循的问话直指她,避无可避。
王旖掐着掌心,令自己尽可能镇定下来,权衡局势道:“长公子既如此担保,我自信服。想来是婢女传错话,以致生了误会,险些冤枉公主,实在是我的不是……”
此时的王旖显得分外通情达理,与方才咄咄相逼的模样判若两人。萧窈又冷笑了声。在这空旷的室外,她满是讥讽的笑声格外明显,令人难以忽略。
王旖抿唇,斜睨了眼。
有一身着石青衣裙的妇人硬着头皮站出来,讪讪笑道:“夫人想是惦记着四娘子的伤,一时情急,亦是情有可原。今日原是喜事,公主便看在小寿星们的份上,体量几分吧。”
有她挑头,众人熟稔地打起圆场,倒一团和气起来。
萧窈眼中的嘲讽之意愈盛,看向阶下站着的崔循。
宽袍广袖,长身玉立,微风拂过衣袂飘飘,好似遗世独立的谪仙人。神
色之中并无矫揉造作的深情,只抬眼看她,目光平静而温和。
像是在等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他。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总能从容解决,令她平稳落地,不至有任何折损。
众人也都看出来他这是在等萧窈,互相交换着眼神,只等两人离开后,再好好琢磨一番。
可萧窈并没就此离开。
“夫人说是误会,我却仍有一事不明。”萧窈抬眼看向王旖,迎着她惊讶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方才夫人领着些健妇、婢女气势汹汹过来,硬生生将我拦在这里,意欲何为?”
“是想搜身?”
“还是要将我扣在贵府,当作犯人审问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旖这事办得不妥,她自己岂会不明白?只是小妹伤成那副模样,纵然性命无虞,可她这样一个爱美的女郎,破相与要她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小妹醒过来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死了此事与萧窈脱不开干系,抱着她的手臂求她为自己做主。
王旖心知肚明,若今日查不出所以然,任由萧窈离开,将来就更不能指望有何眉目。
只能当机立断,逼萧窈露出破绽。
成与不成,总得将此事先按在她身上,以待来日慢慢计较。
可萧窈始终未曾松口,对答间不见心虚,并未露出什么破绽。
这种不占理的事情本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被崔循横插一手后,再被萧窈质疑,王旖也无法如先前那般强硬,只得扯了扯唇角:“公主说笑了。”
“夫人先前那般,也是同我开玩笑不成?”萧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夫人若真想查明真相,自当询问那些随侍在侧的婢女。莫非她们有谁见着我对四娘子拳脚相向?以致夫人不管不顾,恨不得将我拘起来严刑审问。”
王旖沉默。
她自然问过,可随侍的婢女只说未曾觉察到任何异常,听着惨叫声时,四娘子已经血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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