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子受伤,夫人心急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是早前听了许多,说夫人如何聪慧干练,操持庶务又是如何信手拈来……”萧窈有意顿了顿,忽而笑道,“今日一见,才知不过尔尔。”
她这番话,已是将王旖的脸面踩在地上,不留半分情面。
王旖自小到大听惯了奉承,从未有人敢这般贬低她,原本苍白的面色隐隐发青。她下意识看向周围宾客,对上各式各样打量视线后,又因深感羞辱而微微涨红。
哪怕因出身而天然站在一处,她们之间就当真亲密无间吗?萧窈并不这么认为。也不觉着以王氏姊妹这样倨傲、目下无尘的性子,能有多少真心相待的知交好友。
想看她们笑话的人,难道会少吗?
萧窈毫不怀疑,方才这些话用不了几日就会渐渐传开,为人议论。
王旖若是那等心胸豁达,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的人,自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她显然不是。
王氏姊妹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太过顺遂。做惯了嚣张跋扈之事,便极容易飘飘然,总觉着人人都会任她们拿捏,乖乖让路。
可萧窈没打算让。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人敢上前打圆场,及至见着闻讯赶来的桓维,暗暗松了口气。
桓维原本在前厅饮酒、招待宾客,听了仆役回禀,行完一巡酒令后起身离席。
不曾想这么会儿功夫,就闹到这般地步。
他先问候崔循,寒暄两句后,拾级而上。
桓维与崔循年纪相仿,略大两岁,因他长在荆州,故而不常往来。但他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印象极好,深知其非泛泛之辈。
至于王旖……
桓维淡淡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向萧窈行礼道:“拙荆冲撞殿下,多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萧窈头回见桓氏这位长公子,只见他身形高大,剑眉星目。便正如晏游所言,并非那等绣花枕头似的纨绔,一看便知应是军中历练过的人。
虽不知心中作何想法,但至少明面上,是挑不出半分错的。
萧窈微微颔首,亦叹道:“见长公子这般,我才敢松口气,不至提心吊胆。”
周遭有年轻的女郎神色一言难尽,隐隐想翻白眼。就萧窈方才与王旖针锋相对,乃至出言讥讽的架势,实在叫人看不出来“提心吊胆”到哪里了。
却也有人正色,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桓维道:“招待不周,实是罪过。”
萧窈舒了口气,道声“无妨”,施施然下了石阶。
及至走近,神色复杂地瞥了崔循一眼,原本的伶牙俐齿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无论说什么,也无法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
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欲盖弥彰。
崔循却是神色自若,待萧窈行经身前,自然而然地跟上她的脚步。
走出一段路后,见他仍跟在身侧,萧窈磨了磨牙,终于还是没忍住质问:“少卿今日之举何意?”
崔循道:“自是为你解围。”
这话说得坦然,有那么一瞬,萧窈觉着自己若是不恳切道谢,简直像是狼心狗肺。
可她实在说不出口。
甚至隐隐有些不满道:“你纵不来,难道王旖真能拿我如何不成?”
连她都能看出来王旖不过虚张声势,崔循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崔循又道:“我只是想,不应令你受委屈。”
萧窈哑然,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反复拉扯着,难以自洽,最后左右为难地跺了跺脚,欲拂袖离去。
崔循却忽而问道:“与我牵扯一处,当真令你这般为难吗?”
此时若是有宾客在侧,怕是又要讶异,崔循竟会将自己的姿态放低至此,实是罕见。
萧窈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我只是觉着,你像是在胁迫我。”
待今日之事传开,王旖颜面扫地的同时,人人也会议论崔循如何为她作证,必然还会有诸多揣测。
重光帝也会再找她过去问话。
萧窈心气不顺,是知晓如此一来,自己的亲事依然别无选择,势在必行。除非她溜之大吉,过几日就收拾行李去阳羡投奔长公主!
她今日来桓家,原是冲着王氏姊妹,哪知阴差阳错至此,倒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正僵持间,却只听有人唤了声“琢玉”。
萧窈循声看去,只见那是个峨冠博带的士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姿容俊朗,细看相貌仿佛与崔循有几分相似。
她愣了愣,崔循却已然从容称呼了声“叔父”。
萧窈随即意识到,这是崔氏驻守京口那位子弟,叫做崔栾,辈分上来算正是崔循的三叔父。
崔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和,又带着些许不掺恶意的好奇:“这位想来就是公主了。”
萧窈点点头,指尖捻着衣袖,有些不知所措。
她总不能当着崔氏长辈的面同崔循争论,稍一迟疑,果断道:“二位想来有话要说,我就不在此叨扰了。”
崔栾客气道:“公主慢走。”
待萧窈身影远去,这才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侄子,既无奈,又有些好笑:“你阿翁信上将人说得如同‘红颜祸水’,怎么我方才听了两句,倒像是琢玉你对人家女郎不依不饶?”
第052章
崔循属意别家女郎, 颇为主动,甚至不依不饶。
这样的事情若非亲眼所见,任是谁来说, 崔栾都不会信, 还会觉着对方兴许是昏了头。
当初风荷宴后, 崔翁听了长孙堪称大逆不道的表态,晚间就给常驻京口的崔栾写了信。
因那时尚未彻底冷静, 信上所写的内容并不客观, 带着显而易见的情绪。他老人家难以接受崔循如此行事, 提及萧窈时, 几乎要将其描述成不怀好意、蓄意图谋的“妖女”。
崔栾看过一笑置之, 但心中多少还是认同的。
毕竟平心而论,
这种亲事对崔氏着实谈不上有何助益, 于公主而言, 却是觅得靠山,余生顺遂无忧。
纵有朝一日重光帝不在, 皇位更易,她依然可以高枕无忧。
直至方才有意无意听了几句,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怕是并不如自家所揣测那般。
对此崔循并不避讳,只颔首道:“是我纠缠于她。”
至于两人之间因何而起,早些时候, 萧窈又是如何变着花样戏弄自己, 他半句都没提。
崔栾失笑,摇头道:“总不会你已经向家中摊牌, 欲提亲, 可公主还没应下吧?”
崔循神色寡淡地垂了眼:“她总会答应的。”
萧窈曾说过他总是心口不一,确实如此。
所以哪怕先前曾说过让萧窈慢慢考虑, 这些时日他所做的种种,却还是在逐渐堵死她的路,令她别无选择。
今日之事后,在旁人口中,他的名字将会与萧窈一起被屡屡提及。纵谢昭仍有意迎娶公主,谢翁势必会有顾虑,不会贸然提亲。
若是从前,崔循不屑于这样的手段。
可那夜萧窈应允了亲事,踩过底线,他未曾给自己留退路,自然也不会容她改口。
这些隐秘的心思崔循未曾提及,可崔栾还是觉出些许不对,端详着他的神色:“你若真心喜爱公主,便该依从她的意思,徐徐待之才是。”
崔循沉默片刻,低声道:“她年纪轻,心性不定。”
崔栾从中听出些患得患失的意味,知道这是已然彻底陷进去了,“嘶”了声,难以想象若是崔翁得知公主不愿嫁入自家,是会高兴,还是愤愤不平?
“你这些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旁的郎君情窦初开,与心仪的女郎暗送秋波时,你只忙着案牍劳形,于此道全然并无半点经验,一时想岔倒也是情理之中……”崔栾斟酌着措辞,劝道,“但若想讨得女郎欢心,还是不应太过古板。”
在此事上,崔栾确实颇有经验。
他昔年对自家夫人朱氏一见钟情时,朱氏已然心有所属,是他千方百计、勤勤恳恳讨得欢心,最后才抱得美人归。
此后更是琴瑟和鸣,十余年依旧恩爱如初。
崔栾有自知之明,昔年长兄甩手走人,崔翁有意培养崔循为接班人,他并未有过半分异议,反倒乐见其成。
他深知自己并非是能撑起一姓一族的栋梁之才,后来听从崔循的安排驻于京口,有妻子相伴,日子过得闲适自在。
只是看崔循整日忙碌操劳,孑然一身,又多少会有些亏欠。
正因此,在看出崔循情根深种后,他并没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劝说,反倒恨不得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
两人结伴同行,一样的容色出众、俊逸脱俗。
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只当叔侄二人是在叙旧,又或是谈玄论道这样的风雅事,任谁也想不到是在聊这些。
离了桓家后,崔栾停住脚步,坦然道:“你婶娘身体不适,想吃清水街那家老字号的山楂糕点,我须得买些回去,就不与你同行了。”
这种事情吩咐仆役去做也是一样,但朱氏的吩咐,崔栾从来亲力亲为。
崔循从前不以为然,总觉着是空耗时间,到如今已然见怪不怪,平静道:“叔父自去就是。”
崔栾瞥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将离开之际又叮嘱道:“你阿翁那里,我自会帮着劝说,你也该多想想,如何令公主心甘情愿应允才好。”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只道:“多谢叔父。”
-
萧窈并未回自己的朝晖殿,下了马车,径自去往祈年殿面圣。
殿外候着的内侍恭敬行礼,低声提醒道:“晏领军正在殿内回话。”
萧窈点点头,脚步未停,熟稔地进了内殿。
隔着那架十二扇的黑漆檀木屏风,重光帝的声音不大真切,却依旧能令人感觉到其中的凝重。
“……朕欲收没王氏那些多出来的奴客,填充军户。”
萧窈停住脚步。
“昔年百姓流离失所,死在南渡途中者不计其数,纵得渡江,依然一饭难求,不少人为求生计是能依附士族为奴、为佃客、为部曲。”重光帝缓声道,“他们须得向主家交租,受其差使,却无需向朝廷缴纳赋税、服徭役。”
晏游道:“臣听闻宣帝昔年曾为此下旨,明文规定各家可收容多少免于赋税的仆役。只可惜令虽下,却未曾落到实处,其中王氏尤甚。”
重光帝冷笑:“若非屡屡阳奉阴违,王家泼天富贵由何而来?”
“只是此事上,各家怕是都算不得干净,无非是贪多贪少的差别,若强行收没,恐怕会引得怨声载道。”晏游微微停顿,斟酌道,“纵使只罚王氏,也难保不会人人自危……”
萧窈一听便知,办成此事的难度不逊于学宫之事,甚至难上不少。
学宫虽允准寒门子弟入学受教,可人数到底有限,究竟能否入朝为官也得过崔循那道坎,并非几年间就能有大成效的事情。
彼时虽有人激烈抗议,却也有人对此并不在意,无可无不可。
可收没奴客之事就不同了。此事所带来的影响立竿见影,是切切实实夺取他们手中的利益,便是再怎么短视的人也能看出这点,又岂能轻易如愿?
“朕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也应安抚好各家,予以宽赦,以免他们与王家抱成一团……”重光帝早就考虑过晏游提出的这些问题,沉吟良久,叹道,“此事亦得徐徐图之。”
他能用的人太少,哪怕登基后这两年已经竭力收拢,仍难免处处掣肘。
晏游深知重光帝一贯瞻前顾后的行事风格,见他似是铁了心要促成此事,难免有些惊讶。
重光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了然道:“阿游是不是在想,朕为何一反常态?”
晏游正色道:“无论因何缘由,臣皆愿为陛下马前卒。”
“是王家欺人太甚。”重光帝自顾自道,“当初朕因窈窈坏了王氏寿宴,便罚她去跪伽蓝殿,已是多有忍让,他家却不肯见好就收……”
风荷宴那夜之事,令重光帝难以释怀。
他不敢想象,若非萧窈既是察觉不对,跳出陷阱,而是真如她们所安排的那般,如今会是得等境地?
失了清白,受人奚落,却还得忍辱嫁入王氏,后半辈子悉数毁尽。
经此一事,他若是还忍气吞声,无所作为,怎配为人父?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见发妻?
重光帝心绪起伏,说着说着,竟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难以平息。在空荡而静谧的殿中回荡,令人揪心不已。
萧窈攥着衣袖,只觉眼中酸涩。
葛荣端着汤药匆匆进殿,见她驻足于此,不由得一惊:“公主怎得不进去?”
“才来,”萧窈扯了扯唇角,“正要进去呢。”
她从葛荣手中接过托盘,绕过屏风,将药送到了重光帝面前:“父皇是不是又没按时用药?还是近来太过操劳?”
重光帝意外于她的到来,无力笑道:“咳嗽几声而已,不妨事。”
说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萧窈每每喝药前,总要拖上许久,其后还要吃些蜜饯等物去苦。可重光帝显然是已经喝了太久的药,如今已经如吃饭喝茶般,稀松平常。
萧窈回头看了眼葛荣,了然道:“葛常侍应当是来回禀桓家之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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