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无人想到,原本休整的车队得了消息时,王氏随行护卫的私兵会将萧容所乘车马遗下,连着那些未曾跟上的仆役们一同罹难。
萧容葬在武陵一片山清水秀的地界,有灼灼桃花,清溪环绕。只寥寥几人知晓,其中并未安详躺着素来温婉秀丽的女郎,而是拼凑的尸骨。
王氏对此撇得干净,只说是形势危急,自家也折了许多仆役进去,实在难以周全。
重光帝悲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唯有恨自己无能。
彼时时局乱作一团,此事原本是会这么稀里糊涂过去的。
偏生萧容有一婢女翠翘,她伤后昏迷不醒,被当做尸体弃置枯井之中,却还留了一口气,奄奄一息之际被救了上来。
翠翘最后还是没能活得成,却告诉令人前来收敛尸骨的翠微,自己一行人是被王氏护卫有意舍下的。
“他们拦了我们的路,不许跟上……”翠翘回光返照之际,攥着她的衣袖,哭道,“是王大娘子……她恨极了女郎……”
那时带领私兵一路护送的,是王旖的表兄。
翠翘聪明伶俐,一路随行,看出来这位气量狭小的王娘子因桓郎的缘故记恨自家女郎。但却也不曾料到,王旖会心狠手辣至此。
她最后死在了翠微怀中。
翠微情知此事干系重大,未曾向任何人透露,只在回去后禀了重光帝。
重光帝在长女灵前枯坐一夜,最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能做。
萧窈那时本就在病中,众人起初压根不敢叫她知道萧容的死讯,直至她自己觉出不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阿姐来陪自己,终于还是瞒不下去。
她悲恸不已,病得人事不知,半条命都没了。
还是长公主见她实在可怜,带到阳羡救治,许久才渐渐养回来些。
时过经年,翠微原以为此事的真相就此湮没在尘灰中,却不想建邺皇位几经变动,阴差阳错落在重光帝身上。
萧窈并不愿父亲接过
这个棘手的烂摊子,只觉武陵很好,因重光帝不肯听她,执意要来建邺趟这趟浑水,还曾同父亲赌气争吵。
她气呼呼回了自己院中,膝上放着十余支竹箭投壶,既闷气又委屈,向翠微抱怨:“阿父自己身体不好,怎么就不肯在家好好修养,偏要去掺和那些事情呢?”
翠微侍立在侧,不曾回答,只宽慰似的抚了抚她的鬓发。
若那时萧窈回头看一眼,就会发觉,翠微面上几无血色,拂过她发丝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与此时一般无二。
时隔这么久,萧窈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终于有了解释。
也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为何自己当初与王滢起冲突,泼了她一脸酒后,重光帝的反应会那样大,破天荒罚她去跪伽蓝殿。
并非恼她不知轻重,辜负自己一片苦心安排,而是怕王氏衔恨,重蹈覆辙。
萧窈端坐着,抬手摸了摸脸颊,却并不曾摸到眼泪。
哪怕心中百味杂陈,哀恸、愤恨诸多情绪来回拉扯,令她难过极了,却再没法如先前那般失声痛哭。
“公主!”翠微扑上前,将她紧攥着的手掰开,看着渗出的血心疼不已,“此事并非您的过错……”
这是萧窈始终挥之不去的愧疚。无论翠微宽慰多少遍,每每思及长姐之死,她心中总忍不住想,若自己当初不曾病倒就好了,有护卫在,长姐兴许便能逃出生天。
但空想与愧疚没有半分用处。
“阿姐会原谅我的,”萧窈垂眼看着一片狼藉的掌心,低声道,“该死的是他们。”
是那些不怀好意的、践踏性命如草芥的人。
至于桓维……
萧窈对他有过的些许好感荡然无存,一想到他,甚至想到他那一双玉雪可爱、讨人喜欢的儿女,都几欲作呕。
他兴许不知昔年之事的真相,毕竟王氏那里自有一套说辞,令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他便当真全然无知无觉,并无丝毫怀疑、揣测吗?
应当是有的吧。若不然那些几不可查的愧疚、怅然从何而来?
只是他不愿面对,不敢面对。
人死如灯灭,少年时短暂爱慕过的女郎,并不值得他毁掉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完满的生活。
许多事情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这日崔循回来得格外晚些。
柏月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低声回禀道:“夫人方才念着,问您何时回来?”
崔循脚步微顿,却并不如柏月所预料那般神色和缓。
但在下一刻,卧房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窈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迎了出来,甫一见面,便上前拥住了他。
崔循怔了怔,抬手回抱她,眉目舒展,声音也不自觉低柔许多:“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萧窈在他怀中摇了摇头,小声道,“只是有些想念你。”
第083章
又是一年秦淮宴。
依着次序, 今年原该桓氏操持此宴,开春后,桓家也确实陆续准备起来。哪知待到仲夏时节, 桓翁竟如他自己所言, 撒手人寰。
他早早就催着子孙, 选好墓地,挑了合心意的棺木。
初十这日晚间, 又令老仆将家中子弟叫来。
家人见他精神尚好,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桓翁已经自顾自地交代起来后事。说是待他死后, 陪葬无需费什么金银财物, 只需将那些陈年好酒一同下葬就是。
桓公还欲宽慰, 却被挨了他老人家两句骂, 只得应下。
桓翁浑浊的视线从乌泱泱站了半屋的儿孙身上扫过, 落在长孙身上。桓维连忙上前,又示意王旖也来, 将牵着的一对重孙、重孙女给老爷子看。
王旖抿了抿唇,犹豫不决地垂下眼。
“罢了,”桓翁摆了摆手,并不以为忤,反笑道, “将死之人总是晦气, 别吓着孩子们。”
桓维面色难堪,攥了祖父枯瘦的手, 勉强开口道:“您是他们的曾祖, 素来疼惜他们,又如何会怕?”
说着, 亲自招呼儿女上前问安。
桓翁看了好一会儿,忽而幽幽叹了口气。
桓维立时关切道:“祖父有何事吩咐?”
“我这辈子醉生梦死,应有尽有,并没什么不知足的……”桓翁松开他的手,“告诉你父亲,凡事过犹不及,不若惜福,兴许能长久些。”
说罢似是倦了,又不耐烦起来,赶人离开。
家中众人习惯了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依言离去,并没想到这就是最后一面。是夜,桓翁溘然长逝。
仆役们第二日晨起发觉不对,立时传了消息。
家中早就预备着桓翁过身后的事宜,不多时,阖府上下缟素。
如此一来,原定于桓氏别院的秦淮宴自然也不便再办。仓促之下,由王旖牵头,挪给王氏接手操持。
王旖对这位家翁原就没什么感情,还曾因与萧窈争执之事遭了通申饬,那夜回去后,当即就令仆役用桃木水给一双儿女沐浴,除晦气。
又以交接秦淮宴为由,只要并非不得不出席的场合,大都避开。
府中大办丧仪,香烛烧纸气息挥之不去,又请了僧人超度,念经声不绝于耳。
王旖本就不胜其扰,及至知晓幼子因此病倒,就更是焦头烂额。
“小郎昨日去灵堂磕头,回来后,倒像是魇着了。夜间翻来覆去,口中说着些胡话,今晨一早便发起热……”乳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奴婢伺候数年,尽心竭力,不敢有分毫怠慢,实是不知这古怪病症因何而起。”
王旖不耐烦听她说这些,拢着幼子的手,催促道:“医师呢?”
“已来看过,也开了药。”乳母道,“说是受了惊吓,须得慢慢调养……”
王旖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拧眉吩咐婢女回去一趟,要王氏自家养着的医师过来诊治。
她看着满脸通红、喃喃自语的幼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亲自将他抱在怀中,低声哄着。
又贴近些,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鬼,”桓佑稚嫩的手忽而攥紧了她的衣襟,似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阿娘,有鬼……”
伺候的仆役们面面相觑,王旖花容失色,颤声哄道:“阿佑别怕、别怕,娘亲在这里……”
桓佑却还是哭叫不休,屋中乱作一团。
及至王家来的老医师亲至,诊过脉,下的结论与先前那位一致,就连开的药方也相差无几。
王旖只得暂且接受,吩咐仆役们煎药。
只是几顿药下去,桓佑的症状非但没有起色,反倒愈演愈烈。甚至连王旖这个亲娘都认不出来,瑟缩着,像是吓破了胆。
桓维身为长孙,既要堂前守灵,也得应付上门来吊唁的宾客。
这日傍晚,好不容易在百忙之中抽空探看幼子,却发觉房中多了个须发皆白的方士,总是哭闹不休的桓佑竟安静下来,呆呆躺在那里。
“小郎君年纪小,三魂七魄不稳,便容易撞着些寻常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方士捋着长须,从容道,“此丹虽能缓一时,可根源不解,只怕还会复发……”
他这话说得头头是道,桓维心存疑虑,王旖却已信了大半。
一来王翁在世之时便笃信方士之术,昔年正是听一方士之语阖族南渡,才避开兵祸,有了后来几十年的显赫。
正因这个缘故,王家人或多或少总会信些。
二来则是心中急切,便如犹如溺水之人捞着根救命稻草,自是牢牢攥着。
“是因府中操办丧事的缘故?”王旖一时也顾不得桓维在侧,自顾自道,“阿佑正是去灵堂磕过头,回来便不对劲的……”
话里话外,皆是说桓翁之死晦气。
桓维深深看了她一眼,碍于幼子尚在病中,到底没说什么。
“非也。”方士却摇了摇头,掐指道,“我观府中所置灵堂在西,可冲撞小郎君的阴气,却是自东而来。”
说罢,信手一指。
王旖茫然望去,透过半敞的轩窗,只见一树石榴花开得正好,艳红如火。
桓维问道:“东有何物?”
方士答:“莫要囿于眼前,不若看得远些、再远些。”
“建邺一直往东,是京口,奴婢娘家便在此处……”乳母这几日提心吊胆,只盼着能早些找到小郎魔怔的根源。只是话说到一半,却被王旖身侧的亲信婢女打断。
“胡诌什么!”婢女文香呵斥道,“此处何曾轮得到你说话!”
乳母愣了愣,这才发觉两位主子不知何时齐齐变了脸色,立时唯唯诺诺闭了嘴。
王旖本就憔悴的面容更显苍白,几无血色。
乳母是在王旖诞下这对双生子时才来伺候的,对从前诸事全然不知,文香却是贴身侍奉十余年,又岂会不明白个中缘由?
她躬身上前,轻轻托起王旖的手腕,轻声道:“夫人累了,不如还是先回去歇息。”
王旖在她的提醒之下回过神,望了眼对面的桓维,随即又挪开视线:“也好。”
她向那方士道:“我儿的病劳您费心,只要能治好,必重金酬谢。”
“夫人说笑了。我要那些个身外之物,又有何用?”方士一哂,起身告辞,“贵人们何时想出缘由,令人寻我,再筹划化解之法罢。”
桓维原本还疑心他是那等坑蒙拐骗,想要借机从中获利的江湖骗子,见此倒是信了几分,亲自起身送了两步。
待人离去后,回看王旖:“你对此有何头绪?”
“就此往东,范围何其广泛,犹如大海捞针,一时半会儿又哪里能想出个所以然呢?”文香搀扶着王旖,低眉顺眼道,“郎君便是看在夫人这些天日夜辛苦操劳的份上,也该容她先歇一歇才好。”
王旖的疲惫并非作伪。
桓翁的丧仪、幼子的病症令她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精心策划许久,本该大出风头的秦淮宴也没能出席,的的确确是身心俱疲。
桓维稍作沉默,拂袖离去。
文香抬了抬手,示意乳母与其他侍奉的仆役们退出去,向着魂不守舍的王旖苦笑道:“我的夫人,方才那等情形,您怎么能露怯呢?”
“我……”王旖姣好的面容此时竟显出几分扭曲的狰狞来,咬牙道,“你说得对。”
“一个早就埋黄土里的人,又能如何?”
她勉强安慰了自己。按理来说,今夜原是要同妯娌们到一处去的,哪知睡得沉了些,着孝服出门时天色已晚。
仆役们挑灯引路,素白的经幡、丧幡在夜风中影影绰绰,恍若鬼影幢幢,又依稀有诵经声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王旖步子越走越慢,修剪得宜的指甲死死攥着文香的手腕,陡然间,挑灯引路的侍女竟惊叫起来。
她倏地抬头,只见前头竟凭空飘着幽光鬼火,又似有鬼哭之声。
仆役们虽不敢明目张胆议论,但背地里,小郎撞鬼以致哭闹不止的消息早就传开,原就人心惶惶,眼下更是吓得乱作一团。
背后似有阴风袭来,王旖慌乱中回头,却见远处树上似有白影悬挂。
灵堂在西,她回望的自然是东,是往京口的方向,亦是萧容昔年身死处。
王旖原本是不怕的。
除却乍闻萧容惨死时,做过两日噩梦,随后便再也没为此费过神。她想,萧容胆敢勾引桓维,从她手中抢人,自然该死。
她手上不曾沾过血,只是向表兄暗示两句罢了,萧容自己无能,怪得了谁?
退一万步来讲,有王家在,谁又能拿她如何?
可眼下她还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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