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得了自己想要的表态,饮尽杯中酒,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后,却听身后传来几不可闻一句,“你不像她”。
单论相貌,姊妹之间多有相仿,以至于他初见萧窈时险些失态;可论及性情,却天差地别。
桓维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当年白雪红梅,萧容含笑赏花的温婉模样。只一眼,便好似烙在他心上,过去再多年也不会褪色。
这油然而生的感慨令萧窈停住脚步。
并未回头,却冷笑了声:“是你不明白她。”
哪怕人人都说萧容性子温和、与世无争,萧窈却清楚地知晓,若易地而处,出事的是她,阿姐也必然会拼尽全力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无论桓维看起来再怎么深情怀念,都改变不了,他根本不懂萧容。
萧窈从未认真思量过情爱,而今只觉可笑。
她对学宫的路径烂熟于心,挑着僻静处快步离了此处。一路清净,不曾遇着学子、仆役,只是才出梅林,却见着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崔循着宽袍广袖的青衫,长身而立,衣袂随风。
臂弯间挂着月白色的披风,正是前不久裁制,她出门时嫌累赘,未曾听翠微之意带上的那件。
萧窈脚步微顿,向他走去:“你怎么来了?”
“恰巧有公务来学宫。听婢女提及,你今日骑马出门,便顺道带了衣裳过来。”崔循亲手为她系上,余光瞥见衣摆上的污渍,问道,“一早出门,是去了何处?”
萧窈低头看了眼,漫不经心道:“见了晏游。红枣在溪边饮水时,溅上些。”
“也巧,”崔循替她系好系带,这才松了手,“今日还有人向我问及,晏统领可曾婚配?”
第086章
萧窈被问了个猝不及防。
倒并非答不上来, 只是没料到崔循会关心这种事情。
她摇了摇头,好奇道:“是哪家的女郎?”
崔循道:“朱氏。”
朱氏是南边的豪门望族,与陆氏向来交好, 故而在崔循这里也说得上话。若换了旁人, 不见得敢向他问这种闲话。
“朱氏……”萧窈凝神回忆片刻, 遗憾道,“我与他家女郎们没多少往来, 虽也在筵席上打过照面, 却算不得了解。”
崔循又道:“若想择知根知底的, 或是崔氏、或是陆氏, 皆有适龄的女郎。”
陆家近来在张罗陆西菱的亲事。
萧窈对此有所耳闻, 闻言抽了抽嘴角, 兴致阑珊道:“算了吧。”
“晏游总该有自己的成算, 喜欢哪个女郎, 何时成亲,由他自己决定就是。”萧窈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费心的事, 瞥了崔循一眼,“若说年纪……他尚未加冠,何必着急?”
她话中之意昭然
若揭。
崔循自己成亲都比常人晚了许多,早过加冠之年,晏游这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成功结束了这个议题。
崔循微妙地沉默下来, 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指尖抚过腕骨,亲昵而暧昧地流连着。
两人并肩而行, 宽大的衣袖垂下, 将这点亲密举动遮得严严实实。
偶遇抱着书册的学子时,萧窈轻轻挣了下, 他却依旧不肯松开。
好在学子们大都知晓崔循的性情,讪讪问候过,一句话都不曾多说,飞也似的离开了。
直至出了学宫,萧窈还没来得及去牵红枣马,就被崔循带上了马车。
萧窈没与他相争,倚着车壁,无可奈何地解释道:“我早就说过,我与晏游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总没有成亲后,便再不与他来往的道理。”
“我知你对他并无私情。”崔循颔首。
他了解萧窈的性情,若她当真心仪晏游,压根不会有自己什么事。
萧窈疑惑:“那你在介怀什么?”
“萧窈,”崔循难得又这样唤她名姓,几乎是一字一句问,“你当真不明白吗?”
萧窈眼睫微颤,片刻后含糊道:“我又没有读心之术。你不说,我如何明白?”
可待到崔循真要开口时,她却又倾身近前撒娇:“今日累极了,头昏,不想再听什么正事。”
“若是要争执,等我回去养精蓄锐,再同你吵。”
崔循看着萧窈近在咫尺的面容,抬手拢起她鬓边的散发,低低地叹了口气。
萧窈眨了眨眼,坐直些,仰头亲吻他微抿着的薄唇。
两人的观念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同,许多事情不能深谈,不然总会暴露无遗。但在肌肤相亲的情事上,却无比契合。
只是因天生体力的差距,萧窈大都是被动承受的那一方,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几乎是在下一刻,崔循就被她撩拨起反应来。
他一手扶在萧窈腰上,声音因情动而透着些低哑,却并没立时回应。只是叹道:“不必如此……”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嫣红的唇落在他喉结上,令剩下的话未能说出口。
萧窈攥着他的衣袖:“……我只是想同你亲近。”
她承认,自己偶尔会用这种手段从崔循那里换取想要的东西。可眼下并没什么目的,只是心中翻滚着说不出的滋味,想要为杂乱的情绪寻个出口。
崔循听出她话音中若有似无的委屈,身体一僵,原本虚扶着萧窈的手落在实处。骨节分明的手抚过她的脊背,安抚道:“是我说错话。”
说罢,垂首回应萧窈的亲近。
马车坚实、隐秘,其中依着萧窈的喜好铺了柔软的茵毯,用的也是她喜欢的香料。
而从学宫到崔家的路途很长,足够做许多事。
萧窈初时是极主动的。压着崔循的肩,不准他动弹,依着曾在春|宫图册上见着的那样,跨坐在他身上……
力度、快慢,全然由她来掌控。
看着崔循忍得额角出了层细汗,情|欲染上那张素来清冷的面容,只觉心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只是渐渐地,体力不济,便不免消极怠工起来。
崔循被磨得没了耐性,失了克制,扣在纤腰上的手加重力气,迫她重新吞下。
萧窈伏在他肩上,咬着衣襟,将险些溢出的惊呼咽了回去。
她只觉自己成了江海上的一叶小舟。在风雨之中难以把持方向,只得由波涛携卷着,起起伏伏,直至彻底沉沦其中。
漫长而激烈,透着些抵死缠|绵的意味。
离开学宫之时已是暮色四合,待到马车在临近山房的侧门停下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萧窈是被崔循抱下马车的。
她埋在崔循怀中,月白色的披风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只几缕墨发如流水般垂下,在秋夜凉风之中摇曳着。
仆役原本挑了灯上前相迎,见此,立时屏息压下灯火,避让路边。
及至回了卧房,婢女们原想着上前接手,被崔循扫了眼后,愣是谁也没敢说话。
最后还是崔循抱她去沐浴。
萧窈已然昏昏欲睡,眼皮都不大抬得起来,倚在崔循怀中,提线皮影似的由着他摆弄伺候。
半梦半醒之际,听崔循低低叹了句:“你若总能如此乖巧……”
萧窈迷迷糊糊蹭了蹭抚过脸颊的手,并没反驳。
但醒来之后究竟如何,崔循与她心知肚明,只是没到迫不得已之前,谁都不想挑破这层窗纸罢了。
在见过桓维之后不久,萧窈再次入宫。
此时虽已秋末,天一日冷似一日,但常人只是多添两件衣物,祈年殿中却已经燃上炭火。
见萧窈来,重光帝原本萎靡的精神稍有起色,吩咐内侍传她爱吃的那几样点心,又道:“怎得又来了?”
萧窈撇了撇嘴:“阿父这话,倒像是不想见我。”
“岂会?”重光帝笑了起来,“只是若频频回宫,兴许招人非议。”
并没出嫁女频频回娘家的道理。
无论世家女,亦或是从前那些个公主,无一例外。毕竟嫁出去的女儿便算是夫家的人,如此行事,倒像是有何不睦。
萧窈对此浑不在意:“崔循尚管不着我,哪轮得到他们说什么?”
重光帝便没再劝。于理而言,此举虽有不妥之处;可于情而言,他也想多看萧窈两眼。
萧窈陪重光帝说了会儿逗趣的闲话。待到内侍送了点心过来,将殿中侍奉之人悉数遣出,话锋一转道:“阿父,饵下得差不多,到该收网的时候了。”
这些时日王家种种,重光帝悉数看在眼中。
上回萧窈入宫时也讲了自己的计划,他那时大为惊骇,后来细想,却也不得不承认的确可行。
虽有些风险,可这世上本无万无一失之事。更何况时间不等人。重光帝已然真切地体会到。
他一手支额,缓缓道:“过几日,我会下旨清查收没王氏违令逾矩豢养的奴客、私兵……”
如此一来,本就因王旖之事惊疑不定的王氏将会彻底明白,自家与重光帝之间全无粉饰太平的可能。
狗急尚会跳墙,何况王氏这样的大族?
他们将会面上妥协依从,实际谋划拉拢,再从萧氏宗亲中寻一位出来,换掉御座上这位“不听话”的帝王。
这样的事情于士族而言,早已算不得大逆不道,反倒轻车熟路。
“收没奴客,触及的是整个士族的利益,没有哪家能独善其身。”萧窈顿了顿,神色旋即恢复如常,“若以此大刀阔斧重罚王氏,只会令其他人心有戚戚然,与他家结党……”
“因而需要在此之上,添一个更妥善的理由。”
萧窈同重光帝对视了眼,缓缓道:“譬如拥兵谋反。”
早前,崔循曾与她论过钓王俭离湘州之事,又告诉她,要紧的并不是王俭,而是如何通过利用这件事最大限度达成目的。
她那时似懂非懂,是后来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
重光帝看着小女儿那平淡的眼眸,怔了怔,只觉仿佛从她身上看出些崔循的影子。
对此原该感到欣慰,却心中却是怅然更多些。
他咳了一阵,开口道:“那窈窈以为,湘州该遣谁去?”
重光帝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萧窈。
她可以提议晏游。他在宿卫军中有精挑细选操练出来的亲兵,无需对阵,只在湘州之外埋伏,截杀王俭这个酒囊饭袋,应当无虞。
她也可以向崔循借人。京口驻军受崔氏管辖,实则听从崔循之意,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她肯开口相求,崔循也会应允。
于眼下之事而言,并没什么分别。
可看得再远些,湘州数万兵卒落于谁人之手,就大不相同了。
车厢之中,崔循因她去见晏游之事而质问的那句“当真不明白吗”,便是因此而来。
哪怕从未就此谈论过只字片语,崔循还是从萧窈的举止之中,窥见了她心中的偏倚。
便如眼下。
萧窈端正跽坐,因重光帝这句问话垂了眼
。
良久后,空旷的大殿之中响起她平静的声音:“我问过晏游,他愿赴湘州。”
第087章
清查收没王家奴客的旨意颁下后, 一石激起千层浪。
毕竟在这件事情上,各个世家大族谁也谈不上清白,重光帝今日拿王家开刀, 焉知今后不会故技重施?
朝臣们惊疑不定, 大殿之上倒是谁都没立时多说什么, 你看我我看你的,面面相觑。反应更为敏锐些的, 则暗暗打量崔少卿的反应。
可崔循依旧是那张八风不动的脸。
如石雕玉琢, 像是天塌下来都不能令他失色。
待朝会散去, 众人未曾再如往日那般清闲取乐, 相熟之人聚于一处, 琢磨起此事来。
相较之下, 处于风暴中心的王家竟算得上平静。
老夫人听完转述, 冷声道:“我便知道, 这位圣上是要与王氏不死不休的。”
“也是冤孽。”王公长叹了口气。
他已然得知长女与萧容的旧事,震惊过后, 破天荒地将长女训斥一通。毕竟若能一早得知,实则算不上什么难事。
可拖到如今,宿卫军被整顿得像模像样,公主嫁入崔氏。
此事便分外棘手。
只是斥责归斥责,到头来, 还是得收拾这烂摊子。
“你倒也不必发愁。”老夫人捻着佛珠, 眼眸低垂,“圣上此举操之过急, 看似占上风, 实则是给了机会。”
王公会意:“清查之事落在御史台,从刘嘉手中过, 有他授意,一时半会儿决计出不了什么结果……”
旨意是一回事,如何施行则是另一回事。
除非重光帝能将满朝士族全换为自己的亲信,不然这其中便大有文章可做,官官相护大抵如此。
大张旗鼓一番清查,最后递上百余人的名册,也不是全无可能。
老夫人又道:“他既漏了破绽,便该及时下手,免去后患之忧。”
“儿亦这般作想。”王公在此之前已经试探过各家的态度,沉吟道,“只是崔琢玉摆在那里,难免令人顾忌……”
“从前相安无事倒也罢了,今日这旨意一下,你以为他会糊涂到为了个公主,与整个士族过不去?”老夫人讥笑道,“再怎么喜欢,锦衣玉食养着也就够了,又岂会将手中的权利让渡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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