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未进之际,门上悬着的冬帘被人从屋内分开,暖香袭来。
萧窈同他打了个照面,难掩惊讶。
稍一犹豫,同他离了议事厅前,这才问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不进门,倒要在风里吹着。”
“姐弟谈心,我若进了岂不打扰。”
人情世故上这话倒没什么问题,堪称体贴入微,只是被崔循用这种平淡的语气说出来,透着股别样的意味。
萧窈知道他的心病,笑道:“有什么妨碍?你不是外人。”
她想哄人时,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崔循下意识握了那只柔软而温暖的手,任由彼此的体温相互浸染。
“他如今这年纪,比我当年初来建邺时还要小那么一些,无亲人在侧,却要面对许多麻烦,十分不易……”
萧窈知他是个不大能共情的人,初衷是想令他体谅一下萧霁,崔循在听了头一句后,却回忆起她初来建邺时生出的那些风波。
这其中,王家寿宴之事最为严重。
萧窈因此被罚去伽蓝殿静思己过,此后更是大病一场,再在人前露面时,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清瘦许多。
他也曾为此令人送了许多名贵补品。
后来两人关系逐渐缓和,谁也不曾再提过此事。
时至今日,崔循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在那时,萧窈也曾期盼过能有人如她为萧霁解围这般,为她做些什么。
只是并没等到。
彼时王家势大,王滢更是行事骄横,宴厅中那些女郎或是明哲保身一言不发,或是附和王滢,添油加醋指责她的不是。
而他在做什么呢?
崔循受王陵相邀同往女郎们身处的宴厅,大致扫过,实则是看出些古怪的。只是萧窈实在倔得厉害,不低头,也不辩解。
在一众柔弱女郎中,显得桀骜不驯。
他那时想,若不叫她撞南墙,长些教训,将来说不准还要闹出怎样难以收场的是非。
所以顺水推舟,听之任之。
“怎么了?”萧窈觉出攥着自己的手逐渐收紧,颇有些无奈,“我只是替阿霁说几句公道话,你总没有小气到,连这些都听不得吧?”
崔循回过神,卸了手上的力道。
萧窈对他的情绪再敏锐不过,觉出不似为萧霁之事介怀,狐疑道:“你在想什么?”
却只见崔循欲言又止,眸光闪动。
他少有这样游移不定的时候,萧窈心中倍感稀奇,葱白似的手指攥了他衣袖一角,轻轻晃了晃:“不能说给我听吗?”
崔循向来是不大能招架得住她撒娇的。心中波澜起伏,唇齿间只觉涩然:“伽蓝殿。”
萧窈始料未及,待想明白其中曲折的关系后,轻笑了声:“过去这么久的旧事了,想它做什么?”
她俨然一副浑不在意的模
样,才松开衣袖,却被他攥住。
修长的手扣入指间,十指交握。
“你该怨我的。”崔循近乎叹息。
萧窈情知绕不开此事,想了想,坦然承认:“我怨过你。”
甚至可以说,恨屋及乌怨过崔循很长一段时间。
还是后来受了他许多好处,过意不去,才渐渐淡忘。
“而今再想,那时确实做得多有不妥,稚嫩冲动,意气用事。”萧窈自我反思一番,眨了眨眼,却又话锋一转,“但我并不后悔。再来一回,兴许还会如此。”
“若能再来……”
萧窈问:“如何?”
崔循显然不擅做这等假想,喉结微动,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得出来。
耳侧霜雪似的肌肤隐隐泛红。
萧窈愈发好奇,踩上一旁的太湖石,身量与他齐平,附耳催促:“你哄哄我啊。”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崔循僵了一瞬。
抬手扶着她的腰,闭了闭眼,想到当初那个花团锦簇的宴厅,和那双如星如火般倔强的眼。
清清冷冷的声音显得低哑,不甚熟稔道:“……谁令公主受了委屈?”
“我为你出气,好不好?”
第101章
又是一年除夕, 辞旧迎新。
依着往年的惯例,崔栾携家眷自京口而来,各房齐聚, 家宴团圆。
崔翁见着常年在外的儿子, 自是高兴。
再看崔栾带回来的一双儿女, 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心中更是欣慰。
只是和蔼问过他们近况, 目光自宴厅扫过, 瞥见独坐的崔循后, 捋着长须的手不由一顿, 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按理说, 萧窈此时应陪在崔循身侧的。
她虽为皇室出身的公主, 但既已嫁过来, 便为崔家妇,哪有除夕这等时节却回宫去的道理?
但她还是回去了。
崔循没拦, 甚至还平静地替她分辩一番。
只是无论用再怎么委婉的言辞修饰,都改变不了本质。
崔翁很是怒其不争,险些折了自己那根用惯了的钓竿。
还是老仆反复劝慰,一说是重光帝而今身体不佳,今回宫宴又有江夏王世子, 想必公主放心不下;又说年节动气实在伤和气, 才令老爷子勉强按捺下来。
只是如今见宴上旁人妻子俱在,崔循形单影只, 又忍不住皱眉。
崔栾打眼一看, 便知自家老父亲为何不平。斟了杯酒,劝道:“琢玉既应允, 便是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商定的事情,您又何必为此介怀,累得自己心情不佳。”
“岂有此理?”崔翁冷脸道,“除夕本应团聚,倒叫琢玉独自在此。”
崔栾笑眯眯道:“父亲若是心疼琢玉孤身在此,不若叫他陪公主去……”
话音未落,便被崔翁瞪了一眼:“什么混账话!”
眼下已是夫纲不振,若是如此,岂非长孙成了赘婿?
崔栾挨了训也没放在心上,叫小儿子过去陪祖父说话,自己则端了杯酒,在崔循身旁落座。
崔循未曾饮酒,见着他来,才举杯略沾了沾唇。
崔栾道:“年节家宴,便是多喝些酒也无妨,随意自在些。”
崔循摇头:“叔父知道的,我酒量不佳。”
“便是醉了,叫人扶你回去歇息就是。”崔栾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还是说,晚些时候你另有安排?”
说着,有意无意瞟了眼崔翁。
崔循被戳破心思,难得窘迫地轻咳了声。
“无妨,无妨。叔父当年为见心上人,还去翻过墙,险些被当作偷窃的贼人送官。”崔栾品着陈酒,毫不介意提及自己当年的糗事,感慨道,“年轻人合该如此。似你从前那般老气横秋,才不好。”
崔循眼中浮现笑意:“多谢叔父提点。”
崔翁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用过饭,渐渐有了倦意,由老奴扶着回去歇息。各房便也陆续结伴散去。
崔循出了门,接过仆役递来的大氅。
“马匹已经备下。”松风恭谨道。
往常崔循出门大都乘马车,能隔绝旁人视线,器物一应俱全,便宜办公、休憩,但却慢。
昨日萧窈道明除夕要在宫中,又问他家宴后能否来陪自己时,崔循犹豫片刻后还是应了下来,吩咐松风备马。
养尊处优,循规蹈矩的世家公子,是不该这般行事的。
但他还是做了。
暗流涌动的宫宴已然散去,萧窈不曾回朝晖殿,而是来了城楼观灯。
除夕虽比不得上元节那般,有各式各样的花灯、灯楼,映得秦淮一带如天河。但城中各处也已经装点布置上,渺茫夜色之中,有灯火万家。
崔循登楼,见着凭栏独坐的萧窈。
萧窈身着织金妆花红裙,披狐裘。发上金钗珠玉,衬着雪肤红唇,艳丽得不可方物。回头看他时,眼波流转,眸中映着檐下烛火的光,笑得狡黠灵动。
有那么一瞬,崔循只觉心跳仿佛都快了些。
“你我这般,像不像幽会?”萧窈戏谑。
崔循已习惯她信口胡诌,无奈一笑。近前,将她被风乱的鬓发拂至耳后,低声强调:“你我是夫妻。”
又问:“宫宴可还顺遂?”
萧窈点头,鬓上的凤凰衔珠步摇随之晃动:“你真该看看萧巍的脸色。”
崔循了然道:“可以想见。”
“他如今在建邺,与江夏往来通信多有不便,桓维又无意鼎力相助,便是再怎么不甘,眼下也只能忍气吞声。”萧窈稍稍正了神色,“但我观他态度言辞,江夏那边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但萧窈原本也没指望,仅凭立储便一劳永逸。
说是“幽会”,实则却聊起这些来。
崔循并未打断,只拢了她的手,安静听着。
待萧窈大略讲过自己的打算,微微颔首,道了声“不错”。指尖摩挲着她纤细的手腕,低声问:“想这些,不会厌烦吗?”
“有时会,”萧窈顿了顿,坦然而认真道,“但我总要做些什么。”
从前争吵时,崔循曾咄咄相逼,告诉她不独士族藏污纳垢,皇室亦如此。
萧窈无法反驳。
因就连她给了颇多照拂的寒门学子,也并非个个都如管越溪、杨鸿光这般上进。甚至有人被纨绔带着胡来,出入秦楼楚馆,为他们代写功课,逢迎奉承,低声下气讨好。
明明当初皆是尧祭酒亲眼看过,精挑细选的人,却也会如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萧窈自学宫属官递来的奏疏得知此事,初时愤怒,渐渐却觉出些难过。
她独自枯坐许久,最后叫人传了谢昭来。
虽说今时不同往日,谢昭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闲散无事的协律郎,但他身上到底还担着学宫司业一职。
学宫递来这封奏疏,是因此事牵涉几位世家子弟,属官们不敢贸然处置,故而特地请示上意。
萧窈将这封奏疏给了谢昭,叫他查明原委,再着人按规矩责罚。该罚戒尺的罚戒尺,该抄书的抄书,不得有任何偏颇容情之处。
谢昭没什么避讳,立时应了。
却没告退,倒是看着她欲言又止。
萧窈问他缘由,谢昭玩笑一般开口道:“臣原以为,公主会叫人将他们都撵了,免得留着碍眼。”
萧窈没好气瞥他一眼。想了想,又的确像自己早几年能做出来的事情,便无奈叹道:“我倒是想。”
谢昭又道:“公主若心中难过……”
萧窈没叫他将话说完,面无表情道:“召你来时,已经难过完了。”
难过归难过,事情也总是要做的。
谢昭像是头回认识她一样,怔了片刻,随后收敛了笑意,垂首赔礼:“是臣看轻了公主。”
萧窈懒得计较,抬手打发他办事去。
她其实能猜到谢昭的心思,也明白崔循的用意。
在他们眼中,她就像是枝合该养在温房中的花,天真到受不得日晒雨淋,狂风一吹便要折了。
但不是这样的。
“我已知世上事并不非黑即白,也难一概而论。士族风气糜烂,萧氏谈不上干净,就连寒门子弟也泥沙俱下……”
萧窈声音很轻,几乎融入夜色之中。
“这样的世道不好。”她轻轻勾着崔循的小指,“……所以我想试试,能不能让它稍微好那么一点。”
这话说得
有些大言不惭,萧窈自己也没有十足的底气。但她想了很久,自己还是当不成闭目塞听,在谁的庇护之下醉生梦死的人。
萧窈仰起头,想看看崔循对这番自不量力说辞的反应,却觉眼前一暗。
崔循遮了她的视线。
萧窈眨了眨眼,长睫划过掌心,令他从来稳健的手轻颤了下。
早些时候,崔翁得知萧窈今夜不出席家宴时,生气之下曾不解地质问,“你这般鬼迷心窍,究竟爱她什么?”
崔循未答。而眼下,他清楚地触及了那个答案。
他是个知世故而世故的人,规行矩步,游刃有余地利用那些俗世所认同的规则,从中攫取利益。
与此同时,心底却又鄙夷。
有对士族的,也有对此自己的。
萧窈昔日说他表里不一,并没说错,他也常觉自己虚伪。
而萧窈是生机勃勃,常开不败的花。
又或者……只是一粒草籽。
不知何时被风吹进他心上那片荒芜,生根发芽,又不知何时已蔓生一片,再难连根拔除。
萧窈轻唤了他一声,细白的手分开狐裘,掌心稳稳托着一物。
崔循垂眼,认出那是宿卫军兵符。
“我知你放心不下阿霁,恐倾力扶持,最后换来鸟尽弓藏的下场。从前并非没有这等事,你有此顾虑,是情理之中。”萧窈轻声道,“崔循,你信我吧。”
“宿卫军归于我手。”萧窈道,“我不用谁压倒谁,只想要一个平衡。”
“若将来阿霁先被权势冲昏头脑,悖逆初心,我不会站在他那边胁迫于你。”萧窈咬了咬唇,又道,“你也应知我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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