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听檐当即上前握刀,分去了力道,“父皇要杀儿臣,儿臣不敢不从,只是儿臣当真不知是何事让皇祖母忧心,又是因何,父皇不让儿臣见皇祖母?”
皇帝见这般,他还是坦然不知,倒像是真的受了委屈并不知晓乌古族宝藏一般。
他不认为自己这个儿子能强大到在他面前,在死亡面前还坦然无惧,他做皇帝已久,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太子皇后,对于帝王之怒,皆是恐惧。
更不要说有人能在他威慑之下守住心中秘密。
难道他并不知晓乌古族宝藏,而是太后不死心,暗自派人前往?
夭枝见皇帝面上有松动,当即开口,“陛下,禹州如今天灾,太后娘娘又病重,内廷更不可见血腥。
微臣观星卜象,万物皆有说法,如今外有灾祸未清,若再加之内廷血染,此乃大忌,恐会引朝廷震荡,还请陛下饶过殿下无心之失。”
“胆敢口出狂言!”皇帝居高临下看来,闻言显然已是真怒,“欺世盗名的术士也敢在朕面前卖弄?”
夭枝抬眼看去,眼含认真,丝毫不惧, “陛下若真觉得臣欺世盗名,又怎会让臣去教皇子们星象之学?”
皇帝闻言视线一顿,神色莫辨。
夭枝坦然直白开口,“陛下,臣并不只是一个简单教书先生,千里迢迢之外我亦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若只教皇子星象之学难免浪费,陛下自来惜才,也必然早已知晓,否则怎容女子入朝为官?”
皇帝听到此话,似回想起禹州的事,看着她竟有了一时停滞之色。
一旁老太监久在皇帝身边伺候,自然是了解万分,当即跪行而去,伸手去接皇帝手中的刀,“陛下,可万万不能伤着您的手啊!”
皇帝这才松了手去。
老太监连忙从皇帝手中接过刀,夭枝当即收回手跪好。
老太监自然知道皇帝并不真的打算杀贤王殿下,他连忙冲着宋听檐喊道,“殿下还不快快谢恩,您这擅闯内宫可是大罪呀?”
夭枝俯身恭敬跪着,耳旁皆是雨声,紧接着宋听檐在身旁俯身叩拜,声音传来,他声音强压情绪,如同这斗大雨珠砸落心间一般,“儿臣殿前失仪,言行无状,是儿臣之过,恳请父皇赎罪。”
皇帝冷然出声,即便在磅礴的雨声中,声音也带着帝王的冷漠,而非父亲,“贤王罚俸三年,幽居府中不得外出,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是君,什么是臣,什么时候再出来见人。”
皇帝话里话外都是君臣之道,已无半点父子情份,今日这么一遭,便是要叫宋听檐知道他的身家性命皆是捏在皇帝手中,而非太后。
即便是尊孝道,也该尊到对的地方。
皇帝扔下旨意,转身离开前看了一眼夭枝,却未开口言说任何,反倒更叫人心中不安。
老太监恭送皇帝离开之后才低声开口,“殿下请罢。”
宋听檐闻言却没有言语。
更奇怪的是,夭枝听不到他的心声,现下这般情形,他应当会思索很多,可如今却是一片空白。
想来是吓得不知所措,脑中便也空白了。
他往日再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可如今面对的是他父皇,是皇帝,且还是被皇帝拿刀对着,如何不惧,一时慌神空白一片也是正常。
夭枝站起身,看向宋听檐,叹息道,“殿下,我送你。”
雨势渐大,老太监连忙来扶,宋听檐慢慢站起身,视线下移落到她染血的手上,许是赶路太久没有休息,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你怎会在此?”
夭枝方才的心思全在周旋,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手掌心的痛,如今手掌心的痛处才传过来,夹带着落下的凉雨,疼得越发明显,“我随殿下而去,自随殿下而来。”
宋听檐抬眼看来,很轻地问道,“先生不怕死吗?”
她心中也没有别的想法,闻言只是笑起,“殿下从不与人一见如故,我却见殿下如故,死之一字于我本就如无物?”
确实于她无碍,她一个神仙又不是凡人,只要不上泯灭道,便能无限复活。
雨瓢泼而下,尽湿衣衫,偶有一丝风携雨而过,湿润中平添凉爽之意。
皇权面前杀人如捏死蝼蚁般简单,便是株连九族、十族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不是寻常你来我往的相交,这是豁出命的事,试问这天下谁敢掺和?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未言。
“多谢。”他的声音夹杂雨声传来,却叫人听得真切,自然是真心谢她。
夭枝只觉和他的距离瞬间近了许多,不同于乌古族禹州那般泛泛之交。
唉,她终究还是整棵树卷进来了。
皇帝又岂是好相与的,自古坐这个位置的,多疑猜疑才能长久,绝不可能轻拿轻放……
第39章 殿下是第一个无需我按着的。
宋听檐往前走了一步,跪了太久,险些没站稳。
老太监见状连忙扶着他,实则阻拦他,“殿下,都这么一遭了,你可不能再这般行事,即便是豁出去自己,也该为夭大人着想,万一陛下盛怒牵连了她,岂不害了她的性命?”
宋听檐闻言看向慈宁宫紧闭的大门,再看向周围侍卫团团围着,良久未言。
夭枝看着他这般,自然明白他心里担忧,只是如今是不可能进去了。
皇帝旨意下来,下面的人自然不敢耽搁,一路将宋听檐送回贤王府。
夭枝跟着一道进去,外头老太监开口提醒,“请夭大人跟咱家一道离开,陛下只吩咐贤王殿下在此修身养性。”
这明面上闭门思过,修身养性,实际上便是软禁于此,也不知要关上多久,毕竟自古以来,被关了一辈子的皇子也并非没有。
宋听檐面上依旧没有变化,只是抬眼看着老太监,神情平静,“先生不必送了。”
雨慢慢变小,只淅淅沥沥落着,似绵延春雨,细密如针。
夭枝站在宋听檐面前,冒着雨丝,看向老太监和煦开口,“还望公公宽容一二,禹州赈灾一事还未交接妥善,我还有些话需要问殿下。”
老太监不置可否,只是开口隐含威胁,“夭大人官职在身,若时间太长,难免渎职之名啊。”
为官之人自然最怕仕途有碍,更何况官场皆为男子,本朝也就她这么一个女子,还是皇帝开的先例,能做到让圣上亲自点名落了个官职,哪怕是虚职,也不是容易的事。
寻常人听到此话,自然会权衡利弊,懂得和贤王撇清关系。
老太监说完,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全都在等夭枝的反应。
夭枝依旧未动,还是一派不在意,“多谢公公提醒,我自会谨记于心。”
宋听檐闻言视线落在她身上。
话既说到这份上,夭枝依旧我行我素,老太监自然也不多管,等她在官场上久久不得志,自己便也就清楚了,“奴才在外头等您。”
门缓缓关上,这门太大,一关仿佛隔绝了外面所有。
关门容易,开门难,惹皇帝不喜,谁敢在皇帝面前替他说情?
更何况他并无母族扶持。
夭枝转身看向宋听檐,他安静站着,如今细雨蒙蒙,乌发浸湿,眉眼越发深远雅致。
夭枝步上台阶,走到廊下,对上他的视线,“陛下今日所为为何,殿下心中可有分明?”
宋听檐心中自然明白,他看着廊外纷纷细雨,“无非是为了宝藏。”
皇帝今日这一怒本就只为威逼宋听檐,但夭枝不敢保证,她若是不在,皇帝是不是真的会杀了他?
她想到他如今的处境,心中又沉了几分,这差事恐怕不好办,倒不如劝他将此事说出来。
“殿下会说吗,经此之后,说不准殿下会永远幽禁于此?”
“不会。”宋听檐轻浅回了两个字,似乎早已看清自己的命运。
夭枝有些急,话里有话开口,“殿下为何不说?太后娘娘想来如今也未得到宝藏,否则怎会“病重”?”
檐下细雨,绵绵如针,显出几分朦胧,他垂下眼,良久才叹道,“如今这般便是最好的局面。
我告诉皇祖母乌古族的宝藏,是因为此事她知晓也只能暗中探查,乌古族凶险非常,皇祖母派去的人必然找不到宝藏所在,也好消磨她的执念,折了私兵便无力再寻。皇权既然已经交到了父皇手里,便不该再内斗,否则必是亏虚国力,苦了百姓。
不告诉父皇,是因为父皇必能通过祖母动向猜到有宝藏,我朝佣兵百万,能人异士之多,光明正大地找总能找到。而我如今若说了,便是站在父皇那处,难免伤透了皇祖母的心,她老人家身子不好,我岂能这般?
如今天灾人祸,国库空虚,边关战事频发,宝藏已是最关键的一步,由父皇费心寻到最好不过。
父皇和皇祖母并不是亲生母子,平衡一失,我不是没了父皇,便是没了祖母,我既怕失了养恩深重的祖母,又怕失了血脉相连的父皇,谁我也帮不了,只能佯装不知。”
夭枝闻言心中莫名萧瑟,也不知是这细雨太冷人心,还是如此处境寒人心。
至孝的心难免显出人性凉薄。
他所担心的祖母和父皇,可没有一个将他放在心上,他生来就是被牺牲品,自幼如此,如今亦如此。
微风徐徐,细雨微凉,夭枝劝说无用,也不好再留,只问了句,“殿下可做好了弃子的准备,皇权不可测,你也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子弟。”
宋听檐闻言看着细雨落于庭中树叶上,雨珠源源不断垂落,缓声轻道,“我如何想不要紧,只看他们如何抉择?”
这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夭枝不再多言,“我明白殿下的心意了。”她步下台阶,往雨雾中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他,“宝藏之事我亦知晓,殿下就不怕我告诉陛下吗?”
宋听檐却笑起,平静了然开口,“你不会说。”
夭枝愣了一瞬,她自己都没这般确定,心中难免好奇,“为何?”
“先生是聪明人,这件事无论告诉他们中的哪一个,对你来说,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带着一同前去,找不到宝藏得死,找得到宝藏也得死,聪明人不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当作不知才是对的。”
夭枝思绪停滞了,彻底停滞。
她……她根本没想这么多啊……
夭枝一时有几分虚,不曾想他这般高看她,她只是不想掺和其中,徒增麻烦……
她想着又有些疑惑,“我们一行人一起去的乌古族,为何陛下和太后从来不怀疑我们知道乌古族的宝藏所在,也不曾询问过洛疏姣和贺浮?”
宋听檐微微垂眼,“早便试探过了,回京都的第一日你们便被查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你,颇为节俭,便是多花银钱也只买花盆,无相门中弟子也是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若是得了宝藏又怎么可能到如今还这般?”
那倒也是,无论是知道金山银山,还是金山银山在手,都藏不了太长时间的,拿着不花岂不就是破铜烂铁,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已经穷疯了的山中人。
夭枝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果然是这皇权中的人,看穷鬼都看得如此透彻,她虚虚笑起,喃喃开口,“原来在殿下这,我这般有能力?”
宋听檐透过雨雾看过来,眼中神色竟也染上几分朦胧,叫人看不清楚心中所想,“先生的胆子应当也不止如此。”
夭枝闻言只觉过誉了,她只是一条咸鱼罢了,至多是个神仙,占个先机。
“殿下保重。”
外头又在催促,夭枝匆匆离去。
宋听檐站在屋檐之下,看着夭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大门缓缓关上,与世隔绝。
思绪也渐渐浮去。
宫中少见的大雪,雪下得深了,踩下去都能没过小腿处。
远处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步下宫殿玉阶,看着嬷嬷领来的孩子,年幼至极,这般冰天雪地,玉雕般小脸冻得青紫,双眼红肿,显然是哭过不休。
她满眼心疼,伸手拂过他发间的雪,“可怜的孩子,这般年幼就没了母亲。”她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满心慈爱叹息,“是祖母不好,没能早早将你和你母亲接来,往后你就跟着祖母,绝不叫人欺负了你去。”
嬷嬷开口温柔哄道,“二殿下,快见过太后娘娘。”
女人不由笑起,责怪道,“他如此年幼还行什么礼,便叫祖母就好,我就缺这么一个乖孙。”她说着满面疼惜,将他冻僵的小手捂着,很暖。
孩童看向她,仿佛冬日的雪落在身上都没有这么冷了。
宋听檐看着顺着瓦片垂落而下的雨珠,像道道雨帘,遮挡视线。
他看着雨珠接连不断落下,在地上汇成片片汪洋,默然安静。
…
太后靠卧床榻由着宫女伺候喝药,看着嬷嬷过来,慢慢抬眼看去,“外头如何了?”
老嬷嬷俯身上前回话,“陛下为了逼出宝藏的位置,竟动了刀要亲自处置殿下,奴婢正要阻止,被那位夭姑娘先一步拦着了……”
“你急什么,皇帝没这么浅,宫里面动刀杀子,还杀得是哀家养大的孩子,言官的唾沫都能将他淹死,还能安稳做皇帝?”太后冷嗤一声,显然不悦至极,“他若是真这么容易对付,哀家倒还要谢谢他,何至于斗上这么多年。”
老嬷嬷越发矮下身子,果真是做帝王的料子,这戏做得太真了,即便皇帝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都没能看出破绽。
太后半阖着眼,“这个夭枝一直跟着簿辞,倒是会费心。”
老嬷嬷当即开口,“这位夭姑娘本事倒不小,在禹州可谓是料事如神,叫那一处的老油子官员那是言听计从,只差把她当活神仙了。”
太后闻言自也知晓,但区区一个江湖术士,她如今诸事缠身,无暇多管,“不帮着皇帝,便由着此人多活一阵。”
她拿过帕子擦了擦嘴,“人如何了?”
“殿下无事,只是幽禁王府,不得外出半步。”
太后闭上眼睛,拨弄佛珠,老神哉哉,“可有说了?”
老嬷嬷弓着身,轻轻摇头,“殿下并没有说,宝藏一事他只字不提,陛下盛怒,不知后头会如何?”
太后闻言没有说话,转动着手中佛珠,默默念经。
老嬷嬷犹豫片刻,开口问,“娘娘,您说殿下会不会骗您,倘若这宝藏并不存在?”
毕竟这么多人过去,却连宝藏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便纷纷命丧黄泉,没有一个活口,连情形如何都不知晓,怎会不叫人心慌?
又或是殿下并没有告知宝藏真正的位置,毕竟这般富可敌国的宝藏若是看见,难保殿下不会为自己考虑。
那山如此之高,这么多宝藏全都藏在山中,可能吗?
“簿辞自幼便不会对哀家说谎,宝藏一定有,且一定是真的。再者,他想独占宝藏,也要有那个本事花。”太后闻言眼睛都没有睁开,“若是十几箱金子银子,他自己留下,自然也可能不叫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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