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拎起扫盆,挽起钗裙,与姊妹携手加入了队伍。
一旁的角落里,街道司的官员向一名挽裙插花的女子深深一礼:
“今日情势危急,多谢秦夫人出手相助。”
插花的秦夫人眨眨眼睛,眸如秋水,惹人怜惜。赫然是那王大人府中的小姨娘。
此刻,王大人已经率领府中正经女眷,仆役老小,一同撤离到了后宅半高处。唯有花魁出身的秦姨娘,不避男女大防,留在前厅,命贴身侍女去找街道司的刘昭刘总司。
告诉他,王府愿意敞开大门。只要不往后宅去,前厅庭院,亭台楼阁,皆可用来给附近百姓避难。
刘昭中层摸爬滚打许多年,如何不晓得王大人的脾性。他心如明镜,这定是秦姨娘自己的主意。此刻这一拜,心悦诚服。
秦夫人温婉一笑,眉宇间忧色不展,叫人心都拧在一起。
刘昭不敢抬头,低头继续道:“等日后王大人发问起来,夫人只说是刘昭携街道司趁乱闹事,强冲大门。”
秦夫人失笑:“这怎么行?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刘昭坚持:“观夫人眉间有忧色,下官不可叫夫人寒心。当今圣上清明,不会害了下官性命。”
秦夫人默默看他通红的耳根,残破的衣领半旧,沾满污泥,料子尚不如自己的侍女。心中五味杂陈,半晌,微微一叹。
“我……我不是在忧心那个。”
“不知夫人还有何烦扰?”刘昭抬头。
雨太大了。秦夫人裸着纤细白嫩的颈子,在栏杆边坐了一会儿,望着茫茫雨幕。良久,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回过头来。
“刘大人,请听我一言……”
轰隆——
雷鸣电闪,飞光如白幕一般,将堤坝上的所有人洗了个透彻。
此刻的洛河,浪花已经高出堤坝顶端两人多高了。堤坝顶上再也不能站人,每一个站在上面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被水浪拍下去。
秦长荣正在冒死抢修近岸一处沙环。那是水压太高时,堤坝下层河底渗水的表现。冲进地下深处的水,会在远处的干岸上冒出来,在地上积累成一个沙环。他带着人,将沙环挖成一口井,加固井壁,以卸去地下水水流压力,防止缺口扩大,影响堤坝地基。
远处,观察手的声音遥遥喊起来:
“不好了!又有地方漏了!!”
这已经是第三个漏洞了!
秦长荣死死地咬着牙。长时间的劳动使他肩膀发抖,浑身极度酸痛。
浑身湿透的军士道:“秦统领,怎么办?!”
秦长荣说:“郁校尉会处理。我们干我们的。”
军士:“可是……咱们究竟能行吗?这样的水浪,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不觉间,周围所有人都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向这边看来。人人脸上都有忐忑。
众所周知,秦家四世将门,长子秦长卿十二岁从军北征,屡立战功,而立之年直领禁军,和当今圣上感情甚笃,为一段君臣佳话。在邪祟末日降临之后,秦长卿一手收编重组了洛阳附近军队。他威望极高,雷厉风行,很快把所有人压得服服帖帖,为洛阳而战。实乃千古将星。
而秦家次子秦长荣,从来都是不如兄长的。
他自小反应慢,只知道专心做事。无论多么勤学苦练,也赶不上兄长。他日日跟在兄长身后,唯兄长马首是瞻。性格也优柔寡断,过分和善。战功没有几个,晋升全靠长辈提携。兄长重伤身退,他也压不住场面。秦长荣统领的禁军逼得来援的梁绛都抱怨连连。人人都说秦长荣是个废物世家子,不是当将军的料子。
正如此刻。如果是秦长卿在此处,军士根本不敢有二言。秦长荣却被大家团团围住了。
秦长荣唯一的优点,就是认真。
认真,仔细,谨慎。别人说一句话,他能记一辈子。圣上曾经下调他到都水监历练,不过是看在他长兄的份上,帮他积累功绩,时候到了便调回来升任。秦长卿却干得无比认真,将老都水使者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倒背如流。
直到天下剧变,两位都水使者年事已高,都没有挺过来。而今天穹危急,是秦长荣站出来,作为禁军、劳役与都水监的中转站,统领整个治水工作。
就连治水工作,他都很难说服所有人。
情况危急,但是秦长荣不恼。他一抹脸,抬头认真道:“当然有问题。水浪愈大,越要担心。漏洞处理不及时,坝体结构被破坏,随时有可能发展成塌陷,进而溃堤。”
军士面色复杂:“这……”
秦长荣指着近处他们补好的漏洞:“来看。这一处有就可能溃堤,那一处也有可能。若我们刚刚导漏慢一点,现在堤坝已经溃了。”
军士本来是想要个主心骨,却听到了比自己还丧的回答,简直面如土色了,反而下意识地辩驳起来:“可是…可是也不一定……”
秦长荣点点头:“对。因为我们把它堵上了。”
军士愣住。
秦长荣说:“我不诓你。谁也没办法保证我们一定能赢。我们知道危险在哪,然后针
对性地解决它们。有漏洞就补漏洞,有缺口就填缺口。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解决一个危险,洛阳就能安全一点。”
“现在让你躺着等死,你甘心吗?不甘心就别想太多。”秦长荣低头继续铲土,“专心做事。”
“我们是普通人。英雄豪杰有英雄豪杰的战场,我们有我们的。”
不过是尽己所能,专心做事。
没有热血的山呼海啸,秦长荣弯腰补堤的身影就像是一根定海针,牢牢地钉在每个工兵的心里。他们一个接一个回到岗位上,手中一铲铲继续下土。
一场可能致命的炸营,就这样消没在了无声无息间。
越来越多的漏洞开始出现。
出现一个,就补一个。郁青自己一个人已经不够了。他和他的摸金校尉们沉在水里,又征招了许多水性好的渔民,一群人像白条一样翻滚,疲于奔命。在暴雨中潜水比想象的更加耗费体力,不少人都被水浪卷走,潜下去就再也没上来过。
越来越多的溢水开始漫出江岸。
风雨太大,几乎能把人掀翻。秦长荣指挥着每一个溢水处的处理。或填或挖,均有节度。经常有劳夫和军士力竭,一个不稳摔倒在路边,被大家搭把手抬下去,放到避雨处待着,醒了继续干。所有人都咬着牙,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场面越来越凶险。
周围城墙之上,弓兵们坚守岗位,一轮轮齐射,阻拦靠近的所有邪祟,为身后的兄弟们开辟安全的空间。后勤则由昆仑广场的裂缝承包,热水羹汤顿顿涌来。周乾归站在风雨中,帝王华盖风雨不动安如山,在暴雨中散发着淡淡的玄金之光。
到最后,秦长荣甚至不得不放弃一些漏洞,只去补最要紧的,努力试图将堤坝的塌损控制在预计的范围内。
堤坝越来越千疮百孔,可是如同奇迹一般,没有一个人再萌生一点退意。
只是,所有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压着一个事实:
他们正在做的,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终于。终于。
郁青补完第四个漏洞,爬上堤坝,再也没有力气潜下去。他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再往水里浸,就没有半分活路了。
有一个漏洞,附近水流实在太急,他们试了三四次,都没能成功。
人力所不能及之处,要出大事了。
近岸水流湍急处,一股隆隆声隐隐传来。地面开始震动。
秦长荣浑身打了个激灵。他拼命地直起身子,不顾自己还在危险之地,大吼着向前走,要求河道中的所有人撤离,声音却淹没在狂风暴雨中,没几个人听见。
伴随着一声巨响,土石崩碎,一股黄浊的巨浪喷涌而出。
洛阳河堤,塌陷了一个宽大的缺口。
第107章 暴雨-活路
洛河溃堤了!
这一个缺口来的意料之中,又猝不及防。身在堤坝后面的秦长荣等人根本没来得及撤走,就看得洪水滔天,遮天蔽日的涌过来,赫然溃到了眼前。
完了!
秦长荣脑袋里的这根弦猛地一弹。
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画面。平常的晴朗的午后,平常的阳光,窗棂旁放着的蝴蝶兰花,在阳光下微微晃动着叶子。他自小无趣,不通文墨,武艺也稀松平常,唯独喜欢侍弄侍弄花草。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株。
可惜了,见不到来年它开了。
哗——
滔天的水猛地砸在他身上,将秦长荣整个人拍倒在地上。终日劳作的右膝狠狠磕在一处石头上,钻心的疼了一秒,立马没了知觉。
旁边的军士赶忙上来扶他。几人在暴雨中抱成一团。
“快走,秦小将军,快走!”
那来救他的军士,赫然就是刚才质疑他的那个。
来不及了!秦长荣紧紧抓着军士的衣袖,等待着冰冷的水浸没头颅的那一刻。
但是,没有没过人几尺高的深水,也没有人被卷走。
水浪才到人腰左右,水流固然湍急,但是对于一场泛滥的洪涝来说,这漫水简直是超乎想象的慢。以至于他们甚至还可以爬起来,后面的人也有撤离时间。
“噗!咳咳……咳咳咳……怎么,怎么回……”
秦长荣吐出一口布满污泥的水,眼睛被刺得生疼。右膝以下全无知觉,站都站不起来。跪坐在波荡的水中,努力地睁开眼,去看那溃堤的口子。
晦暗的风雨中,远处传来淡淡金光。
洛河堤确实溃了,土石被暴雨冲垮,露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残破断面。但是,在溃堤的口子那里,有一群什么东西蠕动着,团成一团,堵住了那个缺口。在滔天的大水面前,那些东西渺小又细碎,时不时有个体被卷走,每一秒钟都濒临崩溃。但最终,它们还是没有溃散,聚成一堆,在暴风雨中艰难地稳定下来了。
什么堵住了溃口?事至如今,他们还有什么东西能用来堵水?
秦长荣瞪大眼睛,拼命想要看清那东西的真面目。
终于,他看清了。
——那是人。
是一个个,身上系着长绳,绑着牛皮袋的……人。
他们手挽着手,身贴着身,紧紧地靠在一起,一群人围成一团,脚下死死地扎进剩余的土质里。滔天的水浪泼在他们身上,激流冲荡,把他们打的漂浮不定。却终究……被拦在了他们身前。
在他们浸透冷水的身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刺破长夜般晦暗的风雨。
最危险的堤岸上,帝王华盖依旧竖立在风雨里,至死不退。
【众生志】!
万乘之龙,四海齐心,众生德泽。
当有着同样愿望的人数达到300以上时,信念经天子之躯凝聚,可以开启[众生志]。
[众生志]开启时,群体所有为达成共同目标而做的活动,均可以获得七成的额外效率增益。
风雨的彼端,隐隐传来声嘶力竭的惨叫和呼号。
在那之中,秦长荣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盈满了他的眼眶,和风雨江河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秦长卿被人架着涉水往外走,颤抖起来,声音已经变得哽咽:“兄长……”
轰隆——
雷电照亮洛河水中的人墙。
洪流澎湃翻滚,劈头盖脸地冲过每个人的身体。
秦长卿就在缺口中央。千金之子,禁军统领,当缺口需要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跳进河里的。
在他的身后,一队一队的洛阳禁卫军抱着沙袋,泥牛入海一般坠入滚滚长河。
“洛阳禁卫军听令!”秦长卿吼道,“手抱紧,核心收,运功,撑住!!不论如何,不可放开同袍的手!!”
“是!”
他的身后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要堵住堤口,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办到的。成百上千,乃至上万的军士,身上系着长绳,举身奔赴洛河。他们挣扎着,嘶吼着,抱在一起,组成了一层一层的人墙。军士们摩肩接踵,死死地勾着彼此的臂膀,生生地抗向了这铺天盖日的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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