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绫扭转着茶碗,腕上的翡翠镯子碰上紫砂壶,声音清脆悦耳,“谢谢安总今天能亲自来。”
安霁月接过茶却喝不下去,动了动嘴唇,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内心却已经哭笑不得,直到今日她才悟到朱绫主动送花茶给陆烨的用意,她假作淡定地喝了口茶汤,默默心疼起和自己一起嗑错了cp的广大吃瓜群众。越辉见大家谈得尽兴,便尽职尽责地推动起拟定意向书的事宜。正事聊完,朱绫似乎看透了对面的心不在焉,忍不住调笑。
“安导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又得劳累你们拆cp、改剧本了?要我说也不用那么麻烦,换嘉宾也可以的,我愿意让贤给您。”
安霁月被看破心事,登时大窘,越辉一头雾水:“朱老板,您说的是什么cp?”
“‘露珠’cp,《末日恋人》把我和陆烨凑出来的一对cp。”
陆烨陆烨陆烨,今天都没见过这个人,却听了好几遍这个名字。有点炸毛的安导勉强维持着僵硬的笑脸,这时朱绫的助理刚好进来,“朱总,陆经理来了。他说自己拜访得突然,不打扰您谈事情,在接待室等就可以。”
背后真的不能说人。朱绫表情玩味,并没有回答助理,安霁月认命地两眼一闭。越辉心明眼亮,适时救场,“朱总既然还有客人,我们就先回了。今天聊得很愉快,之后继续联系。”
越辉在耳边比了个电话的手势晃了晃,顺势拉起自家不成器的安总,牙缝里挤出教小孩儿懂礼貌的话:“霁月,别愣着了,快和朱总道别。”
“……朱老板再会!”气场全失的安霁月飞快地撂下这句话,急慌慌地跟着越辉出门。
还好还好,暴露真面目前把事情谈妥了。这是越辉最大的慰藉,因此甚至没有责备她,反倒望着她慌乱纠结的神情心生不忍。平生第一回,越辉没有唾弃她因为男人不争气的样子,而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叹气。
“妹妹,你当年就那么喜欢他?都过了这么久——”
“喜欢啊。”她失神地打断越辉,终于直面了自己与陆烨重逢后就盘旋不定的心情,安霁月接过话头,“都过了这么多年,好像还是很喜欢他。”
第9章
安霁月后来瞒了陆烨很多事,追溯到最初,就是她一直没告诉过陆烨,自己对他是一见钟情。
十八岁的陆烨坐在阶梯教室后排靠窗的座位,精致古朴的绛色窗棂外是一层爬墙虎,他的侧脸上有穿过藤蔓点点斑驳的晨光。他垂着眸,抿着唇,神色淡然出尘,清爽素净的休闲衬衫柔软而平整,与整间教室的场域格格不入。半边身子在室内聚精会神,另外半边却仿佛已经游离了早课倦懒的氛围。角落的位置最不起眼,可他偏偏被点到名,吸引了所有人目光,于是随性地挥了挥胳膊,而后很快又埋头专注起自己手上的事情。
安霁月是目光中的一束,却并没有淹没在人群中,因为有那么一瞬间,她确信那个男生的视线和自己精准地对接上。她带着丝毫没有伪装过的坦然好奇打量,却被对方深邃的瞳光全数承接下,她觉得胸口一窒,像是被短暂地夺走了呼吸。
该怎么形容那一刹那的感觉呢?就像是她原本挤在人潮中饶有兴趣地欣赏一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完美雕塑,突然间,这尊雕塑活了过来,越过所有攒动的人头,单只朝她眨了眨眼。她比其他人慢了几秒才扭回头,准确地说,是被教授的点名给拽了回来,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接下了课代表的差事。等她重新坐下,又收到一个好友邀请。
所以刚刚不是错觉吧,安霁月据此确认了那真实发生过的半秒对视。随后的投资学课堂上又搞起模拟盘大赛,她心不在焉地换手,心里惦记着缓存了一半的综艺节目。教室里一片唉声叹气,但她的持仓却在最后半个“交易日”不小心全线翻红,和一个刚刚熟悉的名字齐齐挂在榜首。
投资学的授课老师是位大胡子教授,正欢欣鼓舞地叫着他们的名字:“安霁月,陆烨,最后放出的市场消息为什么没有蒙蔽住你们?来和大家分享一下经验!”
收盘前的资讯栏悄咪咪地挂出几则利空消息,满屋子嗅到气息的“交易者”开始抛售,价格很快折半腰斩。之前收益率垫底的安霁月趁势抄底杀入,紧接着,价格在最后十分钟开始拉升,大起大落的k线像过山车,最终稳稳落在了涨停的位置。
“倒也没什么经验可谈……”安霁月难为情地站起来,在一众羡慕的眼神中挠了挠头,她其实根本没看到那几则烟雾弹消息,只好拿一些套话夸夸其谈,“这几家标的集中在新兴产业,当时已经严重被低估了。交易市场可能看中短线,但投资应该是长期主义的事,自然要买在无人问津时。”
大胡子教授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格外期待的目光转向另一边。安霁月见目标转移,松了一口气。
坐下来的时候她恰好又撞进陆烨的眼神,他似乎已经专注地看了她很久,听得无比认真。轮到他发言时,他站起身想了很久,良久沉默的最后只缓缓地说出一句:
“我做不到经济学中的理性人。”
教室雅雀无声,台前的教授却意外地带头鼓起掌来。和安霁月的抄底不同,陆烨早前便持有这几只标的,也看到了那几条不利资讯,但他始终都没有割肉跑路,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安霁月愣愣地听着这句似乎在挑战经济学基本假设的宣言,周围的一片唏嘘中夹杂着“原来只是误打误撞”、“啧,运气真好”的声音。她心里忽然为这个坚守到底的男同学生出几分不平,忍不住对着窃窃私语的方向怒目而视。
她心一横,低头通过了挂起的好友请求,反反复复地点开那个有些清俊疏冷的头像。都说金融专业会培养出一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可她坚信这个人一定不会是。
——
“先到这里吧。”坐在中央主位的张导眉头挤成一团,示意暂停,会议室里一时沉默。屏幕上定格的一帧是坐在泳池边的陆烨,他摘掉了泳帽泳镜,湿发滴着水珠,浴巾在胸前遮得并不严实,若隐若现的线条在锐化了的镜头里更加引人遐想。
素材内审环节往往是最热闹的时候,导演组和编剧组拿着显微镜从几个小时的原片里挖出角度清奇的故事线和糖点,每一次刚喊暂停就能讨论得热火朝天。但今天这块骨头不太好啃,所有人默契地低头不语,等着领导定调。
“小安,你跟的游泳池,你来说。”
倒了大霉了。安霁月心虚地从投屏上收回目光,她也不是第一天混圈,自然知道这一段素材埋着多少雷点,也多少听懂了张导的语气。她硬着头皮强行开口圆着故事线:“3号男嘉宾和2号女嘉宾都比较有性格,得知只有自己进行这个项目也不愿反悔,这也是之前cp感的来源,我们可以往‘爱一个人之前要先热爱独立的自己’这个方向去剪辑……”
“我们这是恋综,都拍成独角戏还有什么情绪价值?”负责女嘉宾组的武导打断她,质问道,“如果小安当时能引导成3号男嘉宾得知结果后主动反悔,然后奔赴2号女嘉宾身边,这一段绝对会是亮点!”
安霁月心里的火腾得窜起,朝她发难的武导负责拍摄的是朱绫独自栽花的部分,同样属于单人镜头。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忽然反踩是什么意思?她的忿忿直接写在脸上,刚准备回呛,却被张导率先压了回去。
“唐编,你怎么看?”
开会时的唐编难得正经,发言前颇为严肃地清了清嗓子。他完全略过刚刚颇具火药味的攻击,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作为恋综,我们《末日恋人》的特点就是真实。大家想想,工作五天后难得一个周末的下午,你本来安排去健身,而你的暧昧对象却偏想在同一时间去看电影,如果你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去迁就对方,这场约会还能快乐吗?如果我们强行劝两人组队,观众是会为这种生拉硬拽的工业糖精买账,还是会觉得‘谈个恋爱都这么累’?”
感同身受的打工人们纷纷点头赞同,连眉头紧锁的张导神情也缓和了不少,示意让他继续说。
“当然,恋综肯定要考虑综艺效果,如果一直是‘你干你想干的,我干我想干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那这恋爱也没什么必要谈了。最好的方式是,让他们在进行完自己的项目后,再一起做点什么,既立住人设,又能有互动。这样的cp会有非常高级的反差感,分开时的两人都有自我追求,在一起时又能打破外在滤镜发糖,比强拉硬拽要好嗑得多!”
张导思考片刻,当即拍板:“那就给他们加一场拍摄。另外,单人部分就按安导的思路剪辑。安导、武导,你们和两位嘉宾沟通一下,周内找个时间补拍一场。”
一向叫自己“小安”的张导忽然变了称呼,安霁月听出了对自己的维护,感激的同时也算小小出了口恶气,于是干脆利落地答应:“好,我马上去办。”
她答应得痛快,但能不能成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光是“联系陆烨”这一步,就已经让她望而却步。安霁月派出徐牧打头阵,自己一头扎进办公室改台本过样片,直到傍晚时分才忐忑万分地探出半个身子。
“怎么样?成了么?”
徐牧转过身,送上一张垂头丧气的脸:“好像没成。”
“什么叫好像没成?”
“打了2次电话,3号男嘉宾都客客气气地接了。但一谈到补拍的具体事项,他就不明确拒绝,也不明确配合,只回一句模棱两可的‘我已经离开p城了’。”
陆烨离开p城了?他走了?安霁月有几秒钟的失神,仿佛心里也少了点什么一样。徐牧的话很快将她拽了回来:
“安导,隔壁组的武导已经搞定2号女嘉宾了,我们今天肯定得给个答复……”
安霁月咬了咬牙,朝徐牧伸出手,“电话给我,我来打。”
徐牧尴尬地晃晃手机,“没电关机了。”
被逼上绝路的安导原地做了两个深呼吸,大义凛然地走回办公室。她轻轻关上门,找出嘉宾联系表,在手机上一字一顿地输入号码。拇指悬在空中犹豫片刻,终于按下拨号键。
她闭上眼睛,眼前迎来一片虚无,耳边的拨号声无比清晰地震荡回响。
嘟——
“我真的很忙。别再打给我了,我也不会再打扰你。”
嘟——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哪怕是世界末日,我都不需要你的帮助,你听明白了吗?”
嘟——
“安霁月,祝你的往后永远繁花似锦。别担心我,我在地狱里也能活。”
安霁月气喘吁吁,额前冒出细密的冷汗,在电话终于接通的瞬间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喂?”她紧紧抓着椅背,听见自己的尾音颤颤巍巍。
“喂,霁月。”
第10章
“喂,霁月。”
p城刚刚还是华灯初上,此刻却像被电流击穿一样,由近及远地骤然亮起大片的霓虹。遥远的湾区公园长廊蜿蜒盘曲,被灯带勾勒出五彩斑斓的轮廓,潮水趁着夜色来势汹汹,晒透一下午的浅滩迅速被重新淹没。若是有哪个肆意撒欢跑野了的猫猫狗狗,没来得及上岸就被猝不及防地冲走了怎么办?安霁月思绪飘飞地想,它们是不是也会拼命挣扎,就像自己当年那样,抓着一根稻草便死死不愿撒手。
又或者和自己此时一样,立时举手投降,任由夜潮冲刷扭转也不反抗,就此跟着命运浮沉?
安霁月无声无息地等待着对面宣判。刚刚不到十秒的呼叫声里,她已经温习过最差的结果。
“我一直在等你电话,等了很久。”
对面飘渺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而清晰,似乎是进入了一个安静狭窄的环境。安霁月在他看不见的电话这边机械地点了点头,在徐牧转述他不明确的态度时,她便已经猜到了陆烨是要她亲自来请。她来了,所以呢?
“你同意吗?”她尽全力排除掉所有感情,晦涩的声线不带一丝语调,“一天就可以。如果快的话,我尽量控制在半天。”
唔。他的叹息声轻到几乎听不见,却好像耗尽了全身气力。陆烨半倚在隔音电话亭冰凉的墙上,一前一后的长腿被裹在修身的西裤里。他低头盯着自己皮鞋鞋尖的一点几乎察觉不到的褶皱,并不急着回答。
“让我和朱绫补一场约会,这是你的主意么?”
“什么?”
“是安大导演的主意么?”陆烨沙哑的声音里夹杂着轻柔的嘲讽,光滑锃亮的玻璃门上倒映着他越来越僵硬的下颌线,“是你亲手写的台本吗?”
“不是我的主意。”安霁月魂不守舍地老实答道,“不过,如果你同意,我会参与台本编排。”
“我知道占用工作日可能违背了你的处事原则,有什么其他要求你可以提——”
嗯。他打断了她,不再低头望着皮鞋,而是仰头完全靠在墙上,再次意味不明地叹息。陆烨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松了松领带,一小时前在机构销售经理面前大杀四方的男人此刻毫无反抗之力地败下阵来。
“我同意。但外拍地点要在平江。”
——
平江是新旧交织的一座城。老城区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山明水秀的气息,岸头随风招摇的栀子,晨光里荡漾的碧水,平和温婉地在时光里兜转流淌。而工业区的机器却不眠不休地运转,它们毫不疲惫,欣欣向荣,日夜交替地追逐着分分秒秒。
“安导,等录制结束,我带您好好转转吧?”徐牧殷勤又体贴地问。
安霁月正翻来覆去地研究平江老城区的旅游宣传册,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摆摆手拒绝。
“你难得能回家一趟,录制完就赶紧回去陪陪家里人。”她知道徐牧就是平江人,这次也是特意安排他和自己一起来,“平江我之前来过的,我自己转就行。”
“您来过啊?那这些园林就不用再去了,看一遍就够。”
可我还一遍都没看过呢。安霁月面上附和地点头,心里却叹了口气。上次来平江已经是六年前,那时她日日都要被囚在工业区的某个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做报表、写材料,为一个问询函里的数字就得焦头烂额忙上一周。她计划过要去茶馆里悠悠慢慢地坐半晌,计划过要去听一场吴侬软语的评弹,计划过挑上几身婀娜的旗袍再插上花簪,沿着江边一直走到夕阳殆尽最后兴尽乘舟而返。
后来她一件都没有做到。而她当年计划中同行的那个人,今时今日却偏偏要选这里,和另一个人完成一切。
安霁月不远不近地跟在前方的一对璧人身后,静静观察着平板上实时传回的第三方拍摄视角。节目组的其他人都在忙着准备周末聚会的大拍摄,这次外拍轻装简从,只有她、徐牧、唐编、商务小周和两个经验丰富的摄影师。她准备了一个自拍视角,摄影师则在一旁跟拍。开拍前,她颇有自知之明地将自拍视角的实时监控交给徐牧,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镜头。
朱绫今日仍旧是一朵人间富贵花,丁香色的波浪裙摆直到脚踝,上身罩了件宽大的薄纱披肩,在腰间挽了个随意的结。她戴了遮阳的茶色墨镜,棕红的唇角微微勾出恰到好处的迷人弧度。她身边的陆烨则一改往日西装革履的风格,插肩白衬衫配浅色牛仔裤,脚上踩了双舒适的低帮运动鞋,休闲又学生气的一身打扮原本与朱绫并不算搭,却被他镇定从容的气场压住。他们先是对着自拍镜头轻松地打了个招呼,而后默契地相视一笑,算是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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