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说那个丫头,我是说才刚那个小女娃娃,就刚从这舱里跑出去那个,看着伶伶俐俐的,好像我——”
说到此节,他咽住了口,笑盈盈朝窗前走去,月色是魅蓝的,照在她面上,有一种寂寞魅惑的意味。
“原来你说那个小丫头啊,”月微低头一笑,随口扯谎,“那是船夫家的外甥女,今日上船来瞧舅舅舅妈,我看她生得可爱,让她在这屋里玩了一会。你说像你什么?”
他一样满口虚言,“像我兄弟家的孩子。”
“你兄弟家的孩子?”月微仰着面孔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怎么你兄弟都成家有孩子了,你做哥哥的却还没成亲?”
他把手揽去她后腰上,“我这些年只顾着忙生意,亲事就耽搁了。”
月微歪头一笑,“我看耽搁得倒好,不然我们就不成了。你打算几时带我去拜见你的父母?我到了好几日了,在这船上怪闷的。”
他只管把温柔的笑意挂在脸上,心里却登觉慌张。原想着只要卢氏肯答应,月微单纯和善,又对他百依百顺,只要他多哄她一哄,未尝不能哄得她屈身给他做小,何况木已成舟,她已是他的人了。
谁知先在卢氏那里触了霉头,昨日才稍微透点风给她,她便雷嗔电怒道:“你想都不要想!要不是靠我娘家支持,你能有今日?这才发迹多少年啊,你就想学人讨小老婆了,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就没这道理!别人家怎么样我管不着,在我这里,没门!”
他眼下在生意场上还得靠她娘家拉扯,因此不敢强争,只得把话咽住不提。可又舍不得这头的温柔乡,只得先想法子稳住月微,“我父亲恰好这几日到常州去做一桩生意去了,我和我母亲提了,她说等父亲回来做主。我又不好说你此刻就在泰兴,免得有损你的脸面,我想着,还是先找处房子给你安顿下来,到时候你就说你是住在亲戚家里,这样大家的面上都过得去,你看呢?”
月微看出他撒谎的痕迹,却心道来都来了,也没什么回头路可走,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无论如何,她都是跟定了他。因此很是体谅地点点头,“我人都给了你了,自然凡事凭你做主,只要你不是存心哄我就好。”
她是揣着将错就错的念头,即便有点疑心不对,也没别路可走,一个嫁过两回的寡妇带着个女儿,再要嫁个这样体面的郎君,简直难如登天,遇到这么个有相貌有家底的青年才俊,还计较什么做大做小呢?
而他则是怀着另一种惴惴的心情,想着在这绵绵的爱里多沉溺一天算一天。
后来没几日终于给卢氏发现确实有这么个人,当即目眦尽裂,可巧他正有笔生意要求到她娘家去,她便借机胁迫,叮咣一声,将一把匕首丢在他面前。那匕首的寒噤噤的面亮得像镜子,他的懦弱恐惧在上头一晃而过,抬起头头,又是卢氏恶劣凶横的笑脸。
这些年来,他想到那张笑脸便厌恶得要从心里呕出来,但还不得不维持着夫妻间的体面,大概她自己想起来也后怕,懊悔,所以竭力补偿他,给他讨了三姨娘,又是四姨娘——她对他宽纵了许多。
但于事无补,种种缘故,他还是恨她。这次回到泰兴却久不露面的缘故中,还有个隐秘的因由,只盼着西屏能了结掉卢氏的性命。可偏偏等了这么久也等不到卢氏死,西屏好像是故意不要成全他,故意戏弄他似的,只将他在意的儿女一个个都除掉。
他突然觉得孤独,想到余生要守着一堆花不完的钱财与卢氏长久相对,无论她是清醒还是疯着,他都终身逃不脱在她的阴影之下。这孤独的人生,连他也不能例外,年轻的时候需要爱人,老了就需要儿女,不然真是奋斗终身,也只不过是给人家做了狗。
他隐隐咬动腮角,立起身向窗前走了两步,“我想,袖蕊大概是给二奶奶掳走了。”
周大人眼皮一跳,大有这可能!不禁端坐起来,立刻又疑惑,“那二奶奶又是给谁掳走的?”
他思来想去,只想曹善朗,“难道是曹四?他到泰兴来是为保住他们曹家的田地,偏偏那姚时修紧追着不放,非但风波未平,自己还惹了一身骚,掳去二奶奶,好和她的外甥谈生意。”
周大人在背后瞅他一眼,心道曹四那一身骚气还不是给他算计的,大家本来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欺人年轻,唆使人动手灭了汪鸣的口。果然就是在一条船上坐着,也是人心隔肚皮,这时候,自己可得少沾些血腥,能混一日算一日,好在这些杀人放火的事他没动手,他不过贪点钱财。
他端着茶盅,扭动两下这副老骨头,嘶了口气,“可姚时修此刻被我关在监房,曹四怕他什么?”
姜辛斜睇他一眼,“这不过是暂时的,曹四杀死汪鸣的伎俩,已经给那姚时修看出些端倪来了,他还有个做扬州府台的爹,想必老姚大人此刻正在朝廷里和曹大学士打擂台呢,谁输谁赢说不定,曹四必然要想着防患于未然。”
周大人一张老脸挤满了褶子,不由得烦躁起身,踱了几步,“他想拿潘西屏与姚时修谈条件,要是姚时修不答应怎么办?这不是等于将把柄送给那姚时修嘛!他到底是长的个什么脑子?!”
曹善朗未必那么笨,他即便要做这笔生意,也不会自己出头,那谁代他开这个口?姜辛背着身沉默一阵,又扭头看一眼周大人,说到底,其实他们俩也都不过都是曹家的喽啰,看来不是自己,就是他了。
他转回去,向着窗外的日暮凄然地微笑起来。
日暮沉下去,就有小厮掌上灯来,那身影一错过去,便露出曹善朗幽昧的笑脸。他坐在书案后头,搁住了笔,朝纸上吹了吹,提起两张信纸来对着灯比照。
那小厮凑近了一看,连连点头,“像!还亏得姜辛和咱们家一向有书信往来,不然四爷哪里仿他的笔迹去?可那姚时修聪明过人,就怕一时瞒了过去,将来也会给他看出门道来。”
“将来?”曹善朗斜眼睇他,翛然鄙薄地起身,“将来就是死无对证了。姓姜的这老小子,赚了些钱,就忘了自己的斤两了,敢糊弄得四爷我着了他一回道,我可不能不报这个仇。来,把信装好,一会想法子送去监房给那姚时修。”
他自踅出案,向着窗上的月亮伸了个懒腰,“潘姑娘吃晚饭了么?”
那小厮一面收拾书案一面答应,“吃了,这位姑娘真是厉害,又不哭又不闹,就跟在她自己家里似的。”
曹善朗笑着回头,隔了须臾,自己点点头,“自然了,她知道会有人来救她,自然不怕。”
小厮在后头窥着他,不由得走上前来,“四爷,您说要带她回京,到底是真是假?”
这一刻也问懵了曹善朗,他原来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本来只是前脚察觉西屏暗中绑了姜袖蕊,后脚突发奇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利用她设个局中局,好叫姜辛主动投身局里来,只要姜辛一死,只管推到他身上去,至于那些田地,也可将他姜家的家财赔还于民,如此万事了结。
可现下说不准,似乎真有点对她动了心思。横竖要不了多久,姜家彻底家破人亡,她必然流离失所,倒还真能带她回京。他骗她的话,竟然自己也听进心里去了,有这么个聪明的美人在身边,胜过豢养一班没出息的相公,将来做什么事不能成?
他贪婪地笑着,朝那小厮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听这些事做什么,快去办交代给你的事。”
第103章 她习惯了没有家。
夜间南台正在监房那硬石床上躺得腰酸背痛, 值夜的狱卒拿了封信进来,说是指名给他的。指名自是指时修之名,他坐起来, 捂住口鼻假装咳嗽,咳得嗓音嘶哑,好叫人辨别不出真假。
监房内灯烛昏昏, 那狱卒听声音虽有些不对, 却只当他是病了,递上信去询问:“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给大人瞧瞧?”
“老毛病了, 不妨事, 何况早上吃过姜仵作带来的药。”南台侧着身低着脸, 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接了信, “是谁送来的?”
“大门上值守的人接的,说是不认得, 丢下信就跑了。”
南台摆摆手, 趁他出去后, 才将信对着桌上细长的红烛打开。信上没有落款, 只写着:汪鸣之案了结,西屏即可归家。
他胸口一震,这才知道西屏原来失踪了, 怪道时修一定要与他换了衣裳出去!他一时急躁不安,忙叫来狱卒, “你去把臧班头给我叫来。”
那狱卒一看天色,谁知道今夜该不该臧志和当差, 只好去值房内打听,不多时来回, 臧志和下晌带着众多兄弟去搜查锦玉关去了,此刻还未归。南台只得在监房坐等,横竖睡不着,心如油煎,煎到天有鱼肚,才听见臧志和回衙。
好容易听见臧志和的声音,南台不及他进门,便忙走去抓住阑干,急眼望着着他,“二嫂找到了没有?”
臧志和一行回头瞅,一行将他摁回床上,“你怕人认不出你来怎的?要是给人发现了,大人还怎么在外头找姨太太?你快躺好!”
说着拉了被子罩住南台半张脸,南台又急得探起头来,“到底有二嫂的消息没有?!”
又给臧志和一手摁下去,“快了快了,你别急,大人比你还急呢。”话间叹了口气,“我昨晚上带人把锦玉关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姨太太的踪迹,大人和我兵分两头,去跟踪周大人去了,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发现。”
“二嫂失踪和周大人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周大人为汪鸣的案子劫了二嫂?”南台猛地坐起来。
“你睡下去!”
“哎呀没人过来!况且黑灯瞎火的,谁看得请?我心里有数!”
那桌上的蜡烛早烧完了,只天窗上透进来点白光,半昏半昧什么也看不清。臧志和只得罢休,叹道:“大人怀疑姨太太是给你大伯绑走了,你大伯和姨太太有大仇,这时候是你大伯想杀姨太太灭口,姨太太也想要你大伯的命,狭路相逢,姨太太弱质女流,如何能敌?”
姜家接二连三死人,多半是和西屏相干,所以姜辛恨她是理所应当,可西屏到底与姜家有何仇怨南台却从未问过。
亏得臧志和知道得差不多,一气都说给他听,说到最尾,又是一叹,“大人现在既怕姜辛死在姨太太手里,又怕姜辛对姨太太不利。”
南台振荡良久,半日才开口,“大伯一时半刻大约不会杀二嫂,他挟持走二嫂是另有目的。”
“你怎么知道?”
“我昨夜得了封信,”南台将信从枕头底下摸来递给他,“我认得这字迹,正是大伯的,你去交给大人。”
臧志和忙揣了信往衙门外头赶,在大门前碰见周大人下轿,也拉住他问昨日搜查锦玉关可有什么线索没有,他如实答复,周大人若有所思地摆摆手,独自进了衙内。
若是曹四绑了人,不藏在锦玉关,就只能是藏在他置办的那处房子里。要真按姜辛所说,曹四绑了人是用来要挟姚时修就此罢手结案,倒于他自己也有好处,就是不知道曹四是打着谁的名义去胁迫姚时修?
周大人反剪着两条胳膊在内堂转来转去思忖,自己虽官低人微,对曹家来说不足挂齿,可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姜辛虽富甲一方,可真论斤两,头上没有乌纱压身,能重几何?况且山西那头的冶铁场已经开起来了,姜家出的本钱,丁家凭经验出力气,曹大人行方便,按说将来盈利分成,自然姜家占去大半。可此时姜辛若有一死呢?姜家后继无人,他的那一份,丁家自然是不敢争,会落在谁手里?显而易见了——
他埋头无声地笑起来,原来曹四还打着这个主意,这生意场上,还不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不涉足生意场中的事,在官场上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蚂蚁,赚得虽不多,关键时候却能保命,哼哼,未尝不是好处。
如此一想,放心许多,反正这黑锅轮不到他来背,我自逍遥吧。于是向门外要了碗茶,坐在椅上闲逸地混过半日光景,心笑姜辛此刻真是腹背受敌,自己的女儿找不到,儿媳妇的失踪却栽到了他头上,不知他在那云光客店能不能逍遥自在。
却说时修自昨日跟踪姜辛由周府到了着云光客店,也向店家要了间栈房,在房内蹲守一夜,也未见姜辛再有什么举动,连伙计进出他那间栈房也没什么异样,可见他并未将西屏藏在这客店之中,抑或掳走西屏的人并不是他?
这样苦守下去不是办法,时修只得先回庆丰街去,看看臧志和在锦玉关有没有查获到什么。
谁知甫进洞门,他娘与臧志和都急切迎来,“大人上哪去了?我等了您大半日了。”
“我找到了姜辛落脚的客店,在那头蹲了他一夜,可他并没有什么举动,我想要么人不是给他绑的,要么人给他藏到了别处。”时修进屋便忙着倒茶吃,众人又急切跟进来。
臧志和摸出信给他,“人一定是他掳走的,您看这信!这是昨晚有人送到监房去的,虽未署名,可姜三爷说这就是姜辛的字迹!他绑了人自然不会藏在客店中,人多眼杂的,一定藏在了一个幽僻之处!”
时修忙打开信看,姜辛的字迹他不认得,不过看内容倒的确像是姜辛的目的。他心里骤然松了口气,只要姜辛想跟他谈条件,一时半会就不会伤害西屏,就还有时机可周旋。
他只觉脑袋一昏,跌坐在椅上。顾儿忙上前来看他,眼睛里急出些泪花,“花猫,你要不要紧啊?你要不先去床上歇会,只要有得商量,你姨妈的命就算保住了,你不要急啊。”
他摇摇手,“我不困,不妨事。”
“那你饿不饿啊?”顾儿忙扭头吩咐四巧红药两个随便张罗些热饭来,时修听见了不耐烦,连连摆手说不吃,顾儿此刻又不敢教训他,只叹着气,眼圈不由得红了。
见她如此,时修只得勉强答应了,坐在椅上却半点胃口没有,只管看着那信出神。
臧志和见状,在旁边椅上坐下,够过脑袋来,“信上说要了结汪鸣一案,是不是要咱们将那鲍六定罪的意思?”
“除鲍六之外,还有更合适的替罪羊么?”时修没奈何地笑两下,又捡起那信纸。
“那大人是何意思?”
时修像没听见他说什么,陡然将额心皱紧须臾,噌地拔座起身,往东厢去了。不一时回到正屋,将一大一小两张纸摆在桌上,“你来瞧这三张纸。”
另两张纸一张是西屏当日在锦玉关抄的下房客人名单,一张是在汪鸣所住的栈房内找到的碎纸屑,臧志和细细摸着对比,三张纸却是一样的。
“这三张纸都是宣德贡!”
时修倏而一笑,“差点上了曹善朗的当,这信根本不是姜辛写的!我说呢,若是六姨在姜辛手上,他能将人藏在哪里。”
臧志和连声附和,“是了,曹善朗掳走姨太太,是想拿她和大人做这交易,可又怕大人不答应,反而坐实了他是凶手,所以便借用姜辛的名义,让大人以为汪鸣其实是姜辛所杀。”
有这可能,时修面上点头,心内却又想,姜辛和曹善朗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汪鸣到底是谁杀的不清楚,但他们之间除了汪鸣一案之外,还有诸多勾结,倘或自己不答应信上的条件,执意追查下去,并且拿住姜辛,难道曹善朗就不怕姜辛怀恨,反口将田地的事给供出来?这是滩浑水,谁都沾着脏,除非曹善朗还藏着别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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