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和她丈夫原是通州戏班里的花旦和琴师,二人因受不了班主压榨之苦,那年双双出逃,上了艘到泰兴的客船,便在那船上撞见了一位小姐带着两个仆从。
“她说她叫潘西屏,独住着一间舱房,我看她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都像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那天,我就和丈夫斗胆去敲她舱房的门,没曾想她倒真请我们进屋去唱了。”
两曲唱罢,西屏也不叫他们走,反问起他们夫妇的身世来,听说他们是戏班里逃出来的,便和雪芝笑着递了个眼色,又和和气气地问:“那你们此番到泰兴去做什么呢?”
孔嫂子抱着琵琶叹了口气,“还能做什么,无亲无故的,左不过卖艺混口饭吃罢了。好在我自幼学戏,唱念做打样样来得,只是年纪大了,到底不如年轻的时候。姑娘呢?我听姑娘口音,好像也不是泰兴人,去泰兴是去投亲还是访友?”
一时雪芝瀹了两盏茶来,关上了舱门,笑道:“我们姑娘是到泰兴县寻觅姻缘去的。”
“寻觅姻缘?”
“是啊,算命的说过,我们姑娘的良缘在泰兴县,可惜我们姑娘自幼没了父母,老爷太太虽然留下些钱财,却无人主张,耽搁了两年,实在耽搁不起了,只好听算命先生的话,到泰兴县去碰碰运气。”
孔嫂子细细看着西屏,笃定道:“凭小姐的相貌,一定能遇得到一门好亲事。”
西屏只腼腆一笑,还是雪芝来说:“遇到好人家不难,只是姑娘没有父母,许多事情又不好亲自和人说,就怕在议亲的时候吃亏。”
“这倒是,女孩家没有长辈做主,总是不便宜。”
西屏略带感伤地睃着他二人,,“今日遇见你们夫妇,倒叫我想起我的父母来了,大嫂和我娘倒有几分像,我一看就觉得亲切,所以才请你们进屋来唱,这也许就是天降缘分。我看,既然大家到泰兴去都没有亲友投靠,不如搭个伴,横竖到了那里也是要找房子住,不如就跟着我住,你们替我料理料理家务,等有媒人上门说亲的时候,你们充个长辈,免得我给媒人骗了。”
话音甫落,雪芝便假意瞪她一眼,“姑娘乱说,非亲非故的,怎么好住在一处?”
西屏仿佛会悟过来,吐了下舌,轻声嘟囔,“也是,大家不过是陌路人,我也真是个直肠子。”说着,冲他夫妇二人笑起来,“算了,我说笑的,大家有缘再见好了。”
言讫,雪芝拿了银锞子来给他二人,打发他们走了。孔嫂子拿了钱和丈夫回了下舱,两口子一商议,虽是陌路人,可人家是是个年轻富裕的小姐,他们两个是一穷二白的卖艺人,难道还怕上她的当?就是怕也该她一个无依无靠的美貌小姐怕他们这样三教九流跑江湖的才是!于是次日,又巴巴跑去上舱,腆着脸要与他们同路作伴。
第100章 六姨不见了!
“后来到了泰兴, 她买下了一所房子,我们夫妇就同她住在那房子里,她既不要我们的房钱, 也不要我们夫妇卖身为奴,连衣食住行都是她开销。起初我们还有些提心吊胆,后来她果然开始请媒人上门来议亲, 我们夫妇便假充她的父母帮她充门面, 可惜相看了许多人家都没成功。”
孔嫂子此刻说来还觉奇怪,“其实那些人家里也有好的, 只是她都不中意。我想, 以她的相貌挑剔些也是应当, 直到她和姜家搭上了话我才有些警惕起来,她莫不是就是专门奔着姜家来的?”
听说就有那种人, 专门借由婚事设套骗人家钱财,不过孔嫂子听顾儿说她与西屏是亲戚, 就没好问, 只咬断了余下的话, 笑着给她二人添茶。
顾儿追问:“那他们是如何与姜家搭上线的?”
“不到两个月, 西屏姑娘跟前的那位杜雪芝就到姜家对面租赁下一处房子,借着那门脸开了间小店卖吃食,姜家的下人常去吃, 一来二去,就听说了庆丰街上有位冯家小姐生得倾国倾城, 正在议亲。姜家太太本来不信,专门使人来瞧过, 就这样没多久,便托了个媒人上门来给他家二爷说亲。后来我们才知道, 姜家当时打发来相看的那位公子只不过是姜家的侄子,其实要说亲的二爷是个矮木桩子,相貌丑陋,怪道姜家那么有钱,却肯定下我们这门亲。”
“后来呢?”
“发现时已是他们成亲之后的事了,我看西屏姑娘并不怎样伤心,我就暗想,兴许她就是专门想嫁到姜家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家去享清福的,因此大家就没再理论。后来我们夫妇见亲事也做成了,不好意思再白吃白住在那房子里,便和西屏姑娘说要走,西屏姑娘还给了我们五十两银子。我和丈夫知道这门婚事做得蹊跷,怕姜家日后找麻烦,所以也没敢留在泰兴,往常州去了几年。”孔嫂子一气说完,仍是害怕,忐忑着问:“你们真不是来寻我们的不是的?”
顾儿与红药相看一眼,笑道:“放心吧,我们真是西屏姑娘的亲戚,我是她姐姐。”
“姐姐?”孔嫂子有些信不及,“从前西屏姑娘说,她没什么亲人呐。”
“我们是远亲,也是这两年才联络上的。”
“那西屏姑娘如今怎么样?还是在姜家做二奶奶么?”
顾儿点点头,“今日之事,请大嫂再不要对别人提起,从前的事也不许再说。”
言讫又搁下十两银子,并红药告辞出来。外头仍旧阴雨绵绵,街上变得冷清,有种残年岁暮的光景。顾儿心里郁塞得厉害,及至监房内,脸上还是惨然淹淡的神色。
监房中光线更暗,所以点着灯,昏黄的光混着天窗投进来的一片阴白。母子两个像在残冬腊月间,还在从前穷时住的房子里说话,哈得出气来,每说一节,间隔中似乎阗着一种凄冷,身上总是不够暖和。
沉默好一阵,顾儿抬头窥时修的脸色,发现他眼眶红了,知子莫若母,他知道她是为西屏,她心里止不住去想,不如就成全了他们?
不过这时候说这些都是多余,西屏到底与姜家有杀母之仇,姜辛不死,她一定不会轻易甘休,说不定她这十几年都只为这个目的而活,所以情愿为此搭上她的终身和性命。
她重重叹出口气,时修听见,抬头看她,眼睛里遍布着红色的恨意,顾不上什么王法公理,一心只顾替西屏开脱,“她是没办法,她死里逃生,十几年间也没人替她主持公道!”
顾儿忙点头附和,“我知道,我知道——可眼下若真放任她下去,她就完了,咱们得想办法叫她悬崖勒马。”
时修连眨着眼睛,慌乱间四下里望着,“当午之急是要查清汪鸣的案子,才能顺势扯出那些旧案,将姜辛,曹家,周大人等人一并治罪!这样六姨就犯不着铤而走险了。”
“道理是这道理,只是你此刻还困在这里,自己都还没撇清,如何帮她?你爹那头向朝廷请命,不知几时才得信,就怕他的信没来,周大人这头又耍什么花招。”
时修立起身,转背一想,不是拿了那鲍六么?暂且就拿他来顶罪,自己先脱身出去是正经,横竖就是判了他死刑,案子还得经刑部审核之后才会执行。
事从权宜,如今也只好做个“糊涂官””先“冤屈好人”一回。于是转头道:“我有法子脱身,您先回去看住六姨。”
顾儿起身应诺,却愁得端着两手连晃几下,“可我如何看得住她啊?你姨妈那个性子,什么都不和我们说,打定主意就不回头。”
时修狠狠攒眉,“那您就跟着她,她去哪您去哪,她睡觉您也睡觉,寸步不离!”
“噢噢!”她连连点头,“说得是说得是,那我先往姜家去找她去!”
她一走,时修立刻打发狱头去叫了臧志和来,说要给那鲍六定罪,臧志和吃了一惊,“可那鲍六——”
“我知道他是冤枉的,可这时候只有拿他来顶,我才好脱身,外头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办,我不能耽搁在这里!”时修连脚打着转,“只要在刑部批定下来之前,我们查出真凶,还可以翻案。”
臧志和犹豫道:“可是,凶手万一真是曹善朗的话,曹家肯定会与刑部通气,到时候想再翻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周大人未必肯答应。”
要牵连一个无辜的性命在里头,时修也良心不安,但自己若不能脱身,又如何去帮西屏?公与私,他一时不能分明,便委顿地坐回凳上,垂着脑袋半晌不吭声。
臧志和思来想去道:“我倒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将来即便案情明了,大人恐怕也得受朝廷责罚。”
时修忙站起来,“就是判我个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快说!”
臧志和向外瞥一眼,凑过来低声说了一通,时修听完,迟疑片刻,“这行得通么?”
臧志和点点头,“我看这几个狱卒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只要大人叫他们面上过得去,他们也不敢戳穿,难道只怕得罪周大人,就不怕得罪您?”
时修稍思须臾,笑着点头,“好法子,只要能出得去,还管那么多做什么,你现在就去办,明日一早我就要出去。”
亏得次日天不亮南台便来了衙内,臧志和在值房内胡乱睡了一夜,听见他来,便忙去将他从仵作间里拉往监房,一进门便命南台脱衣裳。
南台稀里糊涂地架起眉毛,“脱衣裳做什么?”
臧志和急着来解他的腰带,“嗨!你先别问了,先和大人换了衣裳要紧,代大人在这里小住几日。”
“什么?要我代大人坐牢?”
“你坐不坐?”臧志和一急便顾不上时修的掩面,直言道:“我告诉你,这可干系到姨太太的性命,难道你不在意她的死活?你要是真心喜欢她,就替大人在这里坐几日牢,换大人出去救她。”
南台一头雾水,手却只管解起袍子,“到底怎么回事?二嫂出什么事了?!”
时修只顾着低头解衣裳,“此刻和你说不清。我只问你,六姨昨日去你们家的香料铺子里查一味香,可查到什么结果没有?”
南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昨日回去得晚,早上出门得早,并没有在家见着二嫂的面。”
匆匆换过衣裳,时修便与臧志和欲往姜家去。出去的时候,但见二人均低着脖子掩住口鼻,那狱卒好奇盯着问缘故,臧志和忙呵呵笑道:“昨日下雨,小姚大人受了风寒,我们怕过了病气。对了,你们别老去打扰大人,姜仵作才刚带了碗药来,他吃了正焐汗呢。”
好在时修与南台的身段差不多,穿着他的直裰戴着他的四方巾,掩住口鼻,一路出衙也没人认出来。走到姜家门上,时修怕给姜家人认出,只派臧志和上去询问,自己则站在街前朝对过馄饨铺张望,奇怪天已蒙蒙亮了,那铺子竟还未开门,这可不像林掌柜往日的做派。
不,应当叫她杜雪芝。时修心下疑惑,抬腿朝对面那巷子里进去,走不了几步,见那后门上挂着把锁头,透过门缝朝里看,院内烟冷露冷,显然房子里没人。
未几臧志和跑了来,“姜家的人说姨太太没在家,是不是给咱们太太接到那头房子里去了?”一看这门上挂着锁,抬手晃了晃,“咦,混沌铺也没人?”
时修隐隐生出些不安和惧怕,忙抬脚往外巷外走,“先回庆丰街看看。”
谁知进门撞见顾儿与红药正急匆匆要出门,乍见时修,顾儿抬手上下将他一直,一连串的问题,“你怎么穿着这身衣裳?这是谁的?你怎么出来了?”
时修顾不得答,一头钻进门,急匆匆往院内走,“六姨呢?”
顾儿忙掉身跟进去,“还说你六姨,昨日下晌我去姜家找她,说她还没回去,我在她那屋里坐到入夜也没见她回去,我就只好先回来了,这时正要过去找她呢。”
他陡地回头,脸色有些苍白,“她不在姜家,我们刚打那头过来。”
“她不在家?”顾儿一时茫然,眼睛朝四下里转着,“她不在家,又不在这里,那会去哪里? ”
时修越往屋里走越是心慌起来,就怕西屏昨日往香料铺子里追查,反查到姜辛的行踪,便等不及去寻他报仇,不是没这可能,毕竟连馄饨铺子也没了人。
他自椅上坐下,虑着自己不能露面,只得派臧志和去跑一趟,“六姨昨日去了姜家的香料铺,你去那铺子里问问看六姨的行踪。”因放心不下,又同顾儿道:“娘,您还是到姜家去一趟,问问昨日给六姨赶车的小厮。”
散讫后,他独自坐在椅上,四巧瀹了茶来,他呷了一口,那茶汤顺着咽喉往下滚,渐渐带起了满腔的躁火。算一算西屏不过才不见了一夜,他却觉得她走失了许多年似的,慌得坐不住,像只无头苍蝇满屋乱转。
这日同样是个阴天,门窗都从外头锁死了,西屏贴着窗户深深一嗅,到处是桂花的味道,不像是锦玉关。屋子倒干净宽敞,家具都是上好的料子,绑她来的人,左不过是曹善朗和姜辛,可见他们是真急了。
果然看见窗前有个人影掠过,顷刻门开了,曹善朗含笑走进来,“委屈你了二奶奶,我知道好言好语请你你一定不肯赏脸,所以就只能换个方式请你来。”
西屏望着他走进罩屏里来,也从容地走到那榻上坐下,“你把我绑来,是为你自己的事,还是为姜辛的事?”说完自笑了下,“我不该这么问,我差点忘了,你们此刻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曹善朗不理会,走来榻前向她作了一揖,“是我唐突,让二奶奶昨日受了点委屈,二奶奶可不要怪罪。”
说着拍了拍掌,便有丫头端了茶水点心进来。西屏趁机朝门外瞥一眼,那门前还守着两个小厮,看来轻易是跑不掉的。
曹善朗挥退了丫头,拽了根梅花凳坐在榻前,笑意款款地睇着她,“其实二奶奶不必害怕,我的事好商量得很,我相信姜老爷那头,也有商量的余地,不是一定要把你怎么样。”
“噢?”西屏索性安心端起茶来呷了口,将茶碗焐在手里,看也不看他,淡淡一笑,“你要和我商量什么?”
他将眉毛轻提,“二奶奶如此聪明,会猜不到?”
第101章 谁在谁股掌之中?
早不早晚不晚的, 曹善朗非在她查到是夏掌柜买了那香的时候掳了她来,还会因为什么?无非是想用她要挟时修将汪鸣的案子就此了结,反正眼下有个鲍六可以背这口黑锅, 案子查到此为止,曹家的地保住了,姜辛和周大人从前做的恶事也没人追究了, 大家继享太平。
西屏分明猜到了, 却摇头说不知,一双笑眼淡淡由曹善朗脸上掠过, 仍旧低着脸抚弄茶碗。
曹善朗“啧”了声, 向前略微欠身, “二奶奶,只要你肯劝小姚大人就此罢休, 我保证无人能伤你的性命。”
“你保证?”西屏抬起头来,轻轻叹着气, “你不要我的命, 姜辛也可以不要我的命么?他的二公子是我杀的, 五小姐也是因我为而死, 老婆是我逼疯的,他与我不共戴天之仇,他会算了?”
曹善朗仰回了腰, 笑道:“不是他先害死了你的亲人么?一报还一报,都过去了。只要二奶奶愿意, 我去劝他,大家放下从前的恩怨, 从此各走各路,互不相欠。”
“放下从前的恩怨——”西屏笑着起身, 仰着脑袋看向梁上,只管绕着那张圆案款步,“那么些人因为他家破人亡,蒙受着不白之冤,曹公子嘴皮子一动,说算就算了,岂不太容易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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