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认得。”方文吏眯着眼回忆起来,“自从汪班头死后,衙内恐怕就只我与周大人认得这个迟骋了,他是十几年前的老人了,本来前途无量,唉,偏偏为个女人迷了性情,知法犯法,落得暴尸荒野的下场。亏得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否则真是要拖累家人了。”
时修闲散地坐回桌旁,“他没有家人?”
方文吏叹了声,“他自幼就没了娘,到衙门当差没两年爹也病死了,所以无人替他主张婚事,二十出头还没娶亲。要是早早娶上一房媳妇,我看也不会受那女犯人的引诱,走上了歧途。”
时修一手放在桌上捻着,翘起腿来,“依您老看,此人当差当得如何?”
“他——”方文吏捻着胡须轻轻笑道:“在我看来嘛,迟骋此人尽职尽责,也许是因他无牵无挂,凡遇到危险的事他都冲在头里,每到节下,也都是他头一个留在衙门值守。他这个人还难得大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又没有什么花钱的嗜好,所以发了俸禄,人家问他借钱他都肯借。我记得有一年汪鸣家中兄弟病了,还是迟骋借给他钱医治,人没治好,病死了,也是迟骋出钱买的棺椁。不过他这人也太实诚,不会说好听的奉承人,也不大变通,所以——”
“所以周大人不大喜欢他,是么?”
方文吏笑着点头。
臧志和听了这番话,倒钦佩起迟骋来,不由得替他抱不平,“这样的人在官场上自然吃亏,在衙门当差就是如此,那会做事的就是比不上会拍马屁的!”
时修在对过看他一眼,他又笑着添补,“自然了,我们大人不是那样瞎眼的上司。”
方文吏又跟着点头,“其实汪鸣那人也不擅溜须拍马,和他师傅性子有点像,只是他家里人口多,艰难呐。”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嘛。”时修含笑点头,“那个女犯人的事呢?我听说关于她的卷宗都焚毁了,您老还记不记得她的案子?”
方文吏睃着他二人,心下忖度,这小姚大人与周大人不和,为官又清廉正直,想来将此事透漏给他也不要紧。踟蹰片刻,便道:“说起那妇人,不知道大人有没有听说过泰兴县当年码头边上的一桩杀人纵火案?”
“什么杀人纵火案?”时修才刚问完,记忆一闪,想起好像先前在江都的时候曾听南台说过一桩泰兴县的旧案,“是不是有个小贼摸到一艘船上去,原本是为盗窃,可最后却杀了人,还放火烧了船?”
方文吏点点头,顷刻又摇头,“那桩旧案的卷宗也到期焚毁了,不过我记得,那案子里死了四个人,一个是那艘船的雇主,是位小姐,那贼就是先用匕首杀了这位小姐,再往船上倒了酒放火。当时是夜里,船上的人都睡了,船夫和他一双年幼的儿女被活活烧死,只有船夫老婆跳进江里逃出了命。”
臧志和忙问:“难道那女犯人就是这船夫老婆?不对呀,她分明是受害人,怎么后头却成了犯人?”
“你听我慢慢说来,那艘被烧焦的船是次日早起到江上打鱼的人看见的,那人当时就往衙门报了案,迟骋很快就带人去岸上查访,连查了三日,我听说眼看有了点眉目了,衙门突然跑来一个人投案,说那案子是他做下的。”
时修挑着眼道:“想必就是那个小贼了?”
“正是,此人叫沈小七,年纪不到二十,家住城西郊码头一带,家中有六口人,他尚未成亲,素日也没什么正经事干,常在码头上小偷小摸,是个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据他自己说,案发前几日,他在码头上踩点,看见那艘船泊在离码头有些远的岸边,泊了好些日子,船上除了船夫一家,就只一位小姐,看那小姐的穿着打扮好像有些钱财,所以他就起了邪念,那晚趁着夜深人静,摸到那船上去,本想偷些银两就罢了,谁知惊醒了那位小姐,他慌乱之下就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杀了那小姐,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放了火。”
臧志和听得揪起眉,“一个惯来小偷小摸市井无赖,竟有这份胆子,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
方文吏笑笑,“迟骋也不信,可周大人深信不疑,不出十日就给那沈小七定了罪判了刑,至此,这桩案子本就该了结了。可没两天,又来了个妇人到衙门喊冤,她自称是船夫老婆,叫杜雪芝,这杜雪芝说她丈夫孩子还有那位雇主并不是沈小七杀的,而是被一个姓姜的男人所杀。”
“姜辛?!”臧志和一脸惊诧地望向时修,“果然与姜家有关!”
时修平静地睇住方文吏,“她有什么证据么?”
“据她说,那姓姜的男人是包她家船的那位小姐的未婚夫婿,他常上船来与那位小姐相会,案发当夜,起火之时,她看见了那个姓姜的男人从岸上跑了。可周大人却说月黑风高,是她看错了,跑的那人是沈小七。就过了这一次堂,便给那妇人定了个污蔑之罪,押入了监房。”
时修拔座起身,在屋里缓行缓道:“后来判这妇人往异地服役,押解途中,迟骋放了她,这才有了迟骋见色起意,通.奸徇私之案。”
方文吏笑着摇头,长叹了口气,“当时那杜雪芝到衙门告状之时,脸上因烧伤未愈,缠着好几圈白布,连脸都看不见,何谈见色起意?”
时修听明白了,想必那杜雪芝所言不假,行凶之人就是姜辛,不过姜辛财大势大,不但买通了周大人,还买通了一个沈小七来替他顶罪。却没料到那杜雪芝没死,拣回条命后,到衙门告了他。周大人拿人钱财,自然得帮人帮到底,所以反判杜雪芝一个诬告之罪。而那迟骋深知此案有冤,和周大人相争不成,便私下放了杜雪芝,后来也被判了个通.奸徇私之罪。
可他二人又是被谁给救下的呢?时修踱着踱着,掉过身来,“包下那艘船的小姐姓甚名谁?”
方文吏皱起眉头,“据当时杜雪芝说,那位小姐叫张月微,是从江都包了她家的船来的泰兴,别的她也不大清楚。不过奇怪的是,自这个张月微死后,也不见其家人寻访到泰兴来,周大人自然也不愿意多事去问。”
时修脸色一变,忙问:“这张月微是不是有个女儿?!”
方文吏却摇头,“没听说过。”
“那船上到底死了几个人?!”
方文吏十分笃定,“四个,一个是张月微,一个是船夫,一个三岁男.童,还有个襁褓中的女婴。”
没有西屏,他简直糊涂了,西屏当然没有死,否则这一段重逢又算什么?
“案发是那年几月里的事?”
方文吏道:“我记得是七月。”
而西屏和她娘正是同年六月离开的江都,他不能忘了那天,他骑马赶了十几里的山路去追那艘船,终于没能追上,只远远看见西屏伶俜的身影站在船尾,随波光匆匆一折,就消散了。
后来归家,顾儿安慰他,人各殊途。从没想过自那日一别,西屏再也没从那条江水登岸。她从水上去,又从水上回来与他重逢,而那间隔的十几年,她并没和他一样过着安定祥和的生活。
第99章 一双“父母”。
姜家的香料铺子开在裕华街上, 西屏到那门前,刚好下起小雨。小厮先往铺子里要伞,掌柜的听说二奶奶来了, 忙跟着迎出门外。
自从郑晨一死,生意上的事勉强由袖蕊在盯着,不过她才干有限, 对料理生意一窍不通, 只管死死盯在账上,偏又是个多疑之人, 于是成日家来找各铺掌柜的麻烦, 弄得各掌柜郁塞烦嫌, 都只望着姜辛能早些回来。
那掌柜的将西屏迎进内堂便问:“二奶奶,不知老爷有信来没有, 几时能到家?”
看来姜辛并没在铺子里露头,想必那香也不是他来配的。自然了, 他既然把曹善朗扯进来, 这种露头露脸的事, 肯定不会亲自来办。曹善朗是权贵公子, 这种跑腿打杂的事情,想必也是打发人来做的,所以铺子里未必清楚。
西屏呷了口茶, 微笑道:“这会在路上,十月前必定是能回来的, 你们都是老掌柜了,老爷不过离家二三月, 难道你们就照管不过来了?”
掌柜两手抱在腹前,笑着点头, “不是照管不过来,只是四姑娘——”
西屏了然,袖蕊因不放心这些人,日日套上车马出门巡查,对着这些人必定没句客套话,多半是颐指气使教训人,伙计们就罢了,这些上年纪的老掌柜老管事怎会没怨言?
“四姑娘不懂生意,就是话多,若是不中听,你们左耳进右耳出,忍耐些日子,等老爷回来。”西屏笑着安慰两句,搁下茶碗,“今日四姑娘还没来?”
“才刚走一阵,这会估计是转到别处去了,怎么二奶奶不是和四姑娘一齐出门的?”
西屏笑着摇头,掌柜的两眼一转,呵呵笑着端来果碟,“那二奶奶今日来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要紧的,就是这两日为我那外甥蒙冤之事,我姐姐成日吃不好睡不好的,我想来给她配一副安神的香,制香的雷师傅呢?”
这事大家都有所耳闻,掌柜的一面吩咐伙计去叫雷师傅,一面宽慰,“俗话说清者自清,谁都不信小二爷会做那犯法之事,奶奶不必过分担忧。”
未几那制香的雷师傅进来,是位斯文的老相公,西屏从前就在他手上请教过两副香方,还算相熟,便打发那掌柜的自去忙碌,起身与雷师傅说了来意。
雷师傅十分在行,马上拟出单子来,叫伙计去前头取各味香料。西屏对他大为赞赏,“到底是雷师傅,我只说两句症状,您就知道该用什么料制什么香,泰兴县只有您了。”
那雷师傅坐在椅上恭恭敬敬地笑着,“都是二奶奶看得起,这点三教九流的雕虫小技,何止称赞?”
“话不是这么说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呀。”正说着,见伙计取了香料进来,西屏忙吩咐,“给雷师傅也沏碗好茶来,慢慢制,不着急。”
一时间上了茶,起了小炉,各色器皿摆开,又是蒸又是洗,工序繁复。西屏在一旁假意讨教帮忙,问了许多问题,谈谈讲讲的,终于问到:“雷师傅,您说这世上真有迷香么?”
“那就要看奶奶说的迷香是哪一种迷了,若是能让人闻着闻着昏昏欲睡的倒有,若说像杂谈故事里那种一闻就使人昏厥的,那是夸大其词,香是没有这么强的效力,能吃进嘴里的药还差不多。”
西屏也围着围布,坐在小炉前给炉子扇火,火上蒸着一种干果,烟雾腾腾升起来,罩住她微笑的脸,“可见那些故事都是骗人的,却说得跟真的一般。”
雷师傅背身在案上研磨东西,轻声笑道:“不过香的效用也不可小觑,有些香料虽不能登时把人迷晕,却能致幻。说起来,前些日子就有个客人拿了副香方来叫我制,方子里用的一味主料是火麻,用量之大,我看可不是做什么正经用道的。”
“火麻?那是什么?”
雷师傅打发伙计去取了点干叶来给西屏看,西屏正欲凑上去猛嗅,雷师傅拿开了手,笑道:“嗳,奶奶当心点,可别这么闻,这东西可使人兴奋,急躁,发怒,还能致幻呢。”
西屏朝他扇着眼睛,“这东西有这么厉害?”
“也要看时辰看用量。”
“那这东西危及性命么?”
雷师傅暧.昧一笑,“那倒不会,常日熏着,能见神佛,仿若升仙,我听说京城里有的达官显贵玩乐起来,就喜欢用这东西制香。不过这也说不准,幻象这东西,有好有坏,有的人兴许能见着鬼呢,我还听说也有人因为吸食这东西自伤自残的。”
西屏心中登如金钟敲响,曹善朗可不就是京城来的,也恰好是个达官显贵,他有这种香方不足为怪。何况南台曾说汪鸣身上有好些淤青,像是在不同时日内自己磕碰形成的。哪有人如此不小心,磕个一回两回还说得过去,成日磕磕碰碰,要不是个瞎子,要不就是嗅了这香,脑子糊涂了。
她笑了笑,“那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来找您制香的是什么人,他拿去又做什么用?”
雷师傅摇头,“我也不好问人家,是个生客,四十来岁的年纪,听口音像是常州人。”
夏掌柜!夏掌柜就是常州人,和先前锦玉关的东家娄城正是同乡。她立刻站起身与雷师傅告辞,欲回衙门告诉时修。
不想马车行到半路,听见外头有个耳熟的声音在说话,掀开帘来,正看见顾儿从一顶软轿上下来,红药倾身替她打扇,朝身后那巷子瞥道:“我昨日来打听过,他二人就租住在这里。”
听这话仿佛是来找什么人的,可是顾儿在泰兴又没旁的亲戚朋友,即便有,这时候时修还困在囹圄,她不着急,却有闲心来访友?
眼见她二人走进巷子,马车又不能通行,西屏只得也下了车,吩咐小厮先回家去,独自撑着伞踅入巷中。
这巷子曲折湫窄,前面已走失了顾儿与红药的身影,她撑着伞探头探脑,好在也没别的岔路,弯来拐去只是这一条道。有几户人家,都是蓬门荜户,不知顾儿到底是钻进了哪一家的门,直到望见巷口她也没再瞅见她二人。
她心道,还是先往衙门去要紧,正要从巷里走出来,不想那口里突然驶来一辆马车,车头坐着两个汉子,还未看清相貌,便猝不及防给他二人提上马车,旋即那马车一溜烟从巷口跑开了。
却说巷子里头,顾儿与红药丝毫动静也没听见,只顾着看这房子,几间屋子像是分恁给了几户人家,所以院子里挤逼得很,到处堆放着杂物,只留出条过道来。
给她们开门的那老妈妈在前头引着路道:“你们说的那对夫妻就住在最里那间屋子,今日下雨,没上街去卖唱,不然你们今日也是白来。”
红药与顾儿在后头工撑着伞向前张望,行过道洞门,里头还有个小院子,就只两间房,那老妈妈走去敲了敲东屋的门,“孔嫂子,在不在?”
未几门开了,走出来个与顾儿年纪相仿的妇人,瘦瘦的身材,五官姣好,只是失于保养,脸色不大好。顾儿细一打量,的确是那日街头卖唱的那妇人,便上前和她搭讪,“你姓孔?”
她那双眼睛疑惑地睃着她们,“我夫家姓孔,你们是?”
顾儿给那老妈妈一点赏钱,打发她去后,朝屋里望了望,“我姓张,夫家姓姚,好不好进屋去说?”
孔嫂子忙让她二人进去,请她二人在八仙桌上坐下,翻着茶盅倒茶,“我和夫人好像并不认得,不知夫人找到我家来有何贵干?”
顾儿笑问:“那你认不认得一位叫潘西屏的小姐?还有,你认不得冯婧冯老爷和他的夫人刘柳姿?”
孔嫂子脸上一僵,蓦地慌张,随手倒了茶盅。
红药忙摸了帕子搽,看了顾儿一眼,笑道:“你不要怕,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想来打听一点事情。”
“你们——”孔嫂子左右睃着二人,仍有点怯怯的,“那件事——我们夫妻当时也不过是拿了她的钱,替她装装样子,至于那位小姐到底哄骗了人家多少,我们可不知道,也没有分她别的银子。”
顾儿一时也是糊涂,只得先安抚,“你别怕,我们其实是西屏姑娘的亲戚,不是来寻她是非的,更不与你们相干,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给我们听就不妨碍了。”说着摸了点银子放在桌上。
那孔嫂子一看银子,放下心来,这才道出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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