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儿打量他一回,“没有诉状如何?有又当如何?”
周大人自是不理,慢条条走进门内,是那差役代说:“没有就先请人代笔写了诉状来,大人公务繁忙,没有空闲听你唠叨。若是有诉状,先到文吏那里录下个姓名,然后回家等着,这一阵案子多得很,轮到你恐怕得到明年夏天之后。”
顾儿辨其意思,故意问:“能不能早些呢?”
差役笑起来,把手空掂了两下,“也不是不能通融,就看你是不是真的着急了。”
不想“啪”一声,顾儿一巴掌甩去他脸上,“身为父母官,为民请命乃是天经地义,难道朝廷没有俸禄发放,还敢朝百姓伸手要钱?!”
这话明是骂差役,实是说给周大人听。周大人不由得在门内转身打量她,“不知这位太太是本县哪一家的夫人?”
顾儿冷笑着走进门里,“我是府台姚家的夫人!我儿子姚时修现被你们押在监房,我今日是来探监的。”
周大人脸色大变,忙弯腰作揖,“原来是夫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小的们不懂事,请夫人海涵。”说话亲自领着顾儿往监房中去,在门前吩咐狱头,“好好伺候,万万不可怠慢了夫人!”
顾儿领着翻着白眼进去,走到最里头,见时修坐在监房中吃茶,一派悠闲,身上衣裳虽沾着些血迹,却显然不是他的。她松了口气,等那狱头开了门,走进去便揪时修的耳朵,“亏我在家替你□□心,你竟还有闲情在这里坐着吃茶!”
时修“哎唷”了几声,忙把耳朵解脱出来,避到一边去,“非得见我在这里头受刑受罪的您才高兴?”
她把嘴一瘪,坐在凳上,“你姨妈呢?”
“替我办事去了。”
“替你办事?”顾儿乜他一眼,“你倒把人支使得团团转。”
“我也不舍得劳动六姨,可我这不是身不由己嘛。”时修没奈何地朝她摊开手,转眼又堆起满脸笑,单膝蹲在她面前,“您说六姨待我好不好?心不心疼我?”
“这还不心疼你,那怎样才算心疼你?”顾儿向下一撇眼,忽然察觉险些掉进他的圈套里,马上抬起眼将话头转过,“我已经打发人捎信给你爹了,你在这里苦几日,等你爹的信,不要冲动知不知道?”
时修兴致寥寥地点头起身,朝门前走了两步,突然掉回身,“对了,有件事得让您去办。”
“你还想支使你老娘?!”
“这事不宜惊动旁人,是咱们自家人的事,只有您去办才最为合宜。”说着向通道里扫几眼,走到跟前来,“您上回不是说在街上看见了那两个唱曲的艺人,就是嫣儿说他们是冯老爷和老太太的那两个,我想他们八成还在泰兴,您去把他们找出来。”
顾儿上回是在天星街上瞧见的他们,那时候是节下,街上热闹,所以艺人们纷纷出来卖艺。她微苦着脸,鼓嘟着嘴,“这时候不年不节的,谁会在街上卖艺?”
“嗨,他们不是钻进那条巷子里不见的么?八成就是住在那巷子里,你去挨家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么,要打听两个卖艺的还不简单?”
顾儿嗔他一眼道:“就你瞧什么都简单!少不得我替你卖回命!只是这不早不晚的,你忙着打听他们做什么?你的案子还没撇清呢,你姨妈又不会跑,等你出去了再查不迟呀。”
时修沉下声气,“我怀疑这件案子与六姨有关。”
“不可能!”顾儿噌地站起来,“你姨妈害谁也不会害你!”
“我没说她要害我,我是说这案子与十几年前的几桩旧案有牵扯,而这几桩旧案,似乎与六姨有些关联。”
“你怎么知道?”
“这里头牵涉到一个人,叫迟骋,我怀疑他就是前些日子告假回乡下去的陈老丈。”
“什么?!”顾儿悚然一惊,不由得声音拔高了些。
时修忙使了个眼色,她忙又低声下来,“迟骋又是谁?陈老丈不是姓陈么?”
时修一时半会也不能说清,只是记得臧志和曾说过,陈老丈是个习武之人,身上受过重刑,只怕是个逃犯,不然一个寻常从大牢里放出来的人,就算谋差事怕人瞧不起隐姓埋名,也没必要装聋作哑。除非他嗓音特别,怕给人认出来。且冯家连老爷老太太都是假的,怎么偏留下他看了这么多年的房子?
这里头本来疑点重重,偏偏今日南台提起从前那迟骋也许并没有死,一下使他想到陈老丈身上。一个逃犯,还擅武艺,再说到那汪鸣,原是为姜家和周大人杀人,陈老丈又因西屏的关系与姜家有牵扯,哪就这样凑巧,这些人拉拉带带的,绕来绕去竟然都脱不开姜家。
第95章 两个人的谎言共织成一张网。
正午的太阳照到身上, 像一只微暖的手搭在姜辛肩头,他不由得回头看,面前似乎站着十几年前一位故人, 她叫张月微,容貌如幽兰端丽,气质似寒梅清冷, 是位待嫁千金。
自然了, 他不知道这是她骗他的。
他们认得那年,他还年轻, 意气风发, 在江都与一位外乡来的朋友谈笔生意, 约在那位朋友的船上。不想那日生意谈成登岸,脑袋给风一吹, 酒气袭上来,便摇摇晃晃地栽倒在那湖畔。
路人见这么个人不明不白倒在此地, 怕惹麻烦, 皆不敢兜揽, 只围着指指搠搠观看。也是机缘凑巧, 那几日适逢张老爷子去世,柳姿为往后愁虑不已,这日便将西屏托给顾儿照顾着, 独自带着个丫头包了艘船到这湖上散心。
这厢船靠到岸边,见岸上倒着个人无人搀扶, 领着丫头走去查看,就请那船家帮忙把人扶上船去歇息。
路人纷纷劝阻, “小姐可要当心,可别遇上了讹人的。”
柳姿却道:“讹人的也有, 不过我看他好像只是醉倒了。”
“看小姐的穿着打扮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哪里知道这些江湖伎俩,有一种人就是专门假装醉倒,你若管了他,等他醒来,就说自己身上不见了多少银子,非说是你拿了,让你赔他,你就是有理也说不清的。”
柳姿不以为然,“多谢诸位好心提醒,大家说得也有道理,可我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宁可信其真吧。”
众人都在背后称赞其嫦娥之貌菩萨心肠,哪知她背过身,勾起一边唇角来一笑,自有打算。
一时将人抬进舱内,放在那榻上,并打发丫头往岸上茶棚去买碗醒酒汤来。人去舱空,她便走到榻前盯着这人细看,果然清新俊逸,衣着不俗,活像戏里说的天上掉下的逸群之才。她这些年,一向是秉持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准则处处发善,想着善有善报,尽管从前吃过亏,本性却还是愿意寄希望于善果。
下晌姜辛醒来,见个白璧无瑕般的女人坐在窗前,还道是梦中,拂着额头自笑呢喃,“原来月中嫦娥是长这副样子。”
偏给柳姿听见,轻轻笑了声,走到榻前来,“公子到底是醒了还是醉着?”
姜辛适才醒了神,忙爬起来,一看是在船上,却不是朋友的船,不由得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抿着唇微笑,走去倒了盅茶,纤长白皙的手伸出来,若烟若云地托着那茶盅递给他,“你才刚醉倒在岸边无人理会,我怕你出什么事,就将你抬到我的船上,你这会可好些了?”
“原来是小姐救了我。”他忙起身作揖,“敢问恩人芳名?”
柳姿扭头,隔着竹帘见丫头在船头烧茶炉子,便轻声道:“不敢当。我姓张,名月微。”说着又将茶盅朝前一递,“吃茶吧,难道要我永远这么举着么?”
他忙接了来,道了谢,见她婉丽端庄,心下和家中卢氏一比,简直云泥之别。可巧他一向觉得配卢氏是屈才,若不是她娘家有些钱财,可扶他青云之志,哪肯娶她?倒应该配这样一位惠心妍态的小姐。
他大胆以目光追着她,看她坐回那窗前,一手撑着半边脸,并不看他,略看向窗外。他缓步过去,隔着段距离,也看窗外,那岸上真是繁荣热闹得厉害,偏他刚酒醉醒来,看见那景象只觉脑袋疼,却是船上这清静,难得自在舒服。
“听小姐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氏。”
柳姿瞟了他一眼,似有还无地有一丝笑,“我是南京人,舅舅家在这里,前一向舅舅过世,我来奔丧。”
“怪道小姐一身素服。”说完,他想起来又朝她作揖,“鄙姓姜,单名一个辛,是扬州府泰兴县人氏,这回到江都来,是来做生意的。”
啊,原来是个生意人,只看他锦衣罗裳,玉环珠佩,想必家底丰厚。她淡淡点头,朝对过窗户底下指去,“公子请坐。”
姜辛走去坐下,一心望着相交,因说:“不知令舅府上是在哪里,改日我好去登门拜谢这救命之恩。”
“这算什么救命之恩?我孤身一人出门在外,本应守在深闺足不出户,偏今日不顾舅母劝阻出门来散心,哪好再惹是非?公子也不必客气。”
听她话里的意思仿佛家教甚严,多半是个仕宦读书人家的小姐,他姜辛是个生意人,正欲攀交官宦人家,这不正是天赐缘分?只是她不想他登门,就怕今日一别,再难相交,他眼皮一垂,特地留下栈房住址,只好盼她屈尊降贵。
他盼了好些日,越盼越觉牵肠挂肚,总算把她盼来了。不出两月,他因要回泰兴,她也正愁家中要将她定给表哥为妻,他便出了个主意,自己先回泰兴去租赁一处房子给她住着,待她前去,二人一道禀明姜家父母,再同她一道回南京家中请罪。
一来二去,两个人的谎话似千丝万缕织成了一张网,谁骗谁不知道,反正二人一样身陷其中。
原以为她死了,那一段似真似假的往事便随她沉了江底,谁知却钻出来个潘西屏,现在想起来,她们祖籍同是南京,难道是什么亲戚?
她当年说的话,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唷,姜老爷在想事情呢?”忽然曹善朗推门进来,瞥一眼桌上放冷的午饭,笑了笑,“连饭都吃不下?要我说,何必如此忧心,如今那姚时修给关在监房,你那女婿也死了,证据也灰飞烟灭了,就是谁想查也没根据往下查了。”
姜辛见他一派悠哉,心道他们曹家的田地是保住了,他自然是轻松自在,可自己的死活还难预料呢!
他低了低头,笑着朝那饭桌行去,“由不得我不担心呐,我那个儿媳妇可不简单,她不是姚时修,不行明堂正道,所以她才不管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只要找到我,我恐怕就是个死了。”
曹善朗想起西屏的面容,始终有点不信她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笑着蹙眉,“她真这么厉害?”
“否则四公子以为,我那几个儿女是怎么一个接一个死于非命的?她不单要我的命,还要我家破人亡。”说着,自笑着点头叹息,“从前是我小瞧了她,这次回泰兴才知道她可不是个寻常的丫头,四公子不知道,就连当初她嫁到我姜家,也是她处心积虑布的局。”
曹善朗越听越有兴致,亲自筛了酒招呼他,“来来来,你坐下来慢慢说给我听。”
“她——”
突然听见外头有人猛呵一声,“什么人?!”紧着又听见头顶有几声脚步响。曹善朗脸色一变,忙开门出来,瞧见个人影跑过,向左一瞧,小径上站着夏掌柜与西屏。
那夏掌柜忙往前头伸长胳膊喊,“嗳!臧班头!”
西屏拂下他的胳膊一笑,“夏掌柜放心,他一会就回来了。”
曹善朗迎过去问:“怎么回事啊?”
那夏掌柜忙道:“我正引着二奶奶和衙门里的捕头去案发那间栈房呢,谁知那捕头说这房顶上有人,便追去了。”
“有人?”曹善朗扭头朝那树枝掩映的房顶望去,“是什么人啊?”
西屏笑道:“锦玉关所住的客人非富即贵,我想大约是贼吧。”
曹善朗又错身朝她走去打拱,“二奶奶又来了,欢迎欢迎。”
西屏今日态度和善了许多,点头微笑,“我们是来查看那间屋子的,希望曹公子别嫌烦,毕竟案子还没了结嘛。”
“岂敢?我大小也是官家子弟,这道理我岂会不懂?那间屋子还没收拾呢,案子不结,你们随时过来查看。”
说着向那夏掌柜摆摆手,“你自去忙吧,我领二奶奶过去。”
走过这房门前,西屏暗暗往里头斜望进去,没见什么人,只是那圆案上摆着一席酒菜,两只酒杯。果然姜辛是藏在这里,不过方才臧志和这么一嚷,打草惊蛇,大概他又会换个地方藏身。
曹善朗也朝那屋看一眼,笑着睐向西屏,“听说二奶奶是南京人氏?南京我也去过几回,倒还熟,不知二奶奶原是在南京哪条街上住?”
西屏笑着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点头,“想必离开南京的时候还小?”
“曹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不然走着不说话,总觉有些尴尬。”
“我不觉得。”
“这倒是,我看二奶奶是个喜静之人。”
说话走到栈房门前,又是那些该死的丁香和桂花的香味,西屏掩住口鼻,“这门前种这么些花做什么?香味太重,反失清雅了。”
曹善朗笑着点头,“二奶奶说得是,这是夏掌柜不懂,瞎种的,回头我就叫人拔了去,换些气味清淡的花卉。”
西屏给这味道冲得头疼,没搭腔,跨门而入时,“不留神”给那门槛绊了下,眼见要摔下去,幸亏曹善朗伸出手拉她。她趁势将他一扯,曹善朗给拉来挡在她身前,她摔下去时正好就扑在他身上。
曹善朗给摔得背痛,不由得咧着嘴皱着眉,西屏忙要爬起来,凑巧臧志和赶了来瞧见,忙进来拉她起来,与她相视中,暗暗摇头。
她扑了扑裙子道:“真是对不住,你来拉我,反而殃及了你。”
曹善朗也给臧志和拽起来,忙笑,“没跌疼二奶奶吧?”
她笑着摇头,“我倒没什么。”
三人进去,屋里还是昨日的情形,倒在地上的桌椅板凳连挪也没挪动过。西屏一面四处看,一面问:“这汪鸣是几时入住的?”
曹善朗只管跟着后头,“昨晚上你们走后我查过账,是十天前住进来的。”
“曹公子不知道他是个逃犯么?怎么会让他入住?”
“我看了账上,他用的是假名。”他笑道:“柜上的事情我从不问,而且客人入住,只要付得起钱,谁还去查他的老底么?再一则,衙门那些画像我也瞧见过,可是半点都不像,谁能认得出来?”
这倒是,汪鸣死时脸上还留着一圈胡子,想必是有意乔装。不过西屏却不轻信他这番说辞,还是那个道理,汪鸣是逃犯,就是带着些钱,也要往长远打算,他又不是什么大手大脚花钱的人,怎可能在逃命其间住这样好的客店?
她笑着瞥他一眼,往正墙底下走。长条案上还是那些陈设,她随手捡起香炉盖子,却忽然皱了皱眉,又看香炉里那些冷灰,“曹公子,这是什么香?”
曹善朗端起炉身闻一闻,“是檀香,怎么了?我们店内一向是用这个。”
檀香西屏自然嗅得出来,只是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她看了他两眼,放下盖子,继续在屋里打转。
96/104 首页 上一页 94 95 96 97 98 9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