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儿情不自禁赞道:“呀!扮得可真快!”
静临一双眼只盯着唱小生的水生,漫不经心答话,“熟能生巧耳。”
翠柳看了一会儿,对静临挤眉弄眼,“噯,你中意的小白脸,是不就是水生这样的?”
静临仗着没旁人,便不害臊,一口气叹得愁肠婉转,“唉!是又怎么样,这样的人,怕是只有戏台子上有了!”
一折戏唱完,水生和玉官卸了妆面便来陪席。
银儿道:“这出戏叫什么?竟是从未看过呢!”
玉官接过水生倒的一盏温茶含在嗓子眼,待到觉得泡得润了,方才咕咚咽下去,笑着答道:“看过就怪了!这是我们新排的一出戏,本子还在写着,名字也没定,暂时就叫烟雨楼记,往后还得改呢。”
“烟雨楼记……可是嘉兴府莺泽湖畔的烟雨楼?”
水生听静临有南人口音,“冉姑娘是嘉兴人?”
静临笑着摇头,“我是徽州府歙县人,只是听人说过,那莺泽湖上无数烟雨画船,日日上演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故有此一问。”
水生微微颔首,夹了一筷子芙蓉鸡片,细细挑出里面的姜丝,方将这筷子鸡片又夹到玉官碟中,“冉姑娘猜得不错,这戏是一位相熟的朋友写的,正是一起发生在烟雨楼中的真人真事。只是他大约知道的也有限,我们两个演起来,总觉得少了点意思。”
静临方才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碍于人家相请,不好意思挑毛病。见她自己说了,便也不再顾忌,诚实道:“确实,我方才就在琢磨,这戏里的隋大官人虽是个浪子,却偏偏对芷兰另眼相待,瞅着有几分真心;这芷兰更是痴心,为他守身如玉,却偏偏独自一个留在嘉兴,不肯赴北京来寻他。他们两个之间,是有什么隐情么?”
玉官偏头凑过去,吃了口水生剥好的虾,也抱怨道:“谁说不是,演起来总觉得不顺,都怪这本子写得不好,我早说不演的,偏水生抹不开脸答应了!”
她娇声抱怨,水生便微微一笑,继续给她拣菜。
静临暗暗惊奇,正看得起劲,忽然门从外打开,闯进个头戴浩然巾、身穿玉色深衣的男子,一进屋便开嚷:“哪里写的不好?!这事态还在发展之中,我那朋友和那位姑娘还没个结局,这其中的奇怪之处,待到尘埃落定之时,自然会交待。”
静临与翠柳和银儿两个对视:这不是那日在茶水铺大放厥词的书生么?!
第26章 话不投机针锋相对,再见同乡如沐春风
玉官一见他进来,急得站起来叱道:“你干什么,这有女客!”
说完又赶紧向静临几个解释:“对不住,这人叫陆梦龙,便是这烟雨楼记的著者,他是个书呆子,惯常是不拘俗礼的,方才定是听咱们说他的戏不好,才又犯了痴病的。”
翠柳还记着他头前说的话,当即冷笑一声,“没成想,你还真是个写书的,我还以为你是骗子呢!”
玉官疑惑,“怎么,你们认识?”
陆梦龙却将目光定在静临脸上,一拱手,“原来这位就是昨晚夺魁的柳娘子,失敬、失敬!”
静临不喜欢“柳娘子”这个称呼,看这呆书生的样子,也不知他是真的写书写到疯傻了,还是在阴阳怪气什么。瞧他与周家班子的几位关系匪浅,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起身回礼,“方才不过是戏说,有得罪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不想陆梦龙犯起痴来,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直眉楞眼地追问,“方才娘子的话似乎还没说完。陆某请问,若依娘子看,这芷兰与隋浪二人,是因着什么没走到一起的呢?”
他既非要问,静临只好诚实答道:“先生的戏词总是强调隋浪对芷兰有多另眼相待,似乎情深义重,只是碍于什么别的缘故,方才没有走到一起。可奴家却觉着这些都是借口,说来说去,不过是没那么深的感情罢了。若隋浪果真对芷兰情有独钟,又怎么会与旁的那些莺莺燕燕扯不清干系!”
陆梦龙听得微眯眼睛,眸中迸射出一股精光,似是讽刺,“自然是那些莺莺燕燕迷了隋浪的眼睛。”
这话静临可就不爱听了,当即冷笑一声,反唇相讥:“嗬!原以为先生醉心写书,在那汲汲营营一心功名的读书人中乃是一股清流,听先生方才这口气,却原来也是持红颜祸水论的俗物罢了!”
陆梦龙平生三恨,一恨别人可惜他不走仕途,二恨别人说他的书不通,三恨别人说他俗。
静临一下子就占了两样,可谓是让他恨得牙痒痒。
“娘子说我俗?”
陆梦龙指着自己的鼻子,气极反笑,“娘子靠卖弄颜色吃饭,就不俗么?”
玉官听这话说得实在过分了,起身便将陆梦龙往外搡,他犯了犟,偏僵着身子不动弹。
静临脸红了一瞬,感到有一种羞耻感兜头扑面而来,这是柳兰蕙十七年的谆谆教诲造就的第一反应。
可下一瞬,她便强撑着,用天生的妩媚做盾牌,柔声带刺反驳,“先生俗而不自知,是谓庸俗;小女子靠手艺吃饭,这是世俗,不一样。”
陆梦龙听到“靠手艺吃饭”,情不自禁“哈!”了一声,又要说些更难听的话回击,却听始终未动声色的水生淡淡道,“要说靠卖弄颜色吃饭,我们姐妹也算一份,先生说是么?”
陆梦龙被这清润的一声击中,如遭了个闷雷,炸起来的一身刺瞬间就缩了回去,声调都变了,讪讪道:“这是哪里话。”
水生冷笑一声,没说话。
陆梦龙尴尬地默了半晌,见一屋子姑娘都没个好脸色,只好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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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循在商海从来得意,这几日觉着在情场也收获颇丰,便开了胃口,拔步去泗芳家吃滋味小菜。
钱二一见他来,害怕再找自己的晦气,赶紧赔笑脸,段不循不耐烦地挥挥手,他喊一声“段老爷来了”,便躲到厢房去装死了。
泗芳掀开帘子出来迎人,刚要福身,便被段不循拉起来进了屋。
段不循一进屋,立即对上一双黑亮亮的眼珠。
它们的主人是个小女孩,约莫有七八岁的样子,乡下人打扮,并不怕生人,只是好奇地盯着。
泗芳赶紧将这孩子推出门,目送她进了钱二的厢房,方才解释道:“这是新买回来的丫头,叫小珠,乡下孩子不知礼数,你别见怪。”
“丫头?”段不循的目光里不尽是疑,好像还带了点笑。
“噯!”泗芳重重点了头,紧忙问:“今儿想吃点什么,奴去给官人做。”
段不循垂下眼帘,喝那白瓷盏中专为他泡的茶,“都行,你看着做吧”,他淡淡道。
他每次都是这样,从不挑什么。
泗芳暗自松了一口气,进到灶房,手摸到熟悉的油盐酱醋,心中方才觉得安稳。
不去想钱二和小珠的时候,泗芳便有种错觉,仿佛她与段不循才是一对夫妻,一日三餐,粗茶淡饭,长长久久。
比起其他院中姑娘,泗芳既不够美丽,也不够年轻。她如今已经二十七岁了,在这平康坊中,已经算是实打实的半老徐娘。那雅妓擅长的琴棋书画,她也只是粗通,就连说话逗闷、知情识趣,她也是排不上号的。
可那又怎样,那些香软美人一茬茬地扑上来,又一茬茬地被他忘在脑后,都是露水姻缘罢了。只有她,多少年了,还在他身旁。
泗芳往冬菇菜心里加了一勺酱油,油盐“刺啦”一声爆气,油香形成一道幸福的迷雾,令她情不自禁地痴想:寻常富裕人家,正妻与丈夫之间,也是相敬如宾。至于小妾和外室,不过是陪着丈夫睡觉的玩意罢了,不值得放在心上。
菜端上桌,段不循专心吃饭。
他是个认真的人,应酬的时候只想着应酬,认真吃起饭来,眼中便只有饭菜。
泗芳劝酒,他摆摆手,“平常喝的够多了。”
半晌功夫,一碗碧粳米饭和两盘小菜已经被他吃得精光。
泗芳收拾完回屋,发现他也已经收拾完自己,振了振衣袍,正起身要走。
如此,泗芳的失望便掩饰不住了。
旁人要靠陪他睡觉留住他,她却不用,这让她引以为豪;可他若老是不碰她,她还是忍不住失落。
段不循走到门口,等着她为他打帘子。
见她不动地方,便微微一笑,好脾气地自己掀开帘子,人走出去,话留下一句,“那孩子长得像你。”
泗芳如坠冰窟:完了,他看出来小珠是她的女儿了,往后,他怕是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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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临再登张胜门,手中提着糕饼点心和时令鲜果,一张嘴,话说得亲热,“张大哥,我们姐妹三个来拜访您,不打扰吧?”
张胜在孝亲娱佛节这件事上办得出色,已将积压的存货都卖给了段不循,实打实赚了一笔,只等着年底时荣归故里了。这会儿店里的生意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做,整个人闲着躺在摇椅里哼曲儿。
闻听静临这一声,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仿佛听到了银子哗啦啦的声音,急忙起身,躬身唱个喏,“冉姑娘别这么叫,可折煞小人了!”
静临喜欢这句“冉姑娘”,笑呵呵地将东西递过去,张胜诚惶诚恐地接过,连连说“这可太客气了!”
静临眼睛在柜台上一扫,只见先前那些土产都没了,还以为是都卖光了,便道:“原以为在京城的徽州人少,这一看,倒也挺多的呢!”
张胜打了个哈哈,将这话模糊过去,问道:“不知冉姑娘今天登门是……?”
静临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有事求您帮忙。”
“您快请说,若有能用得到小人的地方,万死不辞、万死不辞!”
翠柳和银儿对视一眼,忍不住想笑。只道这人厚道是厚道,怎么偏生得獐头鼠目,什么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带了三分滑稽。
静临见他这态度,心中悬着的石头算是落了地,“您恐怕也知道,我们家日子过得艰难,小叔上学,家里只有两亩薄田,顾了吃便顾不得穿,只能靠我做妆娘赚些银子贴补家用。只是北京城甚大,知道我这号人的寥寥无几,所以我便想着,能不能在张大哥的店里挂个招幌,将这事广而告之,指不定往后找我的人就多了。”
张胜暗暗惊奇:既然段不循肯为她砸那么多银子,她直接管他要不就好了,何苦费这力气。
因试探道:“冉姑娘初来北京城,有所不知,这皮货铺里生意最好的,顶属兴记。它家不光经营皮料,还卖丝绸布匹和成衣,往来的妇人极多。姑娘若是将招幌打到他家,可是比我这小店好得多呀!”
静临自是知道兴记是段不循的,还当张胜不知,便笑道:“兴记是好,可是与掌柜的并不相熟。与张大哥却是同乡,故此才厚着脸皮来问,若是实在不便,那就算了。”
张胜听这话,心中隐约有了猜测,这小娘子八成是不知道段不循为她做的事呢!
既是不知,段不循想必自有打算,他也不好多嘴,便赶紧应下,“冉姑娘误会了!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是在窗外多放个招幌罢了!”
说着,张胜眼珠一转,“不知这招幌姑娘做了么?”
静临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能成,哪里来得及做,摇头,“没,不瞒您说,还没想呢!”
张胜高兴极了,“姑娘别费心了!这事包在小人身上,过几天样品赶出来,小人着人去府上知会您!”
静临不好意思,“这……太麻烦您了吧?”
张胜巴不得她能日日来找麻烦,已是热情得化成了一股冬日里的春风,“不麻烦!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都是小人该做的!”
第27章 英雄救美二度相见,惊鸿一瞥剪影传神
张胜店里的皮货都出清了,静临在里面扫了一圈,没见到几件成衣,她也不想在他这买东西,好像上赶子占人家便宜似的。
出了张记皮货铺,静临故意避开兴记,由翠柳和银儿领着去了另一家不错的店,她出钱,一口气买了三件女式兔毛袄,深色的送给王干娘,两件浅色的送给翠柳和银儿。
还有一件男式皮袄子,是打算送老苍头的。
两个姑娘当场就美滋滋地穿上了,另两件还循旧例,用金丝线捆成圆柱状的小包裹挎在身上,轻手利脚地继续下一站:颜如玉胭脂店。
是张胜介绍的,说这里是内城中样式最全、价格也最公道的地方。
静临一进去便如鱼儿入海,在深深浅浅的彩和浓浓淡淡的香中快活地游曳。
“掌柜的,这个能试吗?”
“能呀!娘子请看,最前面这一排,随便试!”
静临弯着眼睛“噯”了一声,拉过翠柳和银儿的脸做起了画纸,果然将柜面上的各色胭脂试了个遍。
她拣了一大包东西,要小二包好了,自己捧到柜台前,向掌柜的要起折扣来:“能便宜些么?”
掌柜的一脸和气,话语十分坚定,“实价店,不讲价。”
静临将东西放在柜面上,理了理鬓角散落的发丝,手不经意地拂过眉心精致的贝母花钿和细长的翠眉,“奴家冉氏,家住乌义坊,是做妆娘生意的,掌柜的给让让价,往后我常来,也多向主顾们宣传您家的货。”
掌柜的依旧一脸和气,“那就多谢您嘞,也祝您生意兴隆,全北京城都说咱家的货好,您用过就知道。”
言下之意:我家的货比你名气大,用不着你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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