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祥猛地扑上来,静临站不稳——柳平悄悄向后撤步——静临被压倒在地上,身下垫着幔帐一角。
“柳平!你要眼睁睁地看着长嫂在兄长灵前受辱吗?”
静临的哭叫像一把火,轰地将柳平架在火上烧了起来。与静临相看的是他,拜堂的也是他……他分不清自己的煎熬是小叔的煎熬,还是丈夫的煎熬……可是他实在害怕,他不敢得罪柳祥。
“还在这虚张声势?”柳祥淫*笑,“待会你也这么叫——”
静临使出浑身力气,狠狠拉下灵堂的帷幔。
柳平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身上颤抖着,一张白脸扭曲着,好像被柳祥侮辱的人是他。
柳祥哪想到真有人在,呆愣之间,静临趁机将他一推,起身冲向另一侧的帷幔——戚氏呆若木鸡,手里还举着榔头。
“行啊!”
柳祥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衣上的灰尘,用手指着柳平的脸,“三秀,你行啊,长本事了!”
柳茂行大,人称柳大郎;中间一个兄弟夭折了;柳平行三,因是个童生,在县学读书,文质彬彬,一表人才,比柳茂有前途,所以不称三郎,称三秀。
三秀结结巴巴:“瑞、瑞和兄,误会,闹了一场误会。”
戚大娘一扔榔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嚎:“我的老天爷,你开开眼吧,这都叫什么事啊!”
静临冷笑:“什么事?柳祥夜闯民宅,妄图霸占弟妇,婆母刚才看得不够清楚吗?”
戚氏立即从地上跳起来,指着静临破口大骂:“丢人现眼的小娼妇!才几天你就守不住了,勾引了祥老爷,还带累全家一起跟你丢人现眼,我们老柳家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你娘怎么养的你,老娼妇生得个小娼妇,从徽州骚情到宛平,败坏我们老柳家的门庭!”
戚氏颟顸无礼,言语粗俗,左一个小娼妇、右一个小娼妇,静临气得打哆嗦,想还嘴,只觉得唇齿都粘在一起,口中又干又涩。
柳平则是屁都放不出来一个,比他哥更像个死人。
还是柳祥不耐烦看闹剧,冷笑道:“行了,大娘也别演戏了,你们全家老小一起出动,不就是打量多要些聘礼?”
戚氏一听聘礼,立刻收了声。
哪料到柳祥嗤笑一声,话锋一转,“看在亲戚的份上,她的嫁妆我不要了便是。”
戚氏急了,又畏惧柳祥权势,不敢直接还价,只咧着嘴,揣着手,“这个……这个……”
静临才听明白,原来人家三言两语竟然就把自己卖了,她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更得嫡母教养,识文断字,怎能轻易卖给别人做妾?
“谁说我要嫁?”静临怒极反笑,“你们好大的胆子!按我《大明律》,寡妇再醮听凭自主,你们敢逼嫁?”
柳平如梦方醒,嗫嚅道:“是、是啊,嫂嫂说的没错,这不合律例。”
不用柳祥亲自出声,戚氏已经先开口训斥,“书呆子!什么律啊例的,小娼妇的话你也信?”
静临:“我要告官!”
柳祥笑道:“弟妹懂得还不少。”
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抖在静临眼前,“看好了,白纸黑字,五十两纹银的聘礼已经收了,别说是到衙门,就是到了金銮殿上,你也得嫁!”
“今收得柳祥纹银五十两……这明明是借款文书,与聘礼何干?”
柳祥又将那文书在戚氏眼前晃了晃,“大娘,你说,这是借款还是聘礼?”
“娘!怎么回事?”
戚氏心虚,不敢看柳平的眼睛。
她是个信佛之人,又一心想着让柳大郎走得体面些,可隆兴寺的师父又太贵,她便私下里去找柳祥借了五十两银钱,想着收完街坊的随礼,再把这钱还上就是。不想来的人不少,给的钱却不多。只有那日一个姓段的给了二十两银子,也被她给花出去,买了隆兴寺的一个长生牌位。
柳祥平日很是照顾亲戚,为人也大方……戚氏心存着侥幸,万一祥老爷开恩,这钱就不要了呢……哪想人家随身带着借款文书,可把她唬了一跳。
“聘礼、聘礼,自然是聘礼。”戚大娘忙不迭承认,她心中账目算的清楚,冉静临是个不安分的,未必养的住,不如嫁人抵了账,家里也少一张吃饭的嘴。
第5章 奴打主冉氏卖翠柳,无所图门公放逃人
第二日,柳平没起来床,静临也没做早饭。
戚氏一反常态,不但没有作妖,反倒亲自下了厨,蒸了一锅白菜猪肉馅的包子,还支使翠柳叫静临吃早饭。
她自己端着四个包子,两碗小米粥,踮着小脚来到柳平房中。
柳平面朝墙靠里边躺着,眼睛没闭,就是不肯说话。
戚氏知道他别扭什么,将东西放下,侧坐在一旁,“三秀,你寻思寻思,事儿咋就这么巧呢,祥老爷身上就带了那张借契。”
其实柳平半夜回来就琢磨,昨晚柳祥第一句话说的是,“怎么,不是文彦兄,教娘子失望了?”好像是这事和柳文彦还有点关系。
戚氏将小米粥吸溜得“滋滋”响,见柳平还不吱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娘跟你说话呢!”
柳平一骨碌爬起来,“娘!我都十九了!”
“九十也是娘的宝贝儿子!”戚氏笑着将吃食递到他跟前,又道:“娘心里觉得啊,你嫂子和祥老爷,没准早就商量好了,怕咱家不同意放人,合起伙来骗咱们娘俩呢!”
柳平咬了一大口包子,又喝了一大口粥,“不能,想多了。”
“你想少了!娘问你,这种事,搁谁身上不瞒着,她怎么无缘无故地找你合计?哼!合计来合计去,原来是想攀高枝儿!祥老爷也是,拐弯抹角干啥!没准儿啊,他也是被你嫂子设计的,就逼他娶回家呢!”
柳平放下粥碗,将戚氏往外推,直推到门口,才从里面将门闩上。
“我读书了。”
“书呆子!”
戚氏骂了一句,心里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一抬头,正瞧见一抹绿影儿打前头走得飞快,怀里好像抱着什么,闪着细细的金光,直晃眼睛。
戚氏眯起眼睛,“站住!”
那抹绿影故意似的,好像全然没听到,迈开两只未缠的脚,越走越快,眼瞅着要拐弯不见了。
戚氏快走两步,怒骂道:“翠柳!你怀里抱的什么?你给我站住!”
绿影见她追的紧,心知是躲不过了,止了步伐,回转身来,果然是翠柳。
戚氏三步并两步走到跟前,待看清她怀里抱着的东西,劈头就打过去一巴掌,翠柳怀里的金银纸元宝撒了一地。
“好啊,我说大郎灵前的东西怎么对不上数目,以为是哪只耗子成了精给偷去了,原来是你这个家贼!不要脸的小娼妇,你偷东西干什么?打量烧给你的死爹娘,也不寻思寻思,老短命的托送到哪家当了奴才!”
戚氏骂得好生痛快,这些天她就看不惯这小贱蹄子的张狂样,说她一句有八百句对付,支使她往东她偏往西,嘴里一万个理由搪塞人!今日终于寻到她的短处,得好好教训教训她,也要她知道什么是奴才的本分。
“小娼妇你还敢捡?”戚氏薅住翠柳的头发,将人的脖子往后扯,“说!你偷东西干什么?今天你要是不说清楚,老娘打死你!”
翠柳紫皮涨脸儿,也是被她骂得恼了,一口唾沫啐到戚氏脸上,“老猪狗,你打啊,今天打不死我,你是我生的!”
戚氏气得发疯,兜头又要扇耳光,翠柳也上来了蛮劲儿,一头将人顶翻在地,干脆与戚氏在廊下打起了肉滚儿。
翠柳边哭边骂、连抓带咬,戚氏又嚎又叫、既掐又挠,翠柳瘦小灵活,戚氏肥胖笨重,俩人各有短长,一时打了个平手。
柳平和静临闻声赶过来时,只见两人已滚作一团,头发也散了,衣裳也开了,鞋袜也掉了,钗环零碎一地。翠柳刚好占了上风,正骑在戚氏身上,准备朝她的胖脸下手。
“狗奴才!”
柳平一个箭步冲上前,一脚将翠柳踢出一米多远。
戚氏扶着儿子的手站起来大嚎,“反了!反了!没有王法了!三秀,去,打死这个贱婢!”
柳平又给了翠柳几脚,翠柳将身子蜷起,手捂住头,任由他踢。
戚氏还不解气,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柳平,“去,把赶牲口的鞭子拿过来!”
柳平自然也气,奴仆欺主,的确该教训,可是动私刑毕竟不合律,万一没轻重出了命,少不得要吃一场官司。
“母亲!”柳平劝慰道,“消消气,为了一个奴才不值当!”
戚氏向来听儿子的,可这口气毕竟难消,眼见翠柳死狗一样蜷在地上,心里又想出来个磋磨人的主意。
“去,把她衣服扒了,老娘倒要看看,她这反骨长在哪里,今天顺便就给她祛个根儿,省的往后再猖狂!”
柳平面露难色,小声道:“娘!”
戚氏又是拍大腿又是跺脚,“你去啊!”
柳平极不情愿做这斯文扫地之事,可百善孝为先,为了顺应母命而为,想来也不算十分违逆圣人的教诲。他磨磨蹭蹭,刚将手挨到翠柳一只胳膊,翠柳一个骨碌便从地上爬了起来。
“敢剥我的衣裳,我就不活了!”
柳平的手立刻缩了回去。
他敢踢翠柳,还真没胆量生剥翠柳的衣裳。
戚氏恨真是铁不成钢,一把将儿子扒拉到一旁,伸手就扯了一把翠柳的衣裳领子,“小娼妇,你吓唬谁呢!”
翠柳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本就是个气性大的姑娘,被戚氏如此侮辱,一时真的动了寻死的念头,恨到极点,便也什么都不顾了,“老猪狗!实话告诉你,我早就不想活了!在你们家当奴才,还不如在南门外当一条野狗来得痛快!反正黄鹂已经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去地下还能给她做个伴,到阎王殿上做个证人,教你那死鬼儿子永世不得超生!丧尽天良的老猪狗,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着我,看我是怎么死在你眼前的,七天之后,我就来索你的命!”
翠柳一口气骂完,人就往旁边的墙上撞。
柳家老宅的墙都是用青砖砌的,她存了死志,卯足了力气撞上去,不死也难。
“欸呀!”
静临情急之下挡在她身前,整好被翠柳撞在心口,脸儿一下子就白了,靠墙佝偻起身子,半天说不出来话。
戚氏反应过来,拦腰从后面抱住翠柳,回头冲柳平大喊:“愣着干什么,把她捆了!”
“哎、哎!”
柳平手忙脚乱,一时找不到麻绳,索性将腰带抽出来,哆哆嗦嗦将翠柳的胳膊给绑了。
戚氏松了一口气,放开翠柳,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她也折腾累了,指着翠柳道:“要死?偏不让你个小娼妇如意!”
回头又对柳平道:“三秀,现在就出去,找个人牙子,把她发卖了干净!”
翠柳知她没安好心,定不会把自己卖到好地方,折腾这一场,此时力气脱了,便也开始害怕。
“你要把我卖哪去?”
“现在知道怕了?”戚氏喘着粗气,“晚了!小娼妇,你不是猖狂吗,既不想在我家伺候,老娘就如你的意,送你到那纸醉金迷销金窝里去,好好地享福!”
“你敢!”翠柳嘴上还强着,心里已经没了底,“逼良为娼,你们要下大狱!”
“你算哪门子的良?”柳平人还没走,他刚才一直犹豫,现在倒觉得戚氏的处置方法很合适。翠柳是奴才生的奴才,本来就是贱籍,卖到妓院去,也不算辱没了她。
“咱们好歹主仆一场,有些道理我须得跟你说分明,往后出去了,也免得再吃亏。”柳平神色郑重,竟然还有些语重心长,“你以下犯上、殴打主母,既不合律法,也有违天理人情。你想想,主家养你一场,供你吃穿,你丝毫不念,反倒恩将仇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放你妈的屁!哪个要你养?我吃的穿的都是自己卖力气赚的,你们家有甚恩情!”
翠柳恨极了,可惜手臂被反绑在身后,没法子再扑上来给他一个耳刮子。
戚氏见她不服,忿忿地又要上来打人。
柳平道:“算了,母亲别和她计较。下人不懂道理,咱们仁至义尽也就是了。您消消气,我出去打听打听。”
“去哪儿打听?”
静临旁观了这一场闹剧,方才被撞得差点没气,这三人竟都忘了她的存在,拿她当透明了。
“叔叔不在县里念书了?今年不考道试了?”
柳平停住步子,杵在原地,不回头——他现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静临。
“自然是要考,嫂嫂什么意思?”
柳平冷冷道。
静临掩嘴轻蔑一笑,“这宛平县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街里街坊的,有点什么事,能瞒住谁啊?叔叔还要出去打听,万一被学官知道了,少不得还要祥老爷替你周旋!”
柳平愤然转身,“你!”
戚氏恨得百爪挠心,果然被她给猜中了,这贱人设得一手好局,生怕留着她守寡;现在好了,如了她的意了,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仗势了!
静临笑得得意,心里却暗自松气。昨天她想了半宿,琢磨戚氏和柳平的心思,此刻看来,真是被她猜中了。
翠柳显然还在状况之外,没明白怎么回事。静临走到她身后,慢慢给她解绑。柳平在柳祥面前不像个男人,绑起翠柳倒有力气。静临解了半晌,方才将那腰带解开,一把扔给他,笑道:“三秀,别丢了斯文,嫂嫂还指望你金榜题名,来日也考个举人呢!”
柳平的脸因愤怒成了猪肝色,静临懒得理会她,只对戚氏道:“母亲,等过了大郎的丧期,儿媳可就没法在您身边尽孝了,不如留着这丫头,也教我放心啊。您说是不?”
戚氏气血上涌,心中窝火得要死,冉静临这是明摆着不要脸了,偏偏她这副不遮不掩的浪劲儿,看了教人心里发怵。
“是,既然老大媳妇都这么说了,”戚氏咬碎了一口老牙,“老身今天就不和小贱蹄子一般见识!翠柳,还不滚去柴房跪着,杵在这里现什么眼!”
……
大明朝实行宵禁制度,规定一更三点钟声之后、五更三点钟声之前,非特殊情况、特殊身份,一律不得外出。
因此,选择在半夜三更逃跑,有利也有弊。
利在街衢阒寂无人,神不知、鬼不觉,弊在一旦被巡夜人捉住,轻则吃一顿板子,重则当贼犯捉住,搞不好会下大牢。
静临也是无可奈何。白日里寻不到机会,更没有合适的理由外出;街上人多眼杂,她一个年轻女人,又太显眼。
幸好戚氏母子误会了她,对她尚未生出防备的心思;这大宅院又空荡,除了几间住人的屋子,旁的地方黑咕隆咚,正好可借夜色藏身。她舍了身外之物,只拣最值钱的细软,随身打了个小小的包袱,轻手利脚,贴着墙根,悄悄地往后墙走。
大门口老苍头看着,不能走;角门也不行,从角门出去和大门是一样的,上街必须经过里门,那里在夜间会上门禁,还有人值夜。后墙是逃出柳家宅院最好的选择。柳家后墙紧挨府前街,只要翻出去,沿街向西走到底,左拐,再过一条街就是金满楼,柳文彦这几天的下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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