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循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开铺子,求的是利润,抽成、留存,给各铺掌柜几分话事权……围绕的不过是一个’利‘字,苦心孤诣,汲汲营营,不过是想将利润做大。如此,上到东家,下到伙计,大家日子都好过。”说到此处,他截住话头,望向窗外渐阑的天色。
此时夜幕四合,远近城郭在暗淡的天光潜形,显得天尤为低、云尤为重。最后一抹夕照也渐渐地衰微了,整个人间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明暗交接之中,模糊,暧昧,黑白不分。
“朝廷呢,若朝廷是个大铺子,它收税、经营,为的又是什么?”
段不循收回目光,忽然问静临。
“这……”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静临此前从未想过,也不曾听人议论过。
朝廷收税是为了什么呢?衙门要缉拿凶犯、守卫一方,军士要戍守边疆,防止外敌入侵,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也要过日子……这些都是要花银子的,所以离不得税收。
铺子也一样,段不循手底下几百号铺子,那么多掌柜、账房、伙计,这些人的生计,铺子的日常运营,都是要花银子的。
可开铺子若只是为了收支平衡,那不成了穷忙活?正如段不循所言,开铺子求的是“利”,营收扣除成本,剩余的这些才叫利。
朝廷……朝廷若也是个铺子,经营着整个天下,求的也是利么?
静临想不明白,只是凭着直觉以为并非如此,因而便道:“你这么问我,我一时也想不清楚……也许、也许朝廷的经营求的并非是利润万民,而是……维持安宁,防止造反吧……”
段不循听到此处,忽然朗声大笑,单臂将她抱起来,在地当间转了好几圈,才将人放下来,眸中盛着笑意,脸却又故意板起来,“小蛮子,莫要胡说!好了,清和还在外面等着,我们要去老师那走一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用过晚饭后早些睡,不用等我。”
马车上,段不循问了谢琅同样的问题,谢琅反问,“你这是何意?”
段不循轻笑,直截了当道:“清和,我的判断正与你相反,我以为,朝廷的税银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谢琅闻言,先是目露震惊,紧接着嗤笑一声,“你这又是什么奇谈怪论?”
自古以来,论君王贤德、盛世开明,莫不以轻徭薄赋为标志,儒家义理,更是以爱民恤民为要务——怎么竟然还有人嫌税轻?
段不循不以为意,继续道:“今日集议你也到场了,重要的账目也提前给你瞧过,你以为我经营得如何?”
谢琅吸了口气,“兄长富可敌国,手段自然高明,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说到底,经营铺子和柄国治世,到底不同。”
“问题就在这个不同上。”段不循忽然提高了音量,“我开铺子,为的是赚银子,银子积攒多了,才能有抵御风险的本钱,底下人日子才能过得好,心也就齐了;朝廷经营天下,至今已近二百年,试问太仓库存银几何,寻常人家日子过得如何?这天下一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么?”
“……正因如此,才更要轻徭薄赋,若一味加逼,岂非拔苗助长,令天下人说苛政猛于虎也!”
“大谬!”
段不循连连摇头,“铺子要想经营好,绝不能只想着节流,节省那点管理的成本,天下更是如此。我给足了各铺掌柜的话事权,要求他们缴到天宝阁的抽成,一文都不能少。若非如此,逢变之时,孙掌柜便无法及时做出应对和调整。
可朝廷呢?清和,户部不过是过路财神,银子是按照花销可丁可卯收上来的,州府的留存账目更是一塌糊涂——去年山西雪灾、前年黄河泛滥、大前年山东蝗灾——各地可有赈灾的银子?户部与工部打了多少口水仗,最后那点银子又是怎么拨出去的,你不清楚么?”
谢琅张了张嘴,刚想要反驳,却又被段不循打断。他这人惯是如此,平常寡言少语,人前极擅韬光养晦,一旦流露出真性情,便有咄咄逼人之意,不容旁人插话。??“轻徭薄赋,恤民爱民,呵!说得好听罢了!旁的不说,单说官员俸禄,清和,你以为,光靠太仓库那点银子,养得起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么?”
吃朝廷饭的这些人,明面上的俸禄微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均摊下来,每一位文官每年能领银十两左右,武官则不足五两,军士更低,还不足二两。
京官的俸米主要从漕粮里出,每人每月很少超过一石。
这样微末的俸禄,于京城的物价而言,无异是杯水车薪。官员们要想活下去,自然还要有其他的生财之道。
摆在明面上成为定例的就有两项:
一是佥派皂吏,即蠲免皂吏的劳役,每人可得银十二两。按惯例,户部堂官每年有十二人的额度,合起来也不过是一百四十四两。像谢琅这样的六品官,就连这一百四十四两银子也是没有份的。
他们能够得到的外快,大抵就只有地方官员三年考满赴京朝觐那一年的“馈送〞了。
即便是谢琅这样的清流,也不得接收馈送,否则便没法养活一家老小。
地方官的馈送银子又是哪里来的,无外乎也是民脂民膏罢了。
段不循面露讥讽,“开国二百年了,人口、田地、营生,莫不迥异于前,税额却要遵循祖制,万世不易,岂非可笑?想来后人翻阅史书,定会觉得没有比大明朝更清廉的官员,也没有比大明朝更轻的税赋了,不是么?”
谢琅被他这番话激得面色薄红,“话说得容易,若真如你所说,加赋……加到谁的头上?你到灾后的农田上看过么,赤地千里,颗粒无存……那么贫瘠的土壤,再怎么紧攥,也攥不出油来,只能攥出百姓的血!”
“谁教你竭泽而渔了?”
段不循反问,“既然总额不足,田赋又榨不出多余的油水,就不会在旁项上动脑筋么?单说杂色收入里面的商税,听说去年整个山东省才收上来九两……九两银子,还不够段某吃一餐饭,可笑至极!”
谢琅看着他,被他这番话震得心潮起伏,半晌平静后才叹道:“舍本逐末之法,如何行得通,你这番话,看似有理,实则不过是一番妄语罢了。”
“所以我先前便说,”段不循目光显得有些阴鸷,“一切都烂透了,早都没救了。”
朝廷想的不是顺应变化,想办法令百货畅通、物阜民丰,却是在人事、财税方方面面,务求恢复开国之状,自给自足,靠天吃饭,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正所谓先王之治也。
谢琅被他这目光盯得难受,移开视线,淡笑道:“你这个商人,竟然劝我多收商税,说出来,怕也是没人肯信的。”
段不循嘴角一斜,半是讥诮、半是自嘲,“你以为如今就少了?今日捐输,明日打点,后日再’垫一些‘,算起来,已经令人惊心了!”
二人到刘府,照例去刘阶书房议事,末了,却是段不循被留下。
刘阶一张口,说的果然是银子。
“檀彦这厮狗胆包天,竟敢贪墨兵饷,闹出五万两的亏空来!”
刘阶说着,将案上一封信扔给段不循,段不循展开一看,却是两广总督檀彦写给刘阶的密信。他在信中承认,先前为了贪功诿过,少报了柳州一役的伤亡数目,硬生生多要了两千名士兵的粮草银子,一要就是三年!
眼下新任总督陆博恩赴任在即,一旦交接,这贪墨的饷银就瞒不住了,他也是实在没了办法,这才一封密信递出来,痛彻肺腑地向刘阶请罪。
刘阶一拳用力砸在紫檀木桌面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杀才!”
段不循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封信,而后道:“偏陆博恩是高和的门生,这亏空便不得不补了。”
刘阶见他上道,脸色便缓和了些,叹了口气道:“这两日,你先往那边汇一万两吧,余下的,我再想别的办法。”
“老师,”段不循面上浮起一丝苦笑,“几日之内,怕是凑不出这么多现银。”
刘阶摆摆手,“莫要与我哭穷,你段不循赚钱的本事,老师心里有数。快去吧,这事拖延不得。”
段不循嘴角的苦笑缓缓落下,又扫了眼手中的信,放回案上,一拱手,道:“是。”
刚要走,却被刘阶叫住,温声道:“不循,这些年你虽不在庙堂,却出了不少力。这番献芹之心,老师记得,朝廷也会记得。”
段不循回山西会馆之前先去了一趟天宝阁。与孙掌柜的交待一番后,上楼铺纸研磨,先写了“献芹之心”四个字,又重新调整笔迹,又写了几遍遍,待到看着满意了,方才又换了一张新的宣纸,一字不落地默下了先前那封信。
他记忆极好,又特擅模仿笔迹,写完再看,竟是看不出与刘府那封有什么区别。
吹干墨痕,将信折好了,打开一方带锁的匣子,匣子里面已经躺了厚厚一沓文书,将这封信塞进去,刚好满盈。
第100章 何意百炼钢,竟化绕指柔
回到山西会馆时,静临已经躺下了,内间寂静无声,只在外间留了一盏灯。
段不循怕吵醒她,不由放轻了手脚,去净房洗漱过了,方才揭开床帏,却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正笑吟吟地朝着自己望过来。
“你回来了。”
段不循“嗯”了一声,躺下后将人搂在怀里,在额头上亲了亲,“怎么还不睡?”
静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在他隆起的眉宇间轻轻按揉,“怎么了,在刘阁老那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她的手劲很轻,指头光滑柔软,触感像是小猫在轻挠。
段不循的眉目缓缓舒展开,捉住她的手轻含了一下,“没事。”
说完,却又翻身上来,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嗅,一边用下颏的青茬磨蹭她光滑的脸颊。
静临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浑身酥麻,又触到了痒痒肉,忍不住嘤咛一声,笑着推他,“你属狗的?闻什么……”
他也笑,动作不停,嗓音逐渐喑哑,“娘子孤枕难眠,在下愿为娘子解忧。”
第二日晨起,静临在净房里磨蹭了许久才出来,早饭只吃了一点点,说是天气热了,没有胃口。段不循问她想吃什么,她想了想,说想吃冰湃果子。
下人给上了樱桃和枇杷,各用一只薄壁青瓷高脚盏盛着,上面还淋了乳酪。
段不循瞧着她又是各尝了一口就撂下了,心里便有些着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郎中过来看看?”
静临咬着小金匙,睃着他道:“想吃朝前市上的冰湃杨梅,最头上那家的。”
段不循只得撂下账册,下楼去给她买。来回一趟,大约一刻钟的功夫,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鬓角的黑发有些湿了。
静临见了杨梅顿时眉开眼笑,接过来先舀了一勺喂到他嘴里,笑眯眯问:“好吃么?”
段不循喉结滚动,咽下一口酸甜清凉,道了句“你吃吧”,坐下重新翻阅账册。余光里却见她将先前的枇杷和樱桃折到一只盏子里,又将杨梅从小竹碗里倒到空出的盏子里,也在上面浇些乳酪,又用匙子摆了个小山形状,这才心满意足地小口吃起来。
深红的果子裹着层雪白的乳酪,被金灿灿的小勺子送到口中,两片粉红的唇一张一合,末了又用粉润的舌尖轻舔余下的乳冰,不小心在嘴角沾了点艳红的梅汁。
段不循忽然觉得手中的账册面目可憎,索性合上。
静临的唇被冰杨梅染了色,见状疑惑地望过来,“怎么了,账目不对么?”
段不循眸光落在她唇上,示意自己也想吃。
她便将青瓷盏往他跟前一推,“你吃。”
段不循忽然起身,俯身将她压在迎枕上,吻自唇角的梅子汁蔓延到唇齿中,夺走了她口中之物。
见他愈发得寸进尺,静临急得推他,小声道:“不行。”
他顿住,喘息有些粗重,隐约带着一丝梅子味,“怎么不行了?”
“我……我小日子来了。”
段不循一愣,怪不得她早上在净房里磨蹭了那么久……叹了口气,只得起来,一层层地为她整理衣裙。
“怎么不早说,肚子疼么……”
说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脸色就沉了,训斥道:“那你怎么还吃冰?”
静临笑嘻嘻地瞅着他,得意洋洋道:“肚子不疼就能吃啊,官人比奴家还懂么?”
段不循恨得牙痒痒,捏了捏她的鼻子,趁她皱着脸的功夫,端起余下的冰湃杨梅,几口吃净了,警告道:“往后再不许这样任性。”
午饭后,静临拗不过段不循,到底又喝了碗红枣姜汤。小憩了半个时辰,起来就觉得小腹坠痛,忍不住瞪了眼段不循,埋怨道:“都怪你,非要我喝什么劳什子姜汤,以往没喝也不疼,如今喝了反倒难过了。”
段不循哭笑不得,只得将她抱在膝上,一边用掌心为她按揉,一边与她一起看账簿。
静临渐渐地也看入神了,指着其中一页不让段不循翻,“这里……好像有点不对劲。”
段不循面色不动,“哪里不对?”
静临皱起眉,往前翻了两页,又思索了一会儿方才犹豫道:“仿佛是……多算了一万两?”
“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左边这里,虽说记的都是总额,前面却都是实收,只有这一页记的是应收……前后对比,可不就是多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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