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手清秀的簪花小楷应是出自宁沅笔下,可他却越看越是心惊。
屋内的气压愈发低,仿若一瞬间自初夏返冬。
时间一点点流逝,宁国公绷着脸将口供看完,颤抖着手将其放下时,双目已是赤红。
他深吸一口气问:“这可都是真的?”
“呜呜呜呜―――”
明薇的口中仍塞着布,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可仍在拼命摇头。
宁国公平静道:“你摇头也无用,若你没有对我做什么亏心事,又怎么会知晓她见了这人后,便想着金蝉脱壳。”
“我不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一怒之下站起来,把纸页甩在了明薇脸上。
纸页薄而脆,在力道的推举下宛若一片刀刃,明薇保养得宜的脸上当即划出一道清晰的血痕。
“这些年你做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不过是我念着你我之间的情意纵容你罢了……”他指着明薇,旋即冲上前去,蹲下身怒视着她,“连一开始都是假的,你设计好的……那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是真的?”
明薇已不敢直视他,这时宁澧闯进来,分开他道:“爹爹,我和小泽都是真的啊,母亲为您生儿育女也是真的。”
“如今母亲好容易回来,若是再闹大了,就是府中的丑事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吗?”
宁国公的愤怒稍有一丝松动。
宁沅见不对,忙接话道:“好啊。”
“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今早的事闹得这样大,人人皆知宁国公府夫人是一个活活烧死女使的杀人犯,而爹知情袒护,当真伉俪情深。只是不知爹辛苦几十年的官声……”
听见官声,宁国公望向明薇的眼神再度燃起了火。
“宁沅,够了!你想爹休妻不成?母亲有诰命加身,休妻可是要上达天听的!”宁澧难得唤了她的名字,“还嫌咱们府上丢人丢得不够吗?”
眼见宁国公再度松动起来,宁沅定声道:“爹,你是不是忘记我的夫君曾是陛下伴读!”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您还好意思问我是什么意思?”她冷笑道。
“口供之中清清楚楚写明白了我娘当年是如何过世的。我娘家中虽已是满门忠魂,但她的闺中好友,如今正是我的婆母,您说她知道了,可会善罢甘休?”
“我劝您还是写一纸休书,呈与陛下罢。”她强硬道。
“免得宁沈两家闹得难堪。”
宁国公深吸一口气,语调放得轻柔了些:“沅沅,爹知晓你生气,爹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难道就不生气吗?休妻闹得太大,你放心,爹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处置。”
“哪怕杀了她。”他语气阴冷道。
宁沅诧异地望向他。
自私、虚伪、薄情、寡义,顿时在这个男人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爹!万万不可……”宁澧道,“与其这样,您不如把母亲休了吧!”
明薇直直摇头。
“娘,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没事的,女儿不嫁人了,不嫁人了,只要您活着便好……”
“我倒有个法子。”宁沅再度出声,“爹,您休了她,把她与小泽皆过继在我母亲名下,他们今后便是您发妻的嫡出女儿。”
“阿娘的母族……哪怕仅剩旁系,也总要比母亲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族人好,有我婆母在,为宁澧说一门更好的亲事也不是问题……宁澧,你说呢?”
宁澧眸中有一瞬动容。
这对她而言,是最好的法子。
既不影响她议亲,又能留母亲一命。
可她瞥向母亲时,她仍在摇头。
她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娘,活着重要。”
宁沅再次望向宁国公:“爹,休妻吧。”
他见宁澧倒了戈,一时有些跳脚:“你在教我做事吗?”
宁沅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气急:“哪有你这样自私的女儿,你以为你嫁去沈家便能对我指指点点了吗!你如今简直是狗仗人势!”
“错了,岳丈,是我仗她的势。”
淡然清冷的声线传来,与正堂内的热火朝天有些格格不入。
沈砚迈进房门,揽住宁沅。
他明显感觉到她紧绷着的身形稍稍松懈下来。
她望向他,清凌凌的眸子顿时有些水汽氤氲。
他轻声在她耳旁道:“别硬撑。”
“我爹娘说了,我得讨她欢心,才配进沈家大门。”
“您也别为难我,她想要什么,我只能拼力去做。”
“您看,您要不然写休书的时候多写几笔陈情信,您若不愿露面,我代您交与陛下?”
“外面马车都已经备好了。”
“您若实在不愿的话,左右我如今无事,只好去与他们聊一聊今日家中的热闹。”
宁国公绷直唇角,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众人默了许久,他终沉着脸道:“不劳烦贤婿,老夫待会儿会自行入宫。”
“好,那我和沅沅就不过多打扰了。”
他揽住她的肩,侧身越过众人,带着她阔步离开。
阳光笼在宁沅身上,她终于感觉到一丝暖意。
她抬眸,看向他俊美的侧颜,声音带着一丝颤:“你怎么来了?”
“其实你不来,他也快松口了。”
“我知道。”他默了默。
“很久没看见你,想你了。”他嗓音沉沉,“不想让你多耽搁。”
“我才出门一个时辰。”
“可我想来当你的走狗。”他轻描淡写调笑道。
揽着她肩的手滑落下去,牵起她的温软,而后与她十指交缠。
“……哪有说自己是狗的。”
“屋里我也说了。”
经他提醒,她想起了那句“狗仗人势”。
他很多时候确实很像一只大狗狗,忠于她,陪伴她,守护在她身边。
“不过狗狗很傻很可爱,你比他狡猾多了。”
“你就当大狐狸吧,狐狸也是犬类。”她轻轻道。
“是你教我把人关在一处不分昼夜的地方,刚放出来的时候,人就会有些反应迟钝。”
“也是你同我说,可以适当抛出些利益,来瓦解他们的同盟。”
“我和你学坏了,所以我也是狐狸了。”
“你不是。”他笃定道。
“那我是什么……”
他想起先前在柜子里看见的毛绒寝衣,又看着她眼下近日未睡好攒下的乌青,指腹心疼地抚了抚,柔声道:“先不告诉你。”
*
京城落了第一场暴雨,仿佛要把尘泥尽数洗净。
雨过天晴,天朗气清。
这日,杨知意依着惯例来给她分红,说起坊间的新奇事。
“对了,你还记得帮我打理药铺的那个身份不明的姑娘吗?”
“这些日子我们熟络了不少,她同我说,她是私生女,从前只被关在一个四方的院子里不许出去,还好她家中倾覆,她才能得了自由,自己打拼。”
宁沅不由想起了与沈砚一起呆过的那间屋后。
她感叹道:“真好。”
“还有,这几日街市来了个疯女人,浑身脏兮兮的不成样子,连面容也看不清,还总讲些疯话。”
宁沅疑惑地看过去。
“什么疯话?”
“说什么,爱你都是装的……这样的人,才不会有人真心爱你,还有什么……她的孩子就是她的,谁也夺不走。”
“总之也没个家人,无人管无人问的,整日又哭又笑。”
“不过你妹妹倒是心善,她几次路过街市,都会让家中女使给那个疯子和附近的乞丐送些衣物和吃食。”
宁沅心下了然。
那应当是明薇。
她最怕的从不是死亡。
而是苦心经营的一切,到头来却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没有名分,没有富贵,没有夫君,没有儿女。
她似乎什么都得到过,却也什么都失去了。
“带我去看看?”她抬眼看向杨知意。
“没问题!”
如今的杨知意愈发开朗,愈发意气风发,和那个被她自湖水中救出来的怯懦姑娘已是大相径庭。
宁沅一路始终望着窗外,好巧不巧地瞥见了宁澧的马车,她见宁澧让女使带着东西下去,车旁忽然多了一个气度不凡的公子。
“姑娘,我留意你许久,总见你在这街市上做善事。”
“能问问你为何要给他们送东西吗?”男子朗声道。
宁澧的神情一滞。
宁沅饶有兴味地看过去,有些期待她的答案。
只听宁澧的声音飘过来:“……就是看他们可怜,想帮一帮罢了。”
男子的声音雀跃起来:“你真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孩子!”
宁沅放下车帘,笑着叹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宁澧的善意大多都出自“包装自己”。
在府上,她常和稀泥,是为了彰显她的懂事乖巧。
当初她拼命要留下明薇一命,也不是她真的在乎母亲,而是怕她背负“能救却不救”的不孝之名。
如今,她来给她送衣物吃食,却没有和杨知意一般带母出走的勇气,也不敢承认那疯子就是她的亲娘,不过是继续维护她心中的所谓“孝顺”,又舍不得放弃她在国公府可享有的一切,却怕旁人对她指点罢了。
她放下帘子道:“没什么意思,还是去你铺子里瞧瞧罢。”
路过某处的时候,她听见外面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女儿,嘿嘿……女儿,嘿嘿……”
她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夜晚,宁沅走过散着暖黄烛光的回廊,见院门前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男子。
海棠已凋谢了不少,簌簌落在他身上,和着盈盈月色,似是披了一身的冷雪。
两人对上目光,她弯了弯唇角。
男人阔步朝她走来,大掌包裹住她的手腕。
“你怎么出来了?”她轻声问。
“想早些见到你。”
她红了红脸道:“你如今可真会哄人开心。”
“也就还行吧。”他嗓音淡淡,却掩不住自得。
他的夫人说的没错,行动固然重要,但甜言蜜语亦能让感情升温。
“看你这段时日表现得不错,我,我打算送你一个礼物。”她小声道。
说话间,两人并肩走进屋内。
“是什么?”沈砚好奇问道。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她有些吞吞吐吐,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涩。
沈砚的好奇心更甚。
他环视四周,却见周遭与平时并无不同。
她抽出一条帕子递给他,扭捏道:“你先把眼睛蒙上。”
他狐疑看着她:“你该不会诓我吧?”
“怎么会?待会儿你就看见了。”
沈砚只得将信将疑地照做。
眼前落入黑暗,他觉得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只能听见些OO@@的衣料摩擦声,和一些清脆的铃铛响。
过了许久,才听少女道:“好……好了。”
他一把扯下眼上蒙着的帕子,却见她身上重叠的轻纱尽数褪去,露出大片雪白。
仅身前的饱满圆润覆着一条毛绒绒的裹胸,下裙则是轻薄的纱,透出修长的一双腿,乌缎般的长发上则多了一双白中带粉的猫耳。
她满脸通红,稍显窘迫地转身摇了摇带着铃铛的大尾巴。
趁他不在的时候,她自己偷偷试过,觉得很是好看,定能让他神魂颠倒。
可他怎么如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呢?
明明是这么可爱的小猫!
她本想开口问他喜不喜欢,谁知下意识道:“喵……”
下一瞬,她便被他压在了一旁的书案。
他肩上的海棠轻轻旋落,飘在了她的粉樱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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