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在私立医院各自追求自己的事业和爱情,孙鹤更是早早地走在了同龄人前头。
然后在失去意识前一秒,葛玥想——
啊,好像我是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就——
算了吧。
病房是双人病房,帘子拉着,隔壁有声音,是个年轻女人的哭声,和另一个男人的叹气声。
零星几句话可以推断出,是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意外流产了。
葛玥动了动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小腹,她不知道,曾经住在那里面的小生命还在不在。
大概率应该是不在了,这样一想,她和隔壁的境遇大概是一样的。
可是隔壁的女人那么伤心,而她,却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鹿絮心血来潮去庙里求签,鹿絮求姻缘,签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鹿絮问她要不要求个事业,她当时正值青春得意,傲然说她的事业不需要靠玄学,靠她自己就行,然后她便也跟着鹿絮求了一签姻缘。
那是一支中签,同样是一句诗词: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因为是免费签,所以解签的师傅也只是个学艺不精的小师傅,小师傅主打一个实在,张口便道:“这支签的意思不太好,就是说你的婚姻阻力多助力少,不太容易。不过咱们中国人,主打一个选择性迷信,不要太在意啦!”
时隔多年,葛玥却忍不住想起了这句签词。
阻力多,助力少。
葛玥扯了扯嘴角,一个认命的笑。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葛玥听出来,是唐允信。
继而她迟缓地反应过来,好像是来到省城之后,她才开始能够辨认出唐允信的脚步声的,她找不到工作机会被迫待在家里的那些日子,因为先兆流产而被迫卧床的那些日子。
她总是在等待唐允信,等得成了习惯,便连脚步声都能辨认出来了。
唐允信站到帘子前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才轻轻掀开帘子,恰好对上葛玥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
他一时怔忪,目光不自觉地往葛玥肚子上瞟,有些不敢看她。
葛玥倒是先开了口:“抱歉,是我太不小心了。”
她语气很淡,淡得唐允信心慌。
唐允信一瞬间就红了眼睛,他额头上还有汗珠,不知道是从哪儿匆匆赶过来的。
他蹲在病床旁边,伸手抓住葛玥的手。
葛玥的手是冷的。
冰冷,柔软,没有反抗,任由他随意揉捏。
而唐允信的手是热的,抖得不像话,掌心还有汗。
“没事,”他哑着嗓子,强行咽下喉间的哽咽,良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要怪自己,不是你的问题。”
葛玥没说话,侧过头看着他,依然是那副平静到令人心惊的模样。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太想要孩子。”
他有些狼狈地扯出一个笑来:“你别太担心,其实你身体没什么问题,医生说你晕倒很大原因是低血糖,以后要好好吃早饭。”
葛玥目光里一点点地渗出悲伤来。
她甘愿忍受卧床不起的日子,最大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她知道,唐允信对这个孩子有多期待。
他会在半夜葛玥睡着之后一遍又一遍地隔着衣服轻轻地抚摸她的小腹,还会用柔软的唇在她的发梢额角轻轻地蹭。
他像所有新手父亲一样,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
唐允信避开她的目光,低声絮絮叨叨地说:“我把你妈妈送回去了,是在你做完手术之后,我不想听她说话,就把她送回去了,我看着她进站的,给你弟弟打了电话,让他去车站接。”
葛玥皱了皱眉,她并不想听有关母亲的事。
人都是这样的,当他富足、安全的时候,总是恻隐之心丰沛,愿意去设身处地地为他人考虑,去原谅他人的缺陷。
像她从前那样。
因为对自己绝对的自信,所有不屑父母的那些小动作。
但当一个人已经山穷水尽身无长物的时候,要怎么去要求他保持做人的宽容?
此刻的葛玥就是这样的,于是她说:“不要提她。”
“好,不提她。”唐允信立刻改口,“我妈临时请不了假,但她说晚上会早点回来,问你想吃什么,她做好了送过来。”
葛玥嘴里发苦,其实什么也不想吃。
见她不说话,唐允信便做了主:“那就喝点甜汤好不好?”
“好。”葛玥点了头。
于是话题又断了。
隔壁依然是细细碎碎的哭泣和长吁短叹,一帘之隔,两人却安静地好像只是一次寻常的小病小痛。
三天后,葛玥出院。
这三天里,唐允信白天大部分时间在医院陪她,晚上则赶回律所处理堆积的事务。
唐母的工作还没找到继任者,主要是那孩子现在认准唐母了,之前尝试找了三四个新的阿姨,不是小孩根本哭到歇斯底里,就是阿姨自身业务能力实在不过关,雇主夫妻也很头疼,甚至提出加价让唐母继续工作。
这三天唐母只腾出来一天过来照顾葛玥,但就这一天,雇主家小孩还是一直不断地给唐母弹视频。
唐母顾及葛玥的感受,没在病房接视频,都是匆匆出去接,葛玥看在眼里,心里说不清的滋味。
夜里唐母陪床的,好几次葛玥醒来,听见唐母在偷偷哭泣,其实想也知道,最期待这个小孩的,不是葛玥,更不是唐允信,而是唐母。
但她到底还是一句重话都没说,无论是对葛玥还是对葛玥妈妈,甚至于反过来安慰葛玥,说只是缘分没到,她甚至还故作高兴地告诉葛玥,说既然之前医生说她自然怀孕概率极低,她都怀上了,那说明她的情况并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等养好身体,一定还能再怀上的。
隔壁床的婆婆来闹了两回,把虚弱的产妇骂得捂脸哭泣,对比之下,唐母就显得难能可贵。
但也因此,葛玥心里的愧疚反而积重难返。
她开始后悔,后悔那天为什么要写那篇文章,为什么要和母亲顶嘴,为什么要头脑发热冲过去抢电脑。
再往前,她为什么要答应让母亲过来,为什么还要对所谓的母女亲情抱有可笑的期望。
一切的根源都在她自己。
是她搞砸了一切。
她不仅在工作上毫无寸进,甚至于在生个孩子这最后一条路上,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失败者。
在这种情况下,唐允信和唐母对她越好,她反而觉得越加难熬。
隔壁床会趁着丈夫不在的时候跟她闲聊,痛骂婆婆的苛刻薄情,骂着骂着,便好像连失去孩子的痛苦都减轻了几分。
于是葛玥又想,为什么唐母和唐允信不怪她呢,哪怕骂她一顿,冷她一顿,或许她也不会觉得这样地难熬。
她们三个人,每个人都在尽力地藏起心里的痛苦,尽力地扮演一个平静的、健康的家人。
但葛玥知道,她们每个人的心里,都燃烧着汹涌的火。
是悔恨,是痛苦。
没有人再提孩子的事,葛玥出院回家的那天,她甚至发现,唐允信提前把家里置办的有关小孩的一切全部扔了。
那个来得不合时宜的孩子,走得悄无声息。
甚至都不被提起。
在这种异样的平静里,葛玥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
她把离婚协议书放到了唐允信的面前。
她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断尾求生。
像当初鹿絮那样。
甚至这份离婚协议书,都是当初葛玥替鹿絮弄来的那一份。
第131章 Chapter 3.45渡己(完结章)
出乎意料,唐允信只是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就把离婚协议书拿走了。
然后他问:“今晚想吃什么?”
葛玥有一瞬间的错乱,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她想过唐允信大概会生气,会反对,会压着怒气和她理论。
但独独没想过,唐允信会如此平静。
平静地给她煮了一碗面,水平一般,但胜在汤是唐母提前熬好的鸡汤。
唐母的工作没有辞,葛玥不让她辞,找不到工作,失去孩子,人生无限下坠的人,有她一个就够了,她并不想让唐母放弃来之不易的工作蜗居家中与她日日相对。
另一方面,她没有宣之于口的,是觉得这样狼狈的时候,她宁愿一个人默默熬过去,也不愿意有另一个人日日把她的所有狼狈都看进眼里。
唐允信懂她的想法,所以由他出面拒绝了唐母辞职照顾葛玥的提议,还招了唐母一顿骂。
最开始几天,连从床上爬起来上厕所都是极大的挑战,唐允信中午会回来给她做饭,陪她一会儿,会给她带些外面的小玩意儿,或者带本书,总之他想尽办法地让她一个人的时候能有事做。
晚上睡觉的时候,唐允信总是把她圈在怀里,搂得紧紧的,只是他会刻意地避开她的小腹——曾经在那些夜里,他无数次轻柔抚摸的地方。
他那么小心翼翼,只是害怕触及她的痛处。
可他并不知道,他越是这样,就越是在提醒她,她失去了什么。
他们不是因为丧子之痛而交颈依偎的爱侣。
他们只是同床异梦各自忍受生活又自觉愧对爱人的孤雁。
离婚协议书给出去之后又过了好几天,葛玥提着一颗心等待审判一样等他一个反应,中间甚至有两天,她觉得自己后悔了,她不想离婚,她喜欢唐允信的。
唐允信是她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美好。
甚至,是最好的那个。
她避免不了地想,假如他们真的离了婚,她去一个人生活,大约还有机会时来运转找到事业的春天,但她再也不会有胆量把自己重新投入一场爱恋或者婚姻,而经年偶遇,唐允信的身边大约会换一个人,他们会顺利地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像这芸芸众生之中的所有平凡家庭一样。
到那时,她站在他的世界之外,会是何种心情?
但她又想,如果不离开,那或许从前和今日的美好,都会在未来生活的磋磨里逐渐化作暗淡的蚊子血,等到唐允信四十岁,五十岁,他会不会羡慕那些拥有一个小孩的家庭?会不会想起今日这个意外失去的孩子?继而迁怒于她?
她不敢赌,她的人生里这点仅剩的美好,不应该被这样磋磨。
第七天的时候,也就是距离她流产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虽然说小月龄流产对身体的伤害比较小,但唐母还是坚持让她在家不要出门,要坐“小月子”。
这一天,是她出月子的日子。
唐允信提出想带葛玥出去吃饭,葛玥同意了。
她精心化了妆,换上许久不穿的冬款连衣裙和大衣,连头发都用夹板做了个简单的造型。
葛玥想,就当做是最后的告别,她要体体面面的。
他们吃了西餐,逛了商场,互相给对方买了两套衣服,又给唐母挑了几件,两人拎着购物袋子满载而归。
车子开到地下车库,葛玥没下车。
她敛了笑意,平静地看向唐允信。
“你——”
看了那份协议吗?
但她没能说出口。
眼前一片昏暗,继而是一个凶狠的吻。
都算不上吻了,像压抑着怒气的发泄,是啃噬,是凌虐。
葛玥被他吻到眼前发黑,几乎有种濒死的解脱感。
她无意识地哼笑出声,换来的是唐允信在她舌尖用力一咬。
尖锐的痛炸裂在脑海,葛玥浑身一个激灵,推开唐允信,用力喘着气。
但她并不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她不想再钝刀割肉一般等待了。
唐允信抢在她之前开口:“你想不想去看看龙奶奶?”
“——什么?”葛玥没想到唐允信会找这样一个理由来打断她。
但她不得不追问下去:“龙奶奶怎么了?”
龙奶奶于葛玥而言,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在她吃百家饭的那两年里,龙奶奶收留了她好几回,长大后,在家里被弟弟欺负了,爹妈给她委屈受了,乃至于在学校里遇上不顺心的事儿了,她都会去找龙奶奶。
龙奶奶家庭富足,儿女双全,丈夫早逝,她不耐烦跟儿女同住,一个人住在村里,养花种菜,自得其乐。
唐允信目光闪过一抹沉痛,低声道:“一个月前,确诊了肝癌,晚期。”
葛玥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唐允信。
唐允信别过头去不敢看她,他知道,在这个档口提起这件事,用这样一件事,来阻拦葛玥提出离婚的话题,他是十分卑劣的。
但他没有选择了。
葛玥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问一句“你是不是在骗我”都问不出口。
唐允信伸手帮她擦眼泪,自己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他对龙奶奶不熟,流泪也不是为了她,他只是觉得太难受、太无力了。
葛玥的挣扎和绝望他都看在眼里,可他却什么都做不到,甚至于,她的困境,有很大一部分责任在于他。
因为选择了婚姻,所以陷入了生育的困境。
因为选择了生育,所以陷入了职业的困境。
唐允信的眼泪像是一根引线,葛玥心里躁动了几个月的负面情绪一瞬间溃不成军,她扑在唐允信的怀里嚎啕大哭。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龙奶奶?
为什么命运要把她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夺走呢?
在三十岁的这一年,她到底还要失去什么,命运才肯放过她呢?
次日,葛玥一个人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唐允信没有跟着,只是沉默地把她送上了高铁。
他终究还是决定把所有的挽留和不安放进心里,有些路,他替不了葛玥走。
葛玥在中午的时候到达了龙奶奶家。
龙奶奶一个人住着平房小院,葛玥到的时候,龙奶奶的女儿正在厨房里做饭,还带着她的小孙子,也就是龙奶奶的重外孙。
两岁的小男孩跟个炮弹一样,在院子里和厨房里两处跑,看见人就笑着撞上去抱住,没人搭理他自己也能玩得嘎嘎乐。
葛玥刚打开院门,就被迎面扑了个正着,险些给她扑倒。
龙奶奶在浇花,看见葛玥便笑起来,直起腰来招招手,制止了小男孩的疯玩。
“龙奶奶。”葛玥只喊了一声,便鼻子一酸。
龙奶奶走过来,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嘴里哄小孩一般:“好了不哭,知道你受委屈了,我最近已经去你家骂了你爸妈三回了,我还把你爸那根最贵的钓鱼竿给折了,解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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