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根冥冥中的红线牵引神女重回人间,在云水岸边寻回了他。
无论是神殿上陪伴良久的少女和少年,还是九天上的“云中君”和水泽边的“思公子”,都有一段极为美丽的故事。
但美丽的东西总是脆弱,扶楚遍体鳞伤地落入尘寰之中,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而云端上的神女忘记了自己的爱人,甚至忘记了“爱”本身。
公子死于残阳如血的城门前,魂灵徘徊在孤城中不肯离去,随着那株兰重新缠上她的衣袖。
神女心力交瘁地封印了神界,将后世飞升而来的新神命名为“仙”,并以建木在九重天新造了仙界。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神祇。
就算紫衣女子未死,重新在人间汲取恶力,得她神力本源的传道诸仙必会在下界培养一批又一批修习仙术之人,与她抗衡。
善恶循环,生生不息。
诸神已死,她的力量不可能如同从前一般强大,再不会掀起灭世之祸了。
离去之前,神女少有地单独想起了一个人。
她想起他在王城的夜色中吹笙,想起他为她种了一片桃林,还想起他附着在那株兰上,一直陪伴着她。在她最为痛苦迷茫之时,他说“请你相信我”。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于是神女微微笑起来。
她已一无所有,甚至在混沌中看见了自己终将如飞灰般逝去的永劫,思索良久,她咬破手指,点在了兰枝之上。
“神,赐你洪福。”
……
在神女跳下轮回镜的第七天,附着在兰花上的魂魄重新修出人形,受神之血点化飞升,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周身散落着被神女毁去的“南柯”的碎片,扶楚孤零零地、茫然地跪在那里,下意识地伸手去捡那些锋利的碎片。
碎片将他的双手割得鲜血淋漓,又在一瞬间恢复如初——她的那滴血,带着她最后所有力量凝结出的祝福,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受伤了。
但此刻他恨不得这些伤口不要凝固,他双手空空,抓不住她离去的衣带,连痛楚的印记都留不下来。
“还是差了一点点,”扶楚望着自己光洁如新的双手,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你一面呢?”
天际有隐隐的雷声,他仰起头来,竟于混沌的天幕中看见了神女跳下轮回镜之前看见的画面。
紫衣女子并不知晓,在梵天神殿轰然倒塌的一瞬间,盘踞在神殿中的诸神诅咒便随之降临。
若诅咒应在神殿叛军身上,他们便会百噩加身、不得善终,神女不忍见其受苦,独自一人承担了他们的诅咒。
也多亏了她这个举动,叛军并未遭受天罚,自然也未生出恶念。紫衣女子策反之时,大多数叛军不肯跟随,他们随着神女作战,战后受封入了仙界。
叛军中无恶念,紫衣女子退而求其次,修炼时吸取的是人间的恶念,这让她的力量大打折扣,最终败于神女和始神的残魂之下。
善恶有报。
神女救下了自己和天下苍生,而紫衣女子原本也是被天道选中、和神女一般未来执掌天地的神主,经此一事,她彻底沦为弃神,再无登天之机。
“可你知道吗,跳入轮回镜,并不能帮她逃避诅咒。”
天际之上有似远似近的温言,扶楚听出,这是白帝的声音。
“你们都是吾养大的孩子,这些画面吾给你看过,也给她看了。她早就知道,身负诅咒,在天受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在地得九百九十九生苦厄,最终都会走向灰飞烟灭的结局。这诅咒,便是所谓‘太古至今的永劫’——这是她为了对抗梵天诸神,向始神立下的誓言。”
“她看见自己的结局之后,不过一笑了之,坠入轮回,只是希望自己在最后的时刻,可以过得不那么无趣罢了。”
太无趣了……虚蓝殿的日升日落她看了千年万年,自从失去那滴有情之泪后,一切仿佛都被罩了一层灰濛濛的轻纱。她想不起自己过往的那些年到底是怎么度过的,也不知道未来将往何处去。
紫衣女子不知所踪,钟山君不敢见她、躲入清平洲养伤,神界因大战寥寥无人,连流云都安静。建木新造的仙界自有其流转规则,已不需要她这凌驾于规则之上的神祇了。
扶楚在混沌中看见她化为飞灰的结局,冲着虚空嘶吼:“凭什么,凭什么!”
但这些画面好似只是白帝不忍幼子自苦,“大发慈悲”地为他降下的最后的喻示。
所以他的父亲对他的呼喊置若罔闻,只在自言自语:“只是那根红线……红线若在,你免不得与她同受苦厄。在你做‘思公子’的那一世,正是因为她来到人间,受红线牵引到你身边,才会使你横死……”
扶楚看向手指间若隐若现的红线。
若不能同生,同去也是好的。
飞灰不分彼此,便是他们的重逢了。
“月神的红线需有情双方中的一方出手相斩,或是移情别恋,才能断绝。”
谁料白帝继续开口,将他最后一丝妄想也打破:“痴儿痴儿,吾知晓,你痴心一片,必不肯斩落此情。也罢,等她在人间之事结束、身赴永劫时,你们的红线,便自然能解了。”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茫然自语:“不该是这样的,不能、不能是这样的!”
白帝叹息道:“你要往何处去?你要再次跳入轮回、弃绝神格,陪她到人间受苦?就算你与她同享了这无边无际的苦难灾厄,也改变不了结局。”
“既是同生同死的红线,为何我不能随她而去?为何我们总要分离?”
“月神的红线遍布人间,有情而分隔、而生隙的怨侣仍旧不计其数,它只能同享你们的灾厄和喜乐,无法凭空为生离死别续缘。”白帝声音中带了一丝冷淡笑意,似在嘲讽他,“不要妄想了,就算是始神,也渡不了梵天诸神的怨憎,况且,这是她自己的誓言。”
“我不信!”他颤声反驳,“当年,她七情遗失,月神和您都告知我,绝不可能再与她结下情缘。可我甘受日蚀之罚,逆天而行,到底是求来了!当年可以,如今为何不行?”
“诅咒和劫难,比心悦和爱怜要重得多,”白帝不带一丝犹豫地答道,“你若一意孤行,连吾都不知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
扶楚冷笑道:“当年引来日蚀之前,我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父亲,她立过重誓,我也立过,您还记得吗?当年落入轮回之前,您问我还有什么心愿,我说……希望有一个比我更强的人,能叛逃出虚伪的梵天,推倒血迹斑斑的神殿,我愿为此人献祭我的一切——这便是我的重誓,也是我的情缘。神本无情,万物有情,我……绝不向你们低头。”
“此言既出,天地为证!”
“冥顽不灵!”
“冥顽不灵!”
天幕上响起无数低沉的声音来,那声音有高有低,此起彼伏,与他初入梵天时镇守神殿的神主们的声音一般无二。
白帝漠然道:“吾与诸卿倾全力降下诅咒,本欲再给你一个机会,引你早日断绝红线、忘却忧愁,你却不肯脱离尘世苦海。罢了,罢了,诸神已去,你便独留人间做弃神罢。天命不佑、地广不容,就算跳入轮回,生生苦厄、孤寂万年。你将目睹她彻底消失的结局,到那时,你还能不能重获神格、将要去往何处,吾便不得而知了。”
扶楚冷眼望去,突然道:“‘父亲’,你既能看见未来之事,又为梵天恶神,怎会顾念血脉亲情?为何你突兀前来、苦劝我早日离去?”
“我,身上有她的转机,对罢?”
高天沉默不语,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从前我不懂,在人间苦浸数年,倒是想清楚了不少——你,还有神殿中的你们,随始神一同降世,造天设地,缘何只她成为了万物之始?缘何只她一人先行离去?她留下女儿,在叛军中选择了另一个‘女儿’,你们很不甘心罢?不甘心到就算一败涂地,也要倾全力为她留下诅咒,同归于尽!”
他越说越觉得心惊:“如此说来,当年那场洪水,父亲将我支到不周山……是你们为她造出了‘天劫’?在那时,你们就想让她应劫而去罢?”
一片寂静。
直到白帝在天幕之上深沉地叹息:“你看,人间之事,带给你的只有苦楚。吾尽力让新生的神祇沉溺于蜜糖般的甜美欢乐之中,你却不肯领情。”
扶楚愤怒到了极点,他召出了作战时的佩剑,拼尽全力向空空荡荡的天幕刺出了惊天一剑!
流云四散,如魂灵鼠窜。
“你们无法断绝仇恨和嫉妒,为何配称神灵!我诅咒你们!”他被巨大的力量反伤,跌落在地面上,身体内的伤却在飞快愈合,“诅咒你们神隐之后亦不得安宁,青史中留下恶名尚且不足,我诅咒你们被永世遗忘、全无痕迹,千年万载,尽化飞烟!”
流光自天际纷落,不知是他真的伤害到了那群已经无形无迹的神灵,还是他们愤怒地降下了无用的攻击。
声音消失,画面也消失了,天空净蓝一片,万里无云。
扶楚爬起身来,将手边“南柯”发光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拾了起来。
梵天诸神满怀怨恨,最希望的便是神女应劫而去,如果他猜对了,白帝拚死来劝他早日归去,必定是因为他身上有可以改变那个结局的转机!
可是……转机会是什么?
他耗费多年修复了“南柯”,使其重获半神之力,他原本想为她创造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但神器已无力做到。正如神女先前对朝露所说,它如今唯一能做到的,是扭曲和穿梭时空!
扶楚最初并不知晓神器的功用,第一次穿梭时空时,他茫然地穿越回了过去。
是很多很多年前,梵天制造出的洪水浩劫尚未降临,他站在云端,睁眼便看见了骑鹤飞过的少年少女。
那时他们尚且年少,笑声回荡在云朵之间,他没有认出自己,却一眼认出了满面笑容的神女——那是一张他无数次梦回时才能见到的、无忧无虑的脸。
他激动得发疯,刚要迈出第一步,头顶便传来了疑惑的声音。
“孩子……你从哪里来?”
扶楚抬头看去,头顶层层叠叠的云汇聚成一只闭着的眼睛,他听出那是始神的声音。
“我从很久……很久之后而来。”
“我要救她,神,请您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
第二次穿梭时空,扶楚仍旧回到了过去。
眼前是一片绵延的水泽,清晨时分,天光强烈,他看见神女熟悉的身影。
她跌坐在江岸,发了很久的呆才爬起来,向日出的方向走去。
扶楚回想起,这是神女帮助叛军战胜梵天,自己却突遭背叛时。
紫衣女子和钟山君在始神残魂之力的威慑下离去,而神女浑浑噩噩、精疲力尽地落入人间,只依稀记得江岸有一株被她遗忘的花。
隔着茫茫水雾,扶楚站在那里,一步都没迈出去。
上次穿梭时空时他便发现,“南柯”之力神奇诡异,他来到另一个时空,与那时的“自己”是并存的。
此时的“他”仍是神女指尖的一缕精魂,只要向前走上几步,便能实现他“再见一面”的微小心愿。
只是如今……见面又能如何?
改变不了结局,相见只不过徒增伤感而已,他不知如何解释死去多年的“公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正如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因耗尽神力回到从前的时空。
最后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隔着雾气,为她轻轻唱起了在人间学到的一首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为刚刚过去的大战中战死的魂灵,为战乱丛生的人间枉死的民众,为远去的始神,为面目全非的朋友和伴侣,为消逝而不自知的七情六欲。
为……你作为“神女”的、最后的挽歌。
似乎有过路人在询问她的名字,神女低下头,听罢了那首挽歌,指着草叶上的露珠问:“这是什么?”
扶楚在水雾那端低声作答:“清早的露水罢了,见日则晞,这样脆弱的东西。”
“但她很纯净,很美。”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但她可倒映万物,千年万年……又何尝不脆弱?”
“朝露,”神女抬起头,对那过路人道,“我叫朝露。”
扶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色的浓雾中,微微笑起来。
她忘记一切时,没有忘记将那株兰开出的第一朵花相赠于他。他也没有忘记那个“最美、最美的名字”。
至少,他们都守诺了。
***
第三次,扶楚来到了人间。
睁开眼睛,他看见了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
正是傍晚,残阳如血,街上摩肩接踵,有人轻轻撞过他的肩膀,匆忙留下一句道歉和一阵水仙花的气息。
水仙……是虚蓝后园中和那株兰种在一起的花。
扶楚抬眼看去,少女身着碧色衣衫,牵着身侧小姑娘的手,蹦蹦跳跳地穿过人群。
他鬼使神差地抬脚跟上,一路走过喧嚷街道,拐到一座小院前。
少女似乎觉察到有脚步声,回头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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