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露青连忙出列,“秉殿下,臣也有个疑问,想请教大理卿。”
“哦?”孟殊很感兴趣,“不知是什么疑问,苏卿且说来听听。”
苏露青手握笏板,躬身静立,转头看向秦淮舟的方向,“大理卿方才说乌衣巷戒备松懈,给了外人可趁之机,还说我等今日能用闹鬼之说遮掩,明日若再发生此事,引来刺客,再放任刺客出入,或可威胁内廷安危。但昨夜乌衣巷捉鬼,臣却发现,那鬼有故人之姿――”
她话锋一转,“敢问大理卿,明明何璞停尸在大理寺,为何其弟却宁愿夜闯乌衣巷,假扮冤魂求乌衣巷为兄长下葬,也不肯直接去大理寺收殓?”
“可是大理寺表里不一,故意为难于人?”
“简直一派胡言!”
文臣队伍里的大理丞,忍不住出列反驳道,“大理寺从未为难过任何一人,自何郎中被转移至大理寺,大理寺便立即请何家人前来带回何郎中。怎奈何家人伤心过度,又因苏探事曾先于御史台审过何郎中,心中惶恐,言明只盼大理寺尽快审明,还何郎中一个清白,才好安稳带人回去下葬。”
大理丞说到这里,重哼一声,“若非心中有鬼,敢问乌衣巷何故抢在御史台之前,非要提审何郎中?”
眼见着话题又要拐回乌衣巷上面,一直没有言语的元俭忽地抬袖掩住口鼻,咳嗽起来。
众人连忙关切看向龙椅之上,却见皇帝连咳数声仍未能停歇。
孟殊立即示意内监,宣布退朝。
一众宫人搀扶着元俭走出两仪殿,其他人恭送过帝后,也纷纷各自离开。
鲁忠擦了擦头上冷汗,长长舒出一口气,不知是在向着苏露青说,还是自顾自感慨,“看来我这个总衙都知使君,也是时候回去享享清福了。”
待走出两仪殿,看到立在阶下负手背对着他们的秦淮舟,鲁忠顿住脚步,拍了拍苏露青搀扶着自己的手臂,“苏探事啊,昨天抓了的那人,别审得太久了,该放就放出去,这个节骨眼儿上,乌衣巷里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苏露青垂着眸,一副恭顺模样,“使君放心,人只是关着,什么也没动。”
“行了,”鲁忠点点头,抽回自己的胳膊,“你去忙你的,我叫几个儿子扶我回去就行。”
苏露青闻言退至一旁,“恭送使君。”
鲁忠下了台阶,和秦淮舟点头示意一下,便抬手招了候在殿外的几个小宦官来,搀扶自己离开。
苏露青这才也走下石阶。
看秦淮舟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便停在与秦淮舟隔着四五个人的距离,并排站着。
目光远眺出去,当先开口,“乌衣巷还在,又让你失望了。”
“何玉真是那么说的?”秦淮舟却问。
苏露青转头往他那边看一眼。
今日上朝,秦淮舟穿的自是三品绛紫官服,官服熨烫服帖,自然垂坠,宽肩窄腰隐在官服之下,整个人看上去颀长俊逸,风从他眼前拂过,便又添了些峨冠博带的意味。
看起来着实讨厌。
苏露青眉头稍挑,话到嘴边忽然转了个弯儿,“你不是标榜大理寺秉公办案明察秋毫么,想知道何玉怎么说的,着人去查啊。”
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的不欢而散。
……
回到乌衣巷,梁眠立即凑了上来,“苏探事,人还在里面关着,现在要开始审吗?”
苏露青顿住脚步,思索片刻,改了主意,“放人。”
“是……啊?”
梁眠都走出去几步准备把人拎出来提审了,忽然回过味儿来,“不用审了?直接把人放了?”
“嗯,放了。”苏露青脚步不停,径直往自己的书房走。
还没等走到门口,一阵腥风忽地罩过来,紧接着一片阴影直扑向她,同时伴随着身后梁眠滋儿哇的大喊,“啊啊啊苏探事小心啊!”
苏露青侧身的瞬间就地一滚,避过那犹如泰山压顶般的庞然巨物,耳畔又有哈吃哈吃的声音传来,肩上跟着搭上一个东西。
热热的,肉乎乎的,试探着用力又踌躇停住的,像个爪子。
梁眠大呼小叫的声音跟着也响到耳边,“祖宗诶,这可不是你能扑的,快下去、下去――”
苏露青扭头往身后看,就见昨夜那只大犬正蹲在地上,歪着大脑袋懵懵懂懂的盯着她。
看她转过脸来,大犬的嘴张得更大,嘴筒子往前伸,一只狗头上挤满一个大大的笑容。
“它怎么还在这里?”苏露青起身拍了拍身上蹭到的浮灰。
“它不是何玉带来的嘛,人之前一直在里面关着,它也没地儿处理,我从厨房捞了几块肉给它,它就更不愿意走了……”
苏露青看着此时已经跑到她脚边的这一座大犬――岂止是不愿意走,看它一会儿蹭蹭自己,一会儿探头向梁眠的那个亲昵劲儿,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做乌衣巷里的一份子了。
不禁叹了口气,“何玉都放了,你还不把人家的狗送回去?别回头外面又传什么‘乌衣巷连人家的狗都不放过真是罪大恶极’啊。”
梁眠万分不舍,但也只能“嘬嘬嘬”着引着大犬往外面走,送回何玉身边。
何玉离开没多久,便有消息传来,何家人去大理寺殓了何璞的尸身,送去下葬了。
“何玉都走了,它怎么还在这里?”快晌午的时候,苏露青听到窗外有狗喘粗气的声音,搁下卷宗走到窗边,看着做贼心虚似的追着大犬过来的梁眠,“你没送走?”
“送了送了……”梁眠一脸生无可恋的抓住大犬的后颈皮,不让它继续往屋子里面冲,隔着窗子对里面的苏露青说,“何玉说这不是他的狗,就是莫名其妙跟着他一起进了乌衣巷,他看这狗挺听他摆弄的,就暂时把狗带在身边用着了。他还说现在心愿已了,狗也用不上了,就不要了。”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又听梁眠小心翼翼的说,“苏探事,我看它也挺好的,以后追查人犯的时候,若是咱们的猎犬不够用,它倒也可以凑个数。”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也可以,大犬从在地上趴着改为打了个滚,“嗷呜”一声。
苏露青扶着窗台看它一会儿,眼眸微沉,点点头,“倒也有能用得上的地方,那就留着吧。”
又在梁眠露出一个松了一口气的笑容之后,补上一句,“以后它的吃食,从你的俸禄里扣。”
梁眠顿时哀嚎一声。
大犬的插曲过后,苏露青又听梁眠回禀了几件大理寺那边的动向:
何璞的尸身被何家人带回入殓,之后秦淮舟着人往太府寺去,估摸着是想通过太府寺查问东西两市,摸排那二十万担粮食可能的下落;又亲自去了一趟户部,应该是去问询赈灾粮出纳流程上的相关人员。
一直到日落西山,夜色染进天幕,苏露青才叫来梁眠,交代他着手准备一件事。
“……苏探事,这事儿……能行吗?”
梁眠听完她交代的事,眨巴眨巴眼睛,“何璞刚下葬,咱们就去挖他,要是被外边知道了……”
相比于梁眠的心虚,苏露青明显理直气壮不少,“知道又如何,乌衣巷在外面还有什么好名声么?”
梁眠犹犹豫豫,“不是名声不名声的事儿……主要是,何璞都死了,入土为安了,我们现在去挖他的坟,不太好……吧?”
苏露青乜他一眼,“你只要不出去大声嚷嚷‘乌衣巷的挖何璞坟啦’,有谁会知道?”
“但……”梁眠还是有顾虑。
“事关天星谶,”苏露青抬手虚虚往上面一指,“还有之前追查线索时,找到又丢了的那个账簿,里面不是有何璞的名字?他既然卷进来了,何玉又宁愿来乌衣巷闹上一通才下葬何璞,这里面就有蹊跷,说不定,关键就在尸身上。”
“哦……但何璞尸身若是真有问题,御史台和大理寺不是都应该查出来了吗?”
“他们查与不查,会和我们通气儿?”
“不会,”梁眠马上摇头,“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准备。”
苏露青忽地叫住他,“把那条大犬也带上。”
梁眠一愣,“它……不行吧?要不我还是牵条猎犬来算了。”
苏露青坚持道,“不要猎犬,就要它。”
……
夜黑风高,正是鸡鸣狗盗挖坟开棺的好时候。
苏露青带着梁眠等一众亲从,从安化门出城去,一路奔着何家墓地的方向而去。
夜半坟地鬼火幽幽,风声窝在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声呜咽。
周围没有灯火,四周一片漆黑,他们手里提着的灯笼就是唯一的光源。
“诶呦!”
梁眠不知道第几次绊到石碑。
“无意冒犯……无意冒犯啊……”他匆忙直起身,冲着那些石碑作揖,口中念念有词。
苏露青已经找到写有何璞名字的石碑,与何胥的那块并排立着,石碑前还有烧过香烛的痕迹。
她向后伸手,亲从递来一只铁锹,她抓着铁锹找了个位置,大致探了探土层,吩咐,“挖。”
铁锹在坟前挥舞,那只大犬更是撒了欢儿似的在相同位置刨地打洞,速度飞快,没一会儿就掏出一个深坑。
“原来它是这么用的,”梁眠心惊胆战的挖着,又不动声色挪动位置,引大犬来自己这边帮忙挖,跟着问苏露青,“苏探事,你是不是怀疑,何璞的棺材里藏着那本账簿?”
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回过味儿来,何玉这么大费周章的在乌衣巷里装鬼,好巧不巧的是账簿也在他装鬼的时候不见了,八成就是何玉偷了账簿。而何玉为掩盖行迹,就选择把账簿先藏在何璞的棺材里,等日后风声过了,再回来开棺取账簿。
如果真是这样,那何家和天星谶,恐怕也脱不开干系。
苏露青看着坑里已经露出的棺椁影子,将铁锹插进土里,“先开棺看了再说。”
棺盖打开,里面立刻涌出浓重的尸臭。
其中一名亲从下到坑底,另一人提灯替他照着,待查验过一番,亲从上来回禀,“都是些寻常随葬之物,没发现什么特殊东西。”
苏露青紧了紧面上蒙的面巾,撑着坑壁小心的顺下去,梁眠连忙跟着她下去,手里举着灯笼,帮她照亮。
深秋天寒,尸身相对容易存放,但苏露青在查验何璞的手脚时,却发现有溃烂的痕迹。
“可能就是腐烂的地方不太一样吧?”梁眠的声音从面巾底下闷闷的传出来。
“不像,”苏露青放下袖子,又去查看何璞尸身的前襟,“灯,照过来些。”
梁眠依言照做。
胸前皮肉看起来不像四肢那般溃烂,而溃烂最严重的地方是手指、脚趾这些末端指节,加上尸身原本腐烂的速度,这两处地方看起来就更是惨不忍睹。
梁眠几乎快要吐出来了。
苏露青直起身,回到地面上,梁眠也忙跟着爬上来,在稍远些的地方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回来接着问,“会不会……因为天冷,所以他生过冻疮?”
“现在这种天气,你觉得可能吗?”
梁眠一缩脖子。
“先填回去吧。”苏露青说。
梁眠关切问,“那……看出什么结果了吗?我们接下来要怎么查?”
“接下来,”苏露青抬手指向何胥的坟,“挖那个。”
“啊……?”
梁眠只觉得头顶的天随时要崩塌。
而苏露青已经提起铁锹,往何胥墓边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掷进何璞的棺材里。
“这又是……?”梁眠不解。
苏露青抬手示意亲从合上棺盖把坑填回去,面上讳莫如深,“戏台搭上了,人么,当然是越多越热闹越好。”
第6章 第6章
苏露青是怎么想的,梁眠不知道,也猜不出。
梁眠只知道,这位苏探事自打进了乌衣巷,那就是一门心思的做事,上头对她也格外器重,什么要紧活儿都交给她,她也完成的出色――虽说方法极端了些,但胜在效率高。
上头高兴,赏赐源源不断,连带着她手底下的人都跟着沾光吃香喝辣。
这会儿他虽说听不懂搭戏台到底是什么意思,前一句却听的明明白白。
既然苏探事让他们挖另一处坟,那就开挖。
一群人加上一只狗卖力挖了一通,终于将何胥的棺材也挖了出来。
等到开棺的时候,却听底下的亲从“咦”了一声。
“苏探事,这口棺材……似是精铁打造的。”
寻常棺木多用杉木,富贵人家多用檀香木、楠木,至于精铁打造的棺材……倒是第一次见。
苏露青朝下看去,灯火照着的棺材反射着光,看着明显比刚刚何璞的棺材要亮得多。
事出反常,她先问,“好打开吗?”
底下的人仔细查看一番,“这棺材虽是精铁的,但还算薄,钉子虽说钉得更紧,或许再多撬一撬便能撬开。”
说着,几人围着棺材敲敲打打,找到一处合适的位置,费力将棺盖撬开。
薄的一层棺盖,撬开的时候发生弯折,等到完全掀开,亲从将灯笼探进里面照亮,又是“啊”了一声。
“苏探事,这里面……是骨灰!”
时人多推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不敢随意损伤分毫,加上事死如事生,丧葬之事也甚少会用火葬,除非被葬之人生前身染传染恶疾,或是因意外葬身火海等导致尸身被烧焦。
何胥一个好端端的官宦人家子弟,只是因心疾而死的话,何至于动用火葬?
还连棺材都用精铁打造?
苏露青再次来到棺材边上,往里查看。
精铁棺材里同样搁着几件陪葬冥器,另一边摆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盒盖刚刚被打开过,里面装着骨灰。
她顿时紧皱起眉。
“你之前说,何胥是什么时候病死的?他患的是什么病?”她再次问梁眠。
梁眠仔仔细细的答,“约莫就是半月前死的,何胥因有先天心疾,久治不愈,半月前心疾发作,连郎中都来不及请来看,人就没了。”
半月前……
那时淳德县等七县闹蝗灾的事刚刚传回不久,元俭急召中书令与侍中商议此事,诏令几乎是立即下达尚书省,再由尚书省火速分派到户部,拨出赈灾粮,昼夜不停送往淳德等七县。
那之后一直到前几日,朝中才堪堪得知,送去的赈灾粮全被换成了麸糠。
若整套流程按这个速度走下来,唯有何璞这个仓部郎中真正看到过赈灾粮,由他钤印发出以后,这批赈灾粮在途中大概并未再被检验过。
这样看来,这批赈灾粮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麸糠,真正的粮食或许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被人暗中偷换掉了。
但……
何家父子这般下场,究竟是自身问题,还是外力的不可知,还需得顺着这条线索,往更深处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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